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07 乡音(1 / 1)
知道昨天望月実岭留宿在七濑遥家,这一天早上橘真琴很识相地选择了一个人徒步上学。
独自一人不同于两个人的旅程,更容易捕捉到身后的一些风吹草动的变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耳中,橘真琴本能地回过头,眼睛便捕捉到了一抹浅绿色的身影。
他微笑起来:“浅丘同学。”
“有、有!”围着绿色格子花纹围巾的女生刚才显然慌不择路地想要躲到绿化带中去,被橘真琴认出后立刻红了脸,动作僵硬地从绿化带里冲了出来,发丝间还缀上了一两片树叶。看到女生狼狈的样子,橘真琴忍不住将笑意加深些。浅丘不由地将头埋得更深了。
“真巧,一起去学校吧?”橘真琴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拂去了浅丘明里发间的树叶。橘真琴的动作本是出于无心,然而落在浅丘和旁人的眼中,却暧昧至了极点。浅丘茫然地抬头望着橘真琴的脸庞,嘴唇微微张大,灵魂像是脱离了身体。
“橘、橘学长没有和七濑学长一起上学?”浅丘回过神来,仿佛有些顾虑似的,视线在橘四周游离,想要寻找到那一个面容冷淡的瘦削身影。
橘真琴点点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嗯,今天不跟他一起。”
遥的缺席并没有让浅丘感到失望,她反而露出了无比庆幸的表情,眉毛夸张地扬起,像是在说“太好了”。看到女生将内心的表情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脸上,橘真琴一时忍俊不禁。
橘真琴和浅丘明里并排而行,一路上他们絮絮叨叨聊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多半是橘真琴起的话头,浅丘只是一味附和或是聆听,跟上一次橘真琴送浅丘回去时一样。浅丘红着脸回答橘真琴的话,却不敢抬头看他。刚说完一句话便又立刻后悔,自己明明能够将刚才那句话说得更加得体、更加优雅一些。从两个人相遇的地方到学校并不算远,在浅丘看来却仿佛已经经过了一个多世纪,但是当岩鸢中学的校门跃然眼前时,浅丘却又失望于这一个世纪是那样短暂。
“啊,到学校了。”浅丘停住了脚步,眼神局促不安地游离着,“那么,该说……再见了?”
橘真琴仿佛没有注意到女生的失落似的,微笑着点点头:“嗯,是啊,那么中午见。”
虽然仍沉浸在和橘真琴分别的失望中,但他最后一句话却又让浅丘明里的心飞上了天空——他在邀请自己和他共进午餐!浅丘明里抬起了头,一双小狗般湿润的眼睛紧紧地凝视着橘真琴,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那么说好了!”浅丘一时没注意,脱口而出的却是在家乡时说惯了的方言。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橘真琴已经有些诧异地扬起了眉毛,浅丘明里又红了脸,这一次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惊慌。
浅丘明里刚刚因为父母的原因搬到岩鸢,她原本和爷爷奶奶生长在更北方一些的县城。那个小城素来声名不好,甚至往往会被外乡人看不起。浅丘一直压低了声量说话,生怕在交流中便泄露了自己的口音。
可是这一次,她却在自己最喜欢的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乡音。
该不会要被讨厌了吧?她羞愧地低下了头,泪水在眼眶里不住地打着转,模糊了眼前的景色。
“原来你也是那个地方的人啊,”然而,不同于浅丘明里的想象,橘真琴却并没有流露出厌恶,他甚至笑了起来,笑容带了些怀念与慨然,“我以前有个认识的渔夫爷爷也来自那个地方,现在听到这个口音,真的很亲切。”
浅丘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不讨厌吗?”她甚至忘记藏匿起自己的口音。
“怎么会?”橘真琴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
浅丘伸出手,用袖子揩去了眼角的泪水,她回想起之前同学们对她口音的冷嘲热讽,回想起他们给她起的种种羞辱性的外号。她早早地将自己外乡人的身份引以为耻,甚至想要永久地藏匿这个身份,可是眼前的少年,却用最诚恳的神情,告诉她,这一切掩饰都不必要。
“学长,谢谢你。”浅丘明里向橘真琴深深地鞠了一躬,想要扬起嘴角微笑,可是眼泪却来得比笑容快。还好她弯着腰,橘真琴看不见她的表情。
是的,浅丘明里在那一刻几乎百分之百确定,她更加喜欢眼前的人了。
*
这天望月実岭和七濑遥出门有些晚,望月匆匆赶到学校,将资料一股脑往台板里一塞便跑下楼去上第一节的体育课。体育课结束后,帮老师收拾器材花了她一些时间,当她换好衣服走回教室时,室内已经是一片沸反盈天。她习惯性地从嘈杂中穿身而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她的手伸进台板,然而,她突然蹙起了眉头。
