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豆芽湾(1 / 1)
颜止对夜景没有兴趣,上来之后就靠在电梯房的外墙,默默抽烟。
韩庆面对着马蹄坊的车水马龙,也不说话。
过了良久,颜止把烟一掐,走到韩庆跟前。只见月光下韩庆表情木然,像是这一片的守望人,因为年复一年的看守而变得冷漠无聊。颜止左思右想,实在开不了口。于是他简略地说:“庆哥,我叫你上来,是想让你看这个。”说着,他脱掉了衣服。
韩庆:“.......”
颜止把衣服往身后一甩,衣服准确地搭在后面的水泥栏杆。这一手帅极了,不过韩庆完全无心欣赏。他不知道颜止要玩哪一出,在这个时间,在这个无人之地,颜止宽阔的胸膛、细瘦的腰身完全袒露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己快呼吸不了了。
颜止却慢悠悠转过身去,后背硕大的纹身逐渐暴露在韩庆面前。
一只怪异的牛头。牛眼睛流露出的恶意,跟牛这种食草动物完全不协调。
颜止侧过身来,缓缓说道:“我师父说,这叫米诺陶若斯......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记住这个名字。你知道它的故事吗?”
韩庆:“希腊神话里的牛头怪,被他爹妈养在一个七扭八弯的迷宫里,后来被一个孩子砍了......纹这玩意儿干嘛?”
颜止摇头笑道:“我怎么知道。我们几个人上完小学之后就不念书了,没读过什么希腊神话,也就知道哪吒闹海、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什么的。我师父给我们一人纹了一个妖怪,说极恶之地,只有邪祟才能镇守.....”
他侧头看着韩庆,继道:“那时候我14岁,何末最小,才12岁,哭得鼻涕都糊住了嘴巴。”他轻声笑了笑,又道:“纹这怪物时,师父跟我说,那个孩子没有打败牛头怪,其实是他跟妖怪做了笔买卖,妖怪放他活路,还让他砍掉了自己脑袋,不过他要孩子带着他的一截牛角出来,继承他的意志。孩子最后变成了牛头怪,但没人看得出来。”
韩庆听得皱眉头:“你师父.....脑子不正常吧。”
颜止摇头:“我师父是村里最聪明的人。他读的书很多,我们村每一户人家的仓库放的都是种地的家伙什和猪饲料,只有我们家堆了一摞摞的书。
“就是我师父,发现了流星石。”
流星石......一听到这个玩意儿韩庆就头大。传说流星石不详,现在他相信了,他有点粗暴地说:“我不想听,你别说这个了。你已经从那个地方出来了不是?那就别再提了。”
颜止沉默半响,轻声而坚决地说:“不行。你听着,这很重要。”
韩庆只好不说话了。颜止垂下眼帘,“我很快就说完。我们那儿是很干旱的地方,自来流传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旱季持续了很长时间,植物和庄稼都枯死了,人也快没水喝。有一对兄弟为了拯救村里的人,爬上了天梯,去偷窃天河的水。他们千辛万苦把水偷了来,怕上天知道,把水藏匿在地下,只有在十五月光最亮的时候,村民才会跟着地上晶亮的水珠子,找到天水。可这怎么瞒得住呢。所以村里人虽然从旱灾里活了下来,却受到了惩罚。他们的子孙都是残缺的,有的没了手,有的少了腿,这是他们使用天水的代价。
“我的师父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他花了很多很多年,竟然真的找到了天水。不过,天水不是水,不能喝,天水在地底下真的像来自天上的水一样,会发出美丽的光,不过一来到陆地上就会变成石头。”
韩庆接口道:“那就是流星石?在镅酸里是液体状,出来就会转化成固体,钻石变成黑炭。”
颜止冷道:“嗯。天水真的很美,比下面的夜景美一万倍。”
韩庆仔细看过流星石,想象这炫目的金属流淌千里的壮观,确实不是人间该有的景象。
颜止续道:“那么美的东西,却只能看,不能靠近。靠近它的人,不是被外面那层毒水烧掉了手,就是半边脸没了。村里为了把流星石弄上来,死了很多人。地没人种了,猪没人喂了....庆哥,你觉得是不是很可笑?”
韩庆:“可不是吗?水的话至少还能灌溉,还能解渴。一块石头,漂亮是漂亮,有什么屁用。”
颜止看着韩庆,漠然道:“天水不是水,也不是石头,它其实是.....”颜止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过了半响,他叹息道:“大家为了得到天水,已经牺牲太多,有人没了手,再也不能干活儿,有的家里没了男人,没有其他活路。他们也是没办法。只能一心一意地跟着我师父,想办法把天水弄上来。”
韩庆:“你师父又是为了什么?”
颜止心一疼:“他?我想,还没找到天水之前,他早就疯了。”
沉默了一会儿,颜止又道:“他在城里找了个人来帮他。曾明义,你认识他吧?”说到这个名字,颜止的声音更冷了。
韩庆点头:“你们月亮湾的老大。你师父怎么跟他勾搭上的?”
