71 庄舄吟(1 / 1)
果然,等永宁宫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心腹之人的时候,沈贵妃才叹了一口气,倚在竹美人上的半个身子直起来,缓缓道:“今日之事却没想到与她有关。”
在旁边伺候的戚嬷嬷道:“是啊,没想到敬嫔这么一个老实人,私底下也有这么多小心思。”
沈贵妃眼皮子一抬,饶有兴趣道:“嬷嬷如何看?”
“娘娘啊,今日之事是明摆着的。那敬嫔想要补贴娘家,但宫禁森严,决不允许内外交通。她便托了有些门路的公公,想要把这宝贝私运出去。但在这宫里头,等闲不可外出。唯有尚食局每日的食材是从宫外运来的,是有机会与外头的人牵连上的。”戚嬷嬷做出的推理合情合理:“谁想到在经了懿妃娘娘,哦不,是赵嫔的事情后,尚食局上上下下把关甚严,那人身怀异宝,恐怕差一点就被看破,只好将这宝贝包藏在这粉面里,想着万无一失,却没料到阴差阳错地被做成了菜肴弄上了桌子。”
这一番推断倒是让殿中的其他人点头不已,而主榻上的沈贵妃但笑不语,也不说是对是错,只道:“一会儿等敬嫔来了,且听她怎么分说吧。”
不过几息的功夫,就有人来报敬嫔来了。
沈贵妃见到敬嫔的时候倒是吓了一跳,只见一向把自己打理地一丝不苟的敬嫔却是发髻蓬松、脂粉未匀的样子,而且双目红肿着,显然是哭过不止一场。
还没等沈贵妃开口问话,那敬嫔却像实在忍不住般嚎啕着扑到了沈贵妃的脚下,气噎得话都说不全了,只翻来覆去地说着:“娘娘,妾真的有苦难言啊……”
沈贵妃身边的两个大宫女急忙把瘫成一坨泥巴似的敬嫔扶起来,架到椅子上,又给她顺了气。沈贵妃曲意抚慰道:“你也是一宫的主位,什么事情能把你气成这幅模样?若是宫人们伺候的不精心,你只管来找我,我又不是万事不管的泥菩萨,定然会为你做主的。你瞧瞧,眼睛都哭成核桃大了,哪还像话?快去把我的粉拿来,我亲自给妹妹上妆。”
沈贵妃□□的宫人个个体贴上意,一个个哄着敬嫔好歹收了眼泪。又有宫人捧来铜镜,一向恭敬自持的敬嫔一看自己的面容,急忙拿袖子遮住了脸,抽抽搭搭地请了罪,被沈贵妃摁倒椅子上,果真是亲手匀了一层粉,为敬嫔涂上了。
就算是如此折腾了一番,等重新饰过粉的敬嫔看到那枚明光璀璨的蓝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把这宝贝死死捏在手心里,复又放到了心口上,过了好半晌才遮遮掩掩地道出了实情。
这枚蓝宝确实为李敬嫔所有,而且还是登记在册的赏赐。
这话要从二十一年前的选秀开始说起。
嘉靖十四年十月,当时的首辅夏言奏请“慎选贤淑补嫔御,以广储嗣”。虽然前几年才选了九嫔,但嘉靖帝仍不满足,且有随侍在身边的邵天师的进言在先,于是又一次命选美女以充嫔御。
当时的敬嫔李氏的父亲李拱宸,是一个平头老百姓,闻听此事,又有嘉靖十年选秀的富贵在前头做了榜样,他便孤身一人跑到通政司,说自己的女儿美貌出众,够资格成为嫔妃。
估计通政司的官员们真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吧,他们竟然真的将此事上报了礼部,而礼部的官员们也很有意思,又把这事报给了皇帝。
既然是为你选秀,那么这家的女儿要不要,还不得看你的意思?
礼部报知了皇帝,嘉靖帝说:“此非大臣献谀也。既系亲陈,当从所愿。”什么意思呢,就是嘉靖帝美滋滋地觉着自己的魅力太大了,这李拱宸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又不是阿谀奉承的大臣们,有什么好图的呢?更何况他是自愿要献出自己的女儿,骨肉至亲,他是有这个资格的。既然如此,就遂了他的愿望吧。
遂令李拱臣直接送女儿进京。父女俩到京的时候,恰好嘉靖帝在行郊礼,夏言就请淑女先住到诸王馆,改日参选。但迷信的嘉靖帝却说:“淑女至京,适逢郊享,此高梅之兆也。”认为这是个大大的好兆头,竟然下诏不必再参选,直接进宫。
于是嘉靖帝恩赐李拱宸锦币,并可自东华门入宫宴于光禄寺的荣耀。而次年二月,嘉靖帝册封李氏为敬嫔。李拱宸因女贵,官授正五品的锦衣卫正千户。
这一场富贵,终于被善于钻营的李拱宸得了。
而这枚蓝宝,就是郊礼完毕后,心情很好的嘉靖帝赏赐给敬嫔李氏的,希望李氏真的能应了高梅之兆,所以把内帑里两枚宝石之一的蓝宝给了她。
还有一枚红宝,就是李嬷嬷所说的,当年册封方皇后之时,用作了凤冠的额饰上,最后在梓宫奉安的时候随孝烈皇后一同葬了。
这一枚蓝宝,算是敬嫔的心头肉、眼睛珠子,真是宝贝了二十年。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出现在尚食局的食物里呢?
