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番外·我生君未生(1 / 1)
她出生在一个大户之家中,家中人丁不旺,又是父母老来得子,照理说,应是极好的命运,应是福禄寿喜的一生。她出生时正值初夏,据说花红柳绿,繁花正好,密密匝匝的开了满园,犹如贺她新生。
这般的热热闹闹和富富贵贵,偏生她却不领情,出生时不哭也不闹,只睁着一双眼看着,从左到右的细细巡视,好似在寻找什么。末了,小小的人儿,将眼一闭,露出了几分的疲惫萧索,生生冲断了这喜气。于是父母着急惶恐,引来了城东的相人。
相人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但当人们知道他时,他已然名声大噪了。相人看着小小沉默的人儿,掐指道:“此女随机缘而来,机缘却不在父母身上。懵懵懂懂间便如此迫不及待,可见执念深厚,若此生寻到想寻之人,那自是皆大欢喜。若此生寻不到……只怕天涯魂断,与双亲缘尽。”
生子唯恐骨肉分,当下父母便苦苦哀求起来。相人寻思良久,方才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且助你们一力。但这分力也仅能维系到她十八岁。若她十八岁后仍旧不甘,便让她来寻我罢。”
至此后,她便得了个名字,叫阖,意为阖眼。阖眼一闭,自然看不到世界,也就断了寻人的念想。她从此顺遂长大,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偶尔的,偶尔偶尔的,那双紧闭的眼会张开一瞬间,让她陷入无知的迷茫之中。
出生的含义,寻找的含义,存在的含义。
回过头时,就算身处在再热闹的人群和欢歌中,都会感觉到一瞬间的寂寞。她仿佛就在看戏,人们在戏曲中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她会因剧情而欢笑或是流泪,但终究抵不过内心深处那一场寂寞。人生如雾如露,生死譬如烟花一灿,明明是青春年幼,不识人间烟火,却偏生做了沧桑老态,给谁看?就连自己也觉着可笑,但是她就是不可避免的感觉到内心的苍老,就是固执的相信自己或许早已看尽人间世事。
十六岁时,父母欢欢喜喜的替她寻婚配。对方的少年郎君她也曾在珠帘内偷偷的瞧过,那份清俊儒雅,进退有度的举止,她明明也是满意,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是那双眼睛不够明亮?是那身材不够挺拔?还是那气度不够宽和?她说不出来,却又扪心自问,她心中的良配,又应该是怎样的模样呢?这样的念头一起,便如一直关上的眼帘偷偷张开了缝隙,止也止不住。
她想那人不需多高,但身形必然是挺拔如青松翠竹,百折不饶;那人也无需读多少书,但一样是气度豁达,谈笑如鸿儒;那人甚至也不必太过强壮,但手掌总是温暖有力,仿佛可以将一切都交予。那人大约是有着挺直的鼻梁,淡漠的唇,那人一定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目光总是专注而热烈,被她注视着的时候,便若有阳光照耀身上,浑身都是暖洋洋的舒坦。是的,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人便越来越具象起来,渐渐的在她的心中留下了越来越深的痕迹。
她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自然也通晓千金小姐应学琴棋书画,诗书礼乐。当她开始控制不住提笔勾勒,那个人便从自己的脑海中走出,真正的像是有了那么一个人,华贵的长袖,雍容的举止,细长的眸子眯成浅浅的笑容,甚至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那微凉的体温。
她就这般整日里神情恍惚的看着画中人,茶不思饭不想的望着。她不管那人是男是女,也不管她是真是假,她只知道她快入了魔。可就算是入了魔——她心中到底有几分千金小姐的骄纵——就算是入了魔,那又如何?她恍恍惚惚,迷迷茫茫,潜藏在她心中的那些迷惑又再一次的浮动起来,在她的心底翻起惊涛巨浪。
她所身处的这个家,是千金富贵的地方,满园姹紫嫣红,她身处的这个小镇,也是烟雨朦胧的江南小镇,满眼皆热闹,唯独己凄凉。她日复一日的看那画中人,她想这样一个人,既然自己能画下对方,那大概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那么一个人。她或许离自己很远,也可能离自己很近,但她总归是在这个世界上,在等待着自己。
既然对方在等着自己,那她又如何能做那负情之人?她开始奋力反抗着父母的安排,仗着父母的恩宠,耍了无数的手段与花枪,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名声抹黑,终于成愿。末了,父母看着她满眼疼惜,眼泪纵横道:“你不要自己的名声,我们也无法。你总归是我们的女儿,你想在家待多久,我们都随你。可是,只是为了一个画中人,值得么?”