台板里的那一袋厚实的资料,不见了。
她猛然推开椅子,发出了“哐当”一声巨响。没有注意到教室里瞬间的静默,她冲出了教室,直奔向走廊尽头的厕所。
果不其然,她虚起了眼睛——她在厕所的垃圾桶里发现了自己精心准备了好几天的资料。每一张白色的纸上都用红色的记号笔画了一个粗粗的大叉,自己从班主任那里拿来的推荐表下场更为悲惨——它已经被粉身碎骨,白色的碎片漂浮在便池间,像是一个荒唐的笑话。
望月感到自己的身子震了震,然后——仿佛不受她自己控制般,她笑出了声。
不同于之前一次笔记本被毁的无奈,这一次,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愤怒——如火一般熊熊燃烧,如此真实。
像是身体中某个暗暗涌动的暗潮,终于找到一个契机,即将以势不可挡的架势喷涌而出,将要毁灭一切。
她敛去笑意,转过头,甩着亮金色的张扬长发走回了教室。教室中本已恢复了嘈杂,然而当她重重拍上门的时候,一切又都归于寂静。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望月実岭,有好奇,也有恐惧。望月実岭暗自觉得好笑,既然他们如此畏惧她,又为何一次次对她做出如此下作的举动?
她没有废话,径直走到了一个女生的座位前。望月実岭平时同她并无什么交集,可是那女生的名字却还是准确无误地浮现在了望月実岭的脑海中。
“柚木弥生,这很有意思吗?”
眼前女生的脸庞瞬间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慌张地伸手想要遮掩什么。可是,太晚了,望月実岭眼疾手快地从她的笔袋里抽出了一支红色的记号笔。
柚木怔忡半晌,脸上忽然恢复了血色,语气也变得有些理直气壮了起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还有你们,佐藤、铃木、上野、渡边,还有你,竹田。”
被望月実岭点到姓氏的女生们纷纷心虚地别过了脸、低下了头,柚木弥生怔怔地看着望月実岭,这一刻她眼中才闪现出了彻头彻尾的慌张。
“谁做的亏心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望月実岭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将红色记号笔塞进柚木弥生的手中,“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我也难保证我会做出些什么。你应该还记得我是怎么教训那个小混混的吧,柚木?”
曾被望月救过的女生——柚木弥生无意中触碰到了她手腕的伤疤,立刻触电般地缩回了手,垂下了睫毛,嘴唇不安地颤动了起来。
她并不是不知道谁翻了她的桌子,谁动了她的文件袋,谁毁了她的笔记和申请材料。她不说,并不代表她不知道。
她为息事宁人而作出的隐忍并不能成为她们变本加厉的理由。
望月実岭甩着亮金色长发回到自己的座位,在位置上坐定,抬起头来,全班的视线仍停留在她的身上。或是不明所以的疑惑,或是做贼心虚的掩饰。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空空如也的台板,忽然有些想哭。
下课后,女生特地去找了班主任,说推荐信被自己不小心弄丢了,隐去了这一段风波。班主任不由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一个劲地喋喋不休着“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被弄丢了呢?望月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虽然这么絮叨着,但是班主任却还是在小山似的文件下为望月実岭找出了一张珍贵的复印件。望月実岭从班主任手中接过了崭新而服帖的推荐信,没来由地竟有些眼眶发热。
她并没有告诉七濑遥和橘真琴这件事,即使告诉他们也无济于事。她一个人去文印店重新打印了自己准备的材料,一个人在深夜重新誊写了十几页的自荐信。当天色微微发白时,她才放下笔,揉着酸痛的眼睛,站起身来,拉开了窗帘,让满世界的晨光跑进房内。而她,一直凝视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东京所在的地方。
通往东京的路途漫漫,这黑暗的长夜也太过漫长。望月実岭忽然想到,若是之前受了足够的苦,是否之后的路就可以稍微轻松一些了呢?她凝视着温柔地散发着光的太阳,睡意忽然涌了上来,她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祈求着在这短短的小憩中能做一个宁静平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