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囚徒（1 / 1）

芙蕖宫与后苑莲池仅有一墙之隔。舒夜站在秋千架上，婢女将秋千一推，她高高荡起，几乎跃出高墙。

莲池里红莲俱都谢了，入秋时分，连荷叶都蜷缩弯折，如金如锈，盛满池塘。身边的婢子是新进宫的宫女，看着十分稚气，名唤茵茵。“听说官家病得厉害，姑娘不去看看么？”那婢子察言观色，见她面色平和，怯怯劝道：“我虽然才进宫，不过听别人说，官家很少来后宫看娘娘们的。就只有姑娘，官家日日都来，可见把姑娘放在心上了。”

舒夜没回答，她碎碎接着说：“我看姑娘一直冷着脸，那官家该多难过呀。姑娘长得这样好看，若是笑起来，一定跟下凡的仙女一样！”

“姑娘？”茵茵凑近她唤道。舒夜才惊觉自己出了神，见那小丫头侧仰着头担忧地看着她。“你觉得刘……皇帝喜欢我么？”舒夜在秋千上坐下来问她。茵茵想了想笑道：“怎么会不喜欢？姑娘那么美。”舒夜不由伸手抚摸自己的脸，“这张脸很美么？”自言自语，轻声地，“恐怕没那么美……否则姐姐也不会……”

“姑娘！”

另一名婢女却火烧火燎般从廊侧奔过来。她跑得太急，竟连发上银簪歪斜也没发现，舒夜奇怪地迎上去。“怎么了？”

那婢女一面抹泪一面说道：“我经过桐室，听见宰相大人对顺公公说，叫他一定劝官家把姑娘送去蜀国！”茵茵急问：“怎么这样？官家会答应吗？”那婢女还是抹泪：“我只听到这一句……可是，可是战事这样不好，我怕官家最后还是会同意的……”

去南蜀么……

舒夜攥住秋千绳的手指微微动了下，齐蜀江南，她从心里生出盼望。

听说那里的冬天是暖的，风拂面永远像杨柳的柔枝般抚弄你的脸。没有冰雪、没有寒霜，人不会冻得四肢僵硬，五指红肿长满冻疮。她没有六年前的记忆，残存的这六年里，那人把她送到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一遍遍用最残酷的方法训练她。每个冬天，她跪在雪地里熬不下去，南边的齐蜀就是她最深刻最向往的名字。

那是姐姐的家。当然也是她的。

报了仇，如果她还活着，就可以回家了吧。

舒夜被不知名的声音驱使着一步步向政德殿走去。杀掉刘唐。那声音对她说。

杀了他，然后回家。声音一遍遍地说。

长顺见她来了很是惊讶，微微侧身拦在殿门口，“舒夜姑娘怎么会来？ ”她不着痕迹将匕首往袖子里藏了藏，“刘唐呢？我来看看他。”长顺恭恭敬敬说：“官家睡着了，姑娘要见他，不如明日再来。”她却上前一步：“我可以等他醒。”长顺不动声色将她拦住：“太医命在屋里点了许多艾草，怕气味呛得很，姑娘请回吧。”

他态度毕恭毕敬，却一步不肯让。舒夜静静看他许久，只好作罢。

待她走了，方执从一边耳室出来。

“看来安西候所言，十分里可信七八分了。”他望着舒夜离去的方向，叹道：“当年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也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长顺摇摇头，他一时如失掉全身力气，说道：“你没看见她的眼神，冷得我浑身发抖。”方执冲他笑笑，扭头看见庭中的樱树，指着那棵树道：“你还记得东宫那株山樱么？”长顺摇摇头：“东宫还有樱花？”“以前有的，自官家退了亲，他便命人将樱树砍倒了。”方执淡淡说道。

天还未明，安西候府的车驾却到了京郊铁佛寺。

铁佛寺虽对俗众开放，实际却是关押皇家钦犯的铁牢。赵燕跳下马车，不过带着一个贴身小厮，疾步往铁牢通道走去。囚牢阴森恐怖，漆黑耳室中，烛台上一点微渺的烛火，从过道中穿行，水滴滴滴答答，一下一下击中人心。

宁王刘旭便被羁押在通道最里面。

接近他所在囚室，恶臭袭来，刘旭不得不掩住鼻子。那小厮亦面露呕恶状，随手用袖子将空气掸开。铁制栏杆后头是一团暗色的影子，刘旭缩成一团背向赵燕，抱膝坐着摇来摇去。赵燕环视这牢房，角落的累着三只粪桶，其中一个被刘旭打翻了，盖子滚到一边，秽物到处都是，臭味便是由此而来。

“宁王？”赵燕试探着唤他。

刘旭却不回应，仍在原地咿咿呀呀地轻声说着什么。他头发油腻腻乱作一堆，身上的囚服腌臜不堪，脚上手上都有镣铐，正拈着几根茅草玩。

小厮随手捡了枚石子扔进去，砸在刘旭身上跳了下。他又扔进去块大一些的，刘旭被砸得疼了，恼怒地回头：“谁？是谁大胆犯上？放肆！”赵燕凝神仔细看着他，听他又说道：“给朕拖下去斩了！”刘旭一把抓起几束茅草往前一扔，“朕的诏令在此！谁敢不从！”

小厮咦了一声，“还真疯了，把自己个当皇帝了。”

赵燕冷冷又看了会儿，挥手，“你先下去。”等只剩下他和刘旭两人，他突然笑道：“王爷辛苦了，大丈夫忍常人所不能忍。不过如今时机已到，再糊涂下去，怕王爷什么也捞不到了。”刘旭还是蹲在那里好奇盯着自己手上的镣铐：“我要做皇帝……我是皇帝了……”

“王爷既然能把靖阳公主齐沫送到刘唐身边，相必还有些可用的人。南蜀势如破竹，刘宋危亡之际，刘唐却不能挑起这天下的重担。宋不可亡，若王爷愿意出来重整江山，我赵燕鞍前马后决不推辞。”他说着勾起嘴角，“杀了刘唐，王爷真能满足吗？还是重新夺回天下，一洗前耻？”他背过身去，“顾燕州已知晓皇城墙内的舒夜便是齐沫，三日后我会用舒夜向他换刘宋一线生机，这是王爷翻盘的最后机会，赵某就说到这里，告辞了。”

囚室里的“疯子”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终于微侧过身，将手上茅草扔到了地上。他抬头，顶上是一个狭窄的气窗。他在牢里踱来踱去，终于抱定决心，从马桶后几块方砖下抽出一个竹筒，打开竹筒将里面玉片捏在手里。

铁佛寺中有他的人，必要时将玉片扔出气窗，这便是他们通讯的信号。

刘旭一扬手，那东西就消失在气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