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十七(1 / 1)
谭梓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全身仿佛被寒冰包裹,动弹不得,冷入骨髓。
在和叶明澜交战时走神的片刻,他分出一部分神识到自己腰间的酒坛中,和父母简单解释了一下现在的状况,他肯定是凶多吉少,所以让他们无论如何保全自己不要暴露。
白皎林泷听过谭梓的话也知事态危急,林泷拉住谭梓的手焦急道:“只要保住你自己的内丹,这件法器就能让你活下去!”
谭梓不敢分神太久,只来得及听完这一句话神识便脱离出来,他支着刀,还有闲心想着:这法器还真是神通广大,不知道是何方高人制成。只是要保住内丹……谭梓看着站在自己对面可以称得上气定神闲的叶明澜,他心中苦笑,别说保住内丹了,他连全尸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最后谭梓也只能做出自毁内丹的决定,因为他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被叶明澜所杀的话,内丹绝对留不下来。左手将内丹捏成碎片,一些碎片崩落消失的同时,更多的碎片却被腰间法器悄然吸收——这不只是谭梓的动作,里面的林泷也帮了不少忙,谭梓的元神随之逸散,附着在内丹的碎片上同样被收进法器之中。
谭梓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一阵阵发黑,最后他紧紧握住手里的刀,上半身的重量全然压在刀上,他模模糊糊想到:碎了的内丹还能不能算保住了啊……失去意识前的瞬间眼前仿佛闪过舒筠带着笑的脸,想和他说声再见,谭梓最后想到。
意识逐渐恢复,四肢百骸沉重而又冰冷,倏忽一阵暖流从下腹部腾起,缓慢在周身流动。谭梓稍微动了动身子,把仿佛粘在一起的上下眼皮强撑开来,看见眼前黑发黑眼的女子正把手贴在自己丹田处。
“……娘?”疑惑地唤出这声,谭梓四处打量,发现他们正处于水底,周身被最熟悉的水流包裹,谭梓试着感受这里的气息,发现这里应该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林泷收回了手,谭梓这才意识到林泷应该是刚刚把他的内丹放回到他的丹田里了。四肢不再僵硬,谭梓活动了几下身子,一脸欣喜望着眼前的亲人。林泷拍了拍谭梓的头:“回来就好。”
“娘,现在……过了多久了?”对谭梓而言,失去意识的黑暗难以确认时间流逝,谭梓既觉得恍如一瞬,又觉得已经沧海桑田。
“不过百年。”林泷微笑着拉起谭梓的手来,“我们先上去吧,有人在等你。”
这是谭梓第一次握住林泷的手。谭梓反握了回去,嘴角翘了起来。
谭梓虽然许久没移动过,但这毕竟是在水里,所以谭梓很快恢复了灵活,再加上林泷牵着他的手,所以二人很快便浮上了水面。
谭梓看到岸上最前面站着白皎,之后是裴知否、路攸和佘槐,下意识地再往身他们后看看,什么人都没有,虽然谭梓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心里却忽然有些无措。
一百年太久了么?
不过好在亲人的重逢冲淡了这种无措感,他们挨个上来抱小孩一样抱了抱谭梓。就连一向都没什么亲密举动的裴知否也放下他手中的烟袋,勉强抱住了谭梓,还拍了拍他的背,谭梓都有点儿受宠若惊了。而佘槐抱过来的时候谭梓没忍住说了句:“老蛇你是要勒死我么……”佘槐松开他,啧了声:“吾儿长大了。”
谭梓满脸都是:谁是你儿子你是谁爹啊你!最后却没忍住笑了出来。
路攸比谭梓矮,助跑加跳跃八爪鱼一样挂住谭梓,谭梓晃了晃险些要倒,他拍了拍路攸的肩,路攸叹息一声:“这次你的事儿我居然一点都没帮上忙……”谭梓哭笑不得。
最后走过来的白皎和林泷一起伸出了手,谭梓被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同时抱了个满怀。谭梓望着天眨了眨眼睛抿紧了唇。
之前总觉得有太多的话要说,到了现在谭梓觉得一个拥抱就足够了。
裴知否在抱成一团的一家三口旁边说明了一下后来发生了什么,总之就是那时候没人去长丰镇检查,谭梓死后上面的神仙也没再出现过,估计是觉得终于扫清这一家余孽,现在大家暂时都觉得非常安全。
白皎和林泷松开手,林泷笑道:“去见你最想见的那个人吧。”
谭梓愣住,心里那股无措感又开始耀武扬威,“他……”舒筠应该是没等吧,要不然就是等累了,自己这么大大咧咧地回去真的好么?