值得么?她也自问,看着父母花白的鬓发不语。人非草木,她怎能不为父母的伤心而自责?她回答不上来,她只是看着那画,双眼酸涩,可是事情被她逼迫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这让她如何说一声不值?她咬牙,告诉父母,也告诉自己:“值得的,我此生绝不后悔!”
因了她这一句话,父母叹息着这大概便是注定好的命运,就算阻得十八载母子情分,也挡不住她天性。于是涕泪涟涟,告知了她出生时那一段往事。她便去寻了城东那个相人。相人的相貌就如当初父母初见时那般,不见丝毫衰老,他见了她,于是抚掌大笑道:“痴儿,我便知你要来。”
她扬眉便问:“她在何处?”
“自是在她当在的地方,小老儿可不知晓。”
她闻言,沉默良久,见周遭无人,这才终于开口:“她……是真的在么?”
相人闻声叹息,看着她的目光显露出几分惋惜,道:“你说她在,那便在。你若觉得她不在,那她与你又有何干?”
她听出了相人潜藏的意思,沉默良久。她对如今到底有何不满?当然没什么不满,她父母待她如珠如宝,她家财万贯不愁吃穿,若她愿意,自然有俊俏的郎君,温柔的少年,甚至再过得几年,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只要她闭上眼睛,当关于那人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也许很多年后,她便能淡然处之,对当年的妄想一笑了之。
可是,她又怎能甘心?
“我……”她方要回答,但相人却微笑着罢手,说道:“你莫要着急回答我。且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那一句好好想想说得如此意味深长,让她心中起了一丝微妙的不祥预感。她见相人不再说话,于是告退而出。只是看着屋外碧蓝的天空时,也不禁在心中疑惑,自己的坚持是否真的,就那样的迫不及待,又心甘情愿?
此后的日子便若流水,人一旦将执着的东西拉长,就似乎容易倦怠下来,就连那份寻求的心思也慢慢变得不那么急迫。她似乎就此消停下来,便要如父母那样回归到安稳的日子中去。
直到那一日,元宵花灯节。这是女子也可以随意出门的节日,她便也百无聊赖的随着一众年轻女子出门。就在那交替着花灯的光与小巷的影的交界处,静静的卧着一个衣裳褴褛的孩子。这个城市虽然富裕,却也有贫苦的人家。每年隆冬因熬不过寒冷而死的孩子或老人总是多的数也数不清,在某一个角落里,就会有个不知名的人默默的死去,天亮时被人运出去,变作乱葬岗的一堆白骨。
那也原该是那般平常的一幕,她却无法抑制自己的目光,定定的看了过去,鬼使神差的走近。那个孩子已经快要不行了,她的头发枯黄,苍白的肌肤,却又散发着一种寒症将死时不正常的红。她慢慢的弯下腰,想要去仔细看那个孩子,她甚至无视了以往最让她厌恶的那酸臭的气味,只是想要去靠近。
“秦楠……”孩子费力的抬头,她的面容映入了孩子涣散的双瞳中,那一瞬间,她看到孩子的眼中似乎有着什么光亮。那个孩子,或许在看着她,或许在看着她想象中的那个人。
她低低的,带着无意识的迷茫和惶恐,沉沉的回道:“我在。”
“真……好……”
那是那个孩子在这世上最后的话,却仿佛一把利刃穿透了她。她抱着那个孩子大声的哭泣,只觉得自己怎么会那样的痴傻。若果她早些向那相人求个究竟,是不是就能早一点相遇,那么这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那一夜,下了整整一夜的雪,大雪将一切阴暗丑陋都覆上白,她在雪地里跪了一夜,直到相人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前。
“你这又是何苦?”相人摇头叹息,她却只是低头不语。
“你要知晓,你魂魄中有一丝神念,这份神念会随着你转生,哪怕你前尘忘尽,也会生生世世提醒你要去找那人。”相人的声音语重心长“若你要通晓一切,去寻一个寻她的方法。那这份神念也会化为虚无。若此生你找不到她,来世,你或许连寻她的那份念想都没有了。如此,你也要知晓一切么?”
她抬头,眼中一片坚定,又带着少年人的痴傻:“只要我在这世上,只要她还会转世,我便能寻到她!”
她错过一次,便不想再一次错过,人海或许茫茫,可是只要等,就终究能等到的,不是么?
只是她却从未料到过,她回忆起了这生生世世,却终究败给了时间。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