颜止:“他们是□□时期一起下乡的同学。我师父留了下来,他返回了城里。曾明义来我们村里,住在我们的房子。我听到他跟师父说:'那玩意儿虽然毒,拿上来不成问题,问题是拿上来之后该怎样。
“这个人真聪明,他说的都对。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不知道用什么中和了那毒水,腐蚀性没那么厉害了,然后用厚石板容器把流星石采了出来。那时候技术很粗糙,每天还是会有人被烧掉了身体,但至少流星石终于拿到。
“在他们研究怎么采集流星石那几年,曾明义对师父说,我们应该做好准备。做什么准备呢?”颜止看向韩庆,眼里带着讥嘲,“师父不下地、也不养牲口,家里唯一一头牛是拉车用的。他收养了我们几个,教我们耍棍、翻跟斗这些杂耍,在外面表演挣口粮。自从曾明义来了之后,师父对我们加倍严格,要我们加紧练习。有一天,他跟我们说,天水是不祥之物,现在我们无知地打开了这个极恶之地,就要想办法镇守住它。
“师父又说,我们几个没爹没娘,本来不该活到今天,是因为村人的仁慈施舍,所以我们不至于饿死冻死。这是我们报恩的时候,无论做什么,我们都要确保村子安稳平静,一如当初。
“在村人的面前,师父又说了'极恶之地'那样的话,他让村民要相信他,要听他的话,他一定会把天水采集出来,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村人本来都敬重他,何况还是他找到了天水呢。有一些反对他的,提出异议的,最后都遭到了恶报,先是猪崽子没了,然后牛犊没了,孩子没了,不久之后,这些残躯都会在天水边被发现。”
韩庆头皮发麻:“这是......你们几个孩子干的?”
颜止轻笑道:“嗯,没人防备我们。村里哪家需要劳力,我们就会去帮忙,办完事他们会给馍馍吃。所以村里每一户我们都很熟。”
“曾明义看我们几个挺好使,很喜欢,还找来一些人教会了我们别的本事。有一些你在擂台看到了,有一些在这里用不上。”
韩庆转头看向底下的街景:“所以你师父就成了村里的神。”
颜止:“差不多吧。这样过了四年多,天水终于采上来了。就跟曾明义说的一样,天水出来了,村人都觉得自己牺牲太多,要补偿回来,大家都不要脸也不要命了,天天吵啊打啊。不过曾明义和我师父都准备好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给我们纹了这个妖怪,在村里做了一个很隆重仪式,说偷拿天水犯了天规,要遭报应的,天水只能由我师父来支配。我们几个命格够硬的孩子,此后就奉献给了天父地母,负责守护天水。极恶之地,只有邪祟才能镇守.....
“这之后,我们从暗中做事,到光明正大了。不听话的人,我们让他们不能说话,邻村和外地人来这里,要是不安分的,就把他们献给了天水。所有人都怕我们。”
韩庆心里想:“对封闭的乡村,什么法规和道德都不如神鬼之说管用,他师父念了这么些书,编几个故事就把村民唬住了。”
颜止继续说:“曾明义不但稳住了村人,还把天水卖了出去。不知道他怎么说服城里人,这没什么用的东西,卖了我们谁都没想到的价格。这之后,我们要什么有什么,村里土房子变成大楼房,别说县城,连马蹄坊这里,跟我们那儿一比,都寒酸得很。
“一开始曾明义不太出面,我师父是领导,人人敬重。后来曾明义手下多了很多人,他们配了最好的武器,我们五个没什么用了,摆在那里也就是几尊凶神,吓吓人而已。再过几年,我师父死了。”
韩庆:“怎么死的?”
颜止不太想回忆这件事儿,他皱眉说:“他死在了天水边。在最后的两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天水旁,连我们都不太能见到他。有一天,工人发现他的尸体,双手泡在天水里,人就这样没了。没了,也就没了呗。”
颜止深吸一口气,突然笑道:“外面的人都管我们那儿叫月亮湾,那是发现流星石之前的名字了。我们自己开玩笑说,那地儿应该叫豆芽湾,半个村子的人都死了,死的时候大概都跟豆芽差不多,手没了,剩了个绿绿的大头。我师父,死的时候就是那样的。”
韩庆不忍听下去,他双手搭在颜止的肩膀上说:“你师父把自己交给天水,这也是死得其所吧。石头,我不想听了,我只要知道你没有变成豆芽就行。”
颜止低头一笑:“我就快说完了,你别急。后来就很简单了,我师父一死,曾明义就带着一百多个人来凭吊慰问。我师兄说,他不敢动手,因为我们是被上天选中来镇守天水的啊,他跟曾明义谈判,最后他答应让我们走。我们也承诺,一辈子都不会回去,也不会跟那儿再扯上什么关系。
“于是我们就来了这里--除了二师兄,他觉得我们真是瞎折腾,留在月亮湾有多好。”
颜止笑了起来。他看着韩庆的眼睛晶亮晶亮的。
笑了半响,颜止轻声说:“庆哥,我那些破事说完了。你听得很难受吧。”
韩庆冷道:“没错。你知道我难受,还说?”
颜止正要回答,韩庆摆手阻止了他。韩庆盯着颜止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第一,我听了难受,是因为心疼你经历了这些。我不在乎那些变成豆芽的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什么可抱怨的。第二,你们做的那些龌蹉的事儿,不能算进城里人的帐里,这他妈就一玩物而已,没有流星石也会有别的,没人要你们赔上身家性命来取悦人。死了很多人,要怪就怪你丧心病狂的师父。”韩庆深深地看进颜止的眼睛里,“第三,你听好了,这一切不能作为你跟我一刀两断的借口。”
颜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韩庆冷峻的脸,沉默了半响,缓缓道:“这不是借口。我们几个发过誓,不会再跟流星石沾上关系......对于你们城里人来说,流星石不过是一玩物而已,没有这个,还有别的。其实人又有什么两样?你的朋友多得是,何必执着?”
韩庆怒道:“你能跟别人一样吗?”他踏前一步,紧紧盯着颜止:“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