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巷无服马(1 / 1)
就算袁德懋紧赶慢赶,到京城脚下天也已经黑了。永定门早都关上了,官道上往来竟无一个行人。
城头上站着几个守卫,个个衣冠不整颠三倒四,一张嘴就是冲天的酒气,隔那么远都能闻到。袁德懋心中微哂,就凭这酸涩的酒糟的味道,估计也不是什么好酒。
在□□朱元璋时期,守卫皇城的是府军中卫。一共有十二个中卫,每卫近六千人,每日“题号”、“巡逻”、“登记”、“打更”井井有条,没有丝毫差错。
后来到了成祖永乐年间,府军中卫被成祖归到三大营打仗去了;守卫皇城的职责就交给了锦衣卫下辖的腾骧卫。人员虽然剪裁了,但是更加精练;赶上元旦、冬至或其他重要节日,三千人全体都要值班,其他时候则是轮流值班。
自从土木堡后,三大营全都败光了,京营愈发的腐败。成化时期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就曾经上奏折,说守门的士兵羸弱的连盔甲都穿不了,希望能重新挑选;武宗宠臣江彬让九边骑兵进京,更是弄得一塌糊涂。
如果袁德懋再多活个四五十年,他就会知道明末著名的“梃击案”怎么发生的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罪犯,竟然能手持大棒径直入内宫行凶,可见外城和内城的保卫制度差成什么样子了。
就像现在,城上的守军将领估计是哪家的纨绔子弟,而手下人多半是些地痞无赖。军营已经烂到骨子里了,要改革估计就要动兵制;而兵制这个问题,是娘胎里带来的顽症,不医的伤筋动骨,是不会好的。
袁德懋行走天下这么多年,趋利避害的本事见长,自然不会上前和这些喝醉酒的军士们理论。把马车拉出官道,袁德懋从行囊里翻出厚实的棉衣,棉衣里面还藏着小半壶酒和几个葱花大饼,这便能凑活一个晚上,挨到第二日开城门。
袁德懋心里细细推敲着即将要面见皇帝的说辞,他本是个极聪明的,肚里又藏着真本事,本来不应该发愁;但事有万一,要是皇帝问到两位皇子的事情,这可不是打个哈哈就能应付过去的了 。
而且当今圣上本就多疑,一句话说不对可能就会招来灭顶之灾。他记得陆炳曾对自己说过,陛下说起话来,正话要反着听,反话要正着听;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不要听;有时候一句话里听一个字就够了,有时候要从一个字里听一句话出来;听的懂得装成听不懂,听不懂的记下来回去慢慢想。
袁德懋忽然觉得自己像在说绕口令,他心中不无恶意地想着,那些伺候陛下的公公们每日该活得有多艰难啊,怪不得到了陛下面前,只要学会磕头就行了。
他刚闷了一口酒,忽然听到远处官道传来了马蹄声。袁德懋有点奇怪,把头探出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马屁股后面赶车的人——是东厂的番子!
为何能一眼就看出是东厂的人,只需看他们穿的服饰就行。这四五辆马车走得晃晃悠悠,赶车的人戴着尖尖的白帽子,就像索命的白无常一样;身上倒不是白色,有的穿蓝色,有的穿灰色的短褐;足下却是一双白皮靴,尤其是身上还系着妇女才系的丝绦,看着倒是可笑的紧。
这就是东厂番子们的标志服装了。原本原本东厂的番役是由锦衣卫拨给,而东厂的掌邢千户更是由锦衣卫的千户担任,只是如今自二十九年俺答犯京后,大都督觉得边境缺人,情报不力,把京中得用的手下派到大同宣府一带去了,东厂的那群阉人瞅着有空隙可钻,便收了锦衣卫的飞鱼服,重新换上了东厂的白帽子。
却见城门上的守军们一见到这几辆马车,登时酒醒了大半。前头一个番子跳下车来,左手握着腰牌,右手举着灯笼凑近腰牌,那些军士们便再不问,顺顺当当把城门打开了。
打开城门的军士正要凑上去寒暄,寂静的夜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昂扬的鹰鸣。
袁德懋眼睛一亮,这是锦衣卫传递信号的方式,听这声音,也离得不远。他再仔细一听,鹰鸣声三长两短,竟然是大都督来了!
锦衣卫的联络方式五花八门,因地制宜。袁德懋就曾见过闽浙那边的同袍吸进烟草,吐出的烟雾能化成各种形状。而锦衣卫安插在漕帮的密探更是了不得,甚至能训练出鱼来传递信息。
但是这种鹰鸣三长两短的声音,只有大都督出行的时候,才会用来联络故人。
真有意思,看来今天倒有好戏看了。
果然,那群东厂的番子顿时抖如筛糠,纷纷跪地不起。原来嘉靖帝鉴于武宗朝大太监刘瑾旧事,甫一即位,就对内宦和东厂严加约束,根本不让他们有参与政事的机会;而嘉靖帝素来爱重锦衣卫大都督陆炳,东厂不仅没有往日的威风,有时候甚至还要归陆炳统辖,时常受些锦衣卫的闲气。
陆炳陆大都督的威名真不是说笑的,眼睛只轻轻一瞟,守门的军士们磕头如捣蒜,根本不敢多辩解一句,自己喝了酒又收了东厂的好处,私开城门,可是大罪。
奇怪的是,陆炳黝黑的面容在灯火的照映下反倒是春风拂面一般和煦,他收住手中的缰绳,早有惯会察言观色的番子一溜烟小跑过来,顺顺当当伏在地上给他当马凳。
陆炳下了马,领头的番子慌得直叫祖宗爷,从马车里提出一桶水来,打开盖子让他看:“这玉泉山的泉水是陛下每日修道都离不得的,小的们今日去西郊取水没看时辰,惊扰了祖宗爷,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小的们这遭吧。”
陆炳的目光根本没有看他,只在最后一辆马车的车帐上微微停留了一瞬,笑道:“你们还不值得本都督深夜走一遭,”看到向他走来的袁德懋,又笑道:“两月未见,先生别来无恙乎?”
袁德懋没好气地说:“别整这些酸词了,赶紧给我个暖炉子,牙都要冻掉了。”
陆炳哈哈大笑,身后的侍卫把早都备好的马车牵过来,亲自扶了袁德懋上车,自己也跳上了车。
陆炳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对跪的最近的一名军士说:“时令啊,你父亲把你放在锦衣卫里,你就学了这些,真替你臊得慌啊。”
那名军士忽然抬起头来,眼仁已然红了:“陆叔叔,腾骧卫是给陛下看大门的,小子真心不知道能学到什么。求求您……”
车帘子已经放下了,里面传来陆炳叹息的声音:“真是枉费了成国公的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