裴知否在一边开口道:“他每年都会来这儿祭拜你,前两天刚来过。”
“你们有没有对他说过我可能没死透的事儿?”
林泷接口道:“在复原你的内丹前我没从法器里出去过,他们也都是在来之前才知道你没死透的,要不然也不不至于把你沉在那么难找一个地儿。”林泷叹息:“亏得我眼力不错。”
听了他们的话,谭梓心里的无措全都转为雀跃,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的裴知否道:“去长丰镇吧,他还在那儿等你。”
话音未落,谭梓人已消失在他们眼前,远远传来他的声音:“抱歉先走一步……”
御风而行比起御剑只快不慢,谭梓心里什么其他念头都像水泡一样在浮上来的刹那便碎裂消失,只有一个名字愈发清晰:舒筠。
他还在长丰镇等他。
谭梓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之前死而复生亲人重逢的时候都能强忍住的眼泪便不经意滑落下来。
谭梓也不去管它,笑容更加畅快,等到长丰镇附近时,眼泪也流得差不多了,他随手抹了抹脸,不敢直接飞进城怕引人注目,然而等他徒步走到城门附近时,发现不少人踩着飞剑从他头顶过去了。谭梓看看身边的人神色如常,觉得自己才是大惊小怪的那一个。许是他表情太过惊讶,旁边经过的人好心解释了一句:“最近有武林大会,不少武林高手都会来参加。”
他死了一百年,这些修行者原来都可以直接称为武林高手了啊。不过这些变化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哪怕改朝换代对他们这些修行者而言虽称不上家常便饭,却也是偶尔就要经历过几次。谭梓只想知道长丰镇的布局有没有变化,舒筠的宅子会不会也换了位置。
位置没变,不过谭梓望着破旧的门板和落满灰土的台阶,开始迟疑着要不要去敲门了。因为这怎么看都象几十年没人住过的样子了。
谭梓还是决定进去看看。眼看着左右无人,谭梓就直接翻墙进了宅子。灰尘和灰尘堆积,蛛网和蛛网交叠,谭梓不得不相信这里确实没人很久没人住过了。
除了这里,就只有酒铺那里了,舒筠一定就在那儿。
路程不远,谭梓却走得很急,直到站在熟悉的巷口,谭梓却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地向着记忆里的酒铺走了过去。依然是偏僻的位置,没什么人经过,浓郁的酒香就像谭梓还在这儿的时候一样沁人心脾。谭梓走过去的方向可以沿着打开的大门看到屋里摆着的木桌和长条板凳,他在自己的耳朵里听到了自己的脉搏声,一下一下,越来越快。
谭梓站在酒铺的门口,抬脚迈进酒铺大门。
柜台里的人察觉有客,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又低下头去,不过片刻复又猛地抬起头来,眼神中带着不可置信,然后他直接从柜台里跃了出来,左手紧紧握着谭梓的肩膀,抬起右手来颤抖着摸了摸谭梓的脸,他眼中有着迷茫疑惑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狂喜,“不是幻觉……”他喃喃道:“真的不是幻觉……”
谭梓握住舒筠的右手,抬起手来紧紧抱住了他,舒筠用不亚于谭梓的力度回抱住他,两个人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谭梓的后背都被阳光晒得发烫了,舒筠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怀抱。
舒筠左手牵着谭梓的手,右手拿两个板凳摆到店门外的阳光下,拉着谭梓坐在凳子上,他自己坐在对面,还是拉着谭梓的手,一双眼里写满了话望着谭梓。
谭梓被盯得下意识抓了抓头发,发现自己居然没来得及束发就这么一路跑过来了,之前的固定头发的东西估计早泡烂在湖水里了。
舒筠注意到他的动作,说道:“你等等。”然后便要起身,发现自己要想离开的话就得松开谭梓的手,他一脸不舍望着谭梓,谭梓笑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舒筠回房间取了梳子还有一些束发用的东西,谭梓打量着这间满是生活气息的房子,问道:“你一直住在酒铺这儿?”