接下来就要提到另一位小李氏了,也就是敬嫔李氏的妹妹。
嘉靖二十四年九月,敬嫔李氏的哥哥李应时,又效仿父亲李拱宸,将李敬嫔的妹妹献给嘉靖帝,得到了和父亲当年一样的赏赐。
这位敬嫔的妹妹小李氏,虽然进了宫,但是却没有任何封号品级,就跟随敬嫔住在西六宫的咸福宫里,姐妹俩相伴度日。
且说这敬嫔李氏,为人恭慎小心,是个难得的老实人。她性子端默,从不搬弄是非,与宫里其他妃嫔相处地倒也不错。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并没有生育,却能让嘉靖帝破格允许小李氏入宫侍奉的原因。嘉靖帝看在敬嫔这么多年恭敬如一的份上,允了她妹妹进宫,从了十年前的旧例。
但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小李氏却半点不像她姐姐,是个捧高踩低,恋栈虚荣之人。敬嫔进宫之时,她还小,却日日听着父亲吹嘘自己是天子外家,一场泼天富贵是如何得来;等她长大的时候,父亲虽然去世,但哥哥李应时却与她投契,两个人一拍即合,要再谋取一场同样的富贵,便把小李氏送进了宫里。
可小李氏这样的脾性怎么在宫里混得开?她自诩貌美如花,在宫里却只是中人之姿;她惯会察言观色,可皇帝却在西苑里日日炼丹;她拼命掐尖要强,却与姐姐离心离德。到最后,满宫里谁也瞧不上小李氏。要不是看着敬嫔的面子,这小李氏早就在宫里被啃得只剩下白骨了。
除了这些,这小李氏还有一个天大的不是。
她贪图宫里富贵,每每把宫中的赏赐和份例偷偷送到宫外的哥哥家里,完全不顾敬嫔的苦心相劝。
把自己的好东西送完了,又偷了敬嫔的首饰衣物,起先敬嫔也就装作不知了,可后来越发变本加厉,把敬嫔好的首饰簪环俱都拿走,偷运出宫。
敬嫔每每被她气得流泪,但是她老实惯了,毕竟又是自己的亲妹子,每一好言相劝,就换来小李氏的恶语相加。她又害怕自己宫里闹出来姐妹不和的传言,只好忍气吞声只做不见为净了。
没想到小李氏却瞧上了她的这枚蓝宝,竟然堂而皇之地直接问她讨要起来。她当时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难得地强硬起来,没让小李氏占去便宜。事后她虽然千防万防,却依然被自己的亲妹妹动了手脚,终于把这枚蓝宝占为己有了。
不知道小李氏是怎么拿到了蓝宝,敬嫔先顾不得清理身边的人,她一发现宝贝不见了,一反息事宁人的性子,立刻在咸福宫里抄检起来,反正她是咸福宫的主位,有这个权力。
她抄检的时候,小李氏立刻不依了,不仅在她的面前打骂宫女,还指桑骂槐说敬嫔没本事。敬嫔强撑着一口气,没有理会她,等到抄检完了,却没有找到丢失的蓝宝,她就知道,这枚蓝宝恐怕已经偷运出宫了。
她当时万念俱灰,眼睛差点都哭瞎了。没想到时隔一天,这枚蓝宝却被沈贵妃发现了。
虽然蓝宝失而复得,但是这偷运东西出宫的罪名却是瞒不住了。而沈贵妃治理的六宫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恐怕沈贵妃也要吃一点挂落。
所以小李氏是明摆着被人当抢使了,沈贵妃闭着眼睛略一思索就知道幕后之人了。
等着沈贵妃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眼睛里射出一道寒光来:“真是好手段啊,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副贱人的脾性,私底下撺掇别人出头,自己在幕后指使一出好戏。”沈贵妃紧紧攒着拳头,小指头的指甲盖受力过猛一下子掰折了,和护甲一起飞了出去,落在脚蹬上哐地一声。
宫里的其他人这时候都不敢说一句话,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沈贵妃牙齿咬合了半天,还是气得发抖:“贱人,贱人!当初就是这样,见不得我受宠,挑唆着太后不待见我,又差点把皇上拢了去。要不是皇上待我还有恩恋,我恐怕早就是一抔黄土了吧,”沈贵妃提起往事,恨到了极点:“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其无后乎!”
戚嬷嬷提起那人,也是厌恨地眼睛都红了。但是她看到旁边低头不语的敬嫔,只恐沈贵妃再说出怨愤的话来,上前道:“娘娘息怒,何必要与小人置气呢?这么多年来,她还不是失了圣心,还不是要跪伏在娘娘脚下?娘娘既知道是她背后伤人,自然可以好好整治整治她了。”
沈贵妃慢慢吐出口气来,似笑非笑道:“是了。这么多年她既然不服,非要生出事来,我也不想和她客气了。不过现在可不是个好时机,暂时还不能动手,”沈贵妃转向敬嫔,道:“妹妹受委屈了,想如今你也知道是哪个恶人在背后伤人了。我既然信任你,也愿意为你出一次头,想你也应该知道……”
“妾知道,妾自然明白。”敬嫔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道:“妾谢过娘娘不罪之恩。妾今日在永宁宫里,就是拿回蓝宝的,其余什么也没有听到。”
看到沈贵妃微微点了点头,敬嫔又小心翼翼问道:“娘娘,妾的妹子……”
沈贵妃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她,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她吗?”
敬嫔恨声道:“虽是同根生,但是妾真的忍不下去了。一切听凭娘娘吩咐。”
沈贵妃揉了揉额头,道:“好。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