“嗯,在这里我能看见你。”
谭梓哑然,默默地握紧了舒筠的手。
舒筠笑着把谭梓又拉回店门口,边走边说:“之前的都过去了,现在你就在我身边,没什么可怕的。”
他把谭梓按在椅子上,总算是松开了拉着谭梓的手,开始帮谭梓梳起头发来。舒筠没问,谭梓已经自觉地说起了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舒筠静静地听着,手里一下一下梳着谭梓的头发,谭梓要交代的事本来就不多,说完了的时候舒筠还没梳完他的头发。
谭梓说完之后就不再说话,舒筠就好像只专注于头发一样,也不说话,沉默带给两人的不是尴尬却是安心,谭梓感受着头皮传来的痒酥酥的触感,闭着眼睛几乎要睡着了,舒筠也不叫他,只是这份安宁很快便被打破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由远而近响起来:“掌柜哒!我来买酒啦!”
谭梓慢慢睁开眼睛,睡意被吵没也不恼,带着笑看向舒筠:“现在你是舒老板啦。”
舒筠带些得意笑了笑:“我在这里开店这么些年,做老板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提着几个酒壶连跑带颠地过来了,看见谭梓之后很是惊讶,仰着头问他:“你是老板的弟弟吗?”
舒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谭梓搞不清状况,无可奈何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啊?”
“因为我在家里就会帮我弟弟梳头啊!他年纪小,每次给自己梳头都梳得乱七八糟,还是要靠我这个当哥哥的来帮他,唉!”说着,小男孩还故作老成叹了口气。
谭梓哭笑不得,也仰头看向站着的舒筠,目光示意:我搞不定小孩,你来吧。
舒筠拿过小孩手里的酒壶,笑眯眯问道:“小河,还是按之前的来吗?”
小孩强装深沉点点头:“嗯,就按老样子吧。”
舒筠进去打酒,留下谭梓和这个叫小河的小孩大眼瞪小眼。
谭梓想了想,问道:“小河,是吧?你多大了啊?”
“我十岁了,大哥哥你多大了啊?”
谭梓被问着了,“呃……我,比店老板稍大一些,所以我不是他弟弟。”
小河一脸震惊:“你比他还要大!老板之前告诉我他几百岁咧!”
谭梓内心无语凝噎,“我只比他大一点,就一点。”谭梓把自己骗小孩儿的负罪感压回肚子里去了。
小河忽然神神秘秘靠近谭梓,小声道:“大哥哥你活了这么久,那你有没有见过老板要等的人啊?”
要等的人?是自己?可是就连谭梓自己都不知道它能死而复生,舒筠又在等什么?谭梓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问道:“店老板是怎么说的?”
小河歪了歪头:“这间铺子好像岁数比我还要大,我爹一直可喜欢他家的酒,就担心总有一天店会关,然后我就来问老板你会不会关店啊,老板他说……”
那时候的舒筠嘴角挂着微笑:“我在等一个人,等到了我才会关店。”
小河着急地问道:“那他什么时候来啊?”
舒筠拍拍小河的头:“不用担心,这家店是能长长久久开下去的,因为我要等好久才能去见他。”
谭梓意识到舒筠所谓的等人其实不过是等死。
如果自己不出现,舒筠就打算在这家不起眼的小店里虚耗掉他漫长的一生了。谭梓忽然有些难过,难过之后复又欣慰起来。还好自己没死,还好舒筠不会空耗他的一生,有谭梓在,他们两个之后长长的人生都会变得有意义。
小河一张小脸皱了起来:“本来听了店永远不会关,我还挺开心的,可是现在我又觉得店老板总是等不到人又有点惨。”
“那你是希望他等到还是不希望他等到呢?”
小河又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虽然我很想这家店长长久久开下去,但是老板怪可怜的咧,还是祝他赶快等到那个人吧。”
“小孩子叹气太多会长不高的,”舒筠拿起一壶酒来放到小河头上,“而且在别人背后说坏话是会咬到舌头的。”
“我我我没说你坏话!”小河把酒钱抛给舒筠,拿过酒壶就跑。
“多大的人了还欺负小孩。”谭梓睨了舒筠一眼。
“这不是不想让他打扰我们两个么。”舒筠两手捧住了谭梓的脸,笑眯眯地直接吻在谭梓双唇上,一触即分,离开之后舒筠笑道:“脸和唇都是暖的。”
谭梓反应过来之后脸上慢慢浮现出红色来,盯着近在咫尺的舒筠的脸,想也不想便又凑了上去。
两个人吻进了酒铺大门,舒筠喘着气煞有介事道:“今日宜歇业。”说完甩上了酒铺的大门。
门重重地合上,门框上那个张扬的“酒”字,在阳光下安静地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