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故梦（1 / 1）
陷入昏迷或许是刘唐想到的逃避现状的唯一方法。顾燕州留给他一个绝对的困境：放弃舒夜，或者，放弃刘宋。六年前他用沫儿换取权力，如今，不过一个和她相像的女子，他甘心做亡国之君，换她一生陪伴在他身边。当然是求不得的，所以他唯一可做的就是求死。他死后，方执知道正确的决定是什么。他已经输了许多，要赌祖宗基业能否延续，他的性命才是开盘的必要条件。
但昏沉沉睡在床上，困住他六年的噩梦却再次袭来。
沫儿。
梦中全是她的笑颜。他垫在她脚下，驮着她爬上东宫的樱树。落英缤纷，她的衣裙比樱花更加娇嫩，她的笑声在梦境里肆意流窜，像扬起的秋千架，晃悠悠从这边荡到那边。但一转眼，就是冷冰冰的宸殿。他在上首坐立难安，遣去的刺客终于带着信物回来。殿内跪着的黑衣人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他两手都浸了汗，一步一步地走近，颤抖着将黑布揭开。她的一缕头发用彩色丝线缠住搁在里面，旁边还有带血的荷包。那人冷冰冰地跪着回报，他一句都没听清，一脚把他踹倒。
他趴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感到自己哭了，但一摸脸却没有半滴眼泪。她的笑声还是连绵不断地响，她在他梦里一如从前的快乐模样。她总是跑向他，“刘唐！你站住！不然我生气了！”他从没让她抓到，他跑得很快。但她一次也没生气，跑着跑着她就会笑起来。
眼泪从他眼角淌下。
局势这样艰难，盛京城内依然可以找到歌舞升平、胭脂香粉的地方。
方执在红玉楼前下马，径直穿过大堂入内苑的雅室。赵燕来得竟更早些，这房间正对曲江，此时他便坐在临江的花窗下。
“赵将军。”
赵燕回头淡淡扫了一眼，“我并无上战场领兵的机会，这声将军听着刺耳，叫我安西候吧。”方执在他对面坐下，提起几上酒壶给他斟酒，赵燕瞥见举扇将他手挡住，“喝酒误事，我不喝。”方执便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面笑：“我数年前初见侯爷，也是在这曲江上。侯爷卧于一堆艳姝之间，千杯不醉。”赵燕笑：“陈年旧事而已。”
方执喝干，又给自己斟满。“那么昨日侯爷提及的六年前的旧事，不知还有没有印象？”
赵燕摇头，脸微仰起，“嗬”地一哂，“你呀你呀，果然是方执！惯不会拐弯抹角，只懂横刀直入。”他笑意更深，“我有条件交换，七天前，还有两天前送入宫中的密信究竟是什么？你告诉我，我便将六年前发生的事告诉你。”
方执眉头锁紧：“官家并不希望侯爷知道。”
赵燕压低声音：“六年前的事，他也不想任何人知道。”
要下雨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
食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叩，方执抬眼凝神看赵燕。他一派清贵潇洒的样子，靠着美人卧拈起了一侧棋盘上的黑玉棋子。方执在蒲团上坐不住，赵燕满不在意的模样沉沉压着他。香炉里一股龙脑香气，悠悠要飘到窗外去，方执感到五脏被重重摁到肚腹最下，他渐渐便支持不住了。
“顾燕州虽然送来两封信，讲的却是同一件事。”他额头一层薄汗，但这事终于全盘托出，心里倒清爽许多。
“就是为那位舒夜姑娘。顾燕州承诺只要交出那女子，他愿意交还城池六座，退兵五百里。”
“六座城池？可包括俊州的付霞和佛习”赵燕问道。
方执点点头，“他只咬定许州不放，不过一旦收回付霞和佛习，我大宋便有秦山一脉作屏障，他日收复失地便有希望。”
赵燕手上把玩杯盏，斜眼看着杯上的花纹。“为一个女人？顾燕州真是那样一个痴情种子？”他勾起唇角，“听说蜀皇病危，太子不过弱冠，鲁王倒是越来越不安分了。”
方执诧异，但还是接道：“鲁王狼子野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东宫自然不忿。就是我宋国，当初宁王谋逆，官家还不是……”说到此处住了口，笑看赵燕，“当初多亏赵侯大义灭亲。”
赵燕却不接话，仍旧端详他手中杯子。“我想问方相公六年前东宫旧事。南蜀的靖阳公主原本不是跟官家有婚约？当时宋蜀相安，两人又是佳配，为何官家突然发难要解除婚约？靖阳公主是蜀太子齐剧的同胞妹妹，若不是这次退婚叫她于上失宠，想来和亲突厥的人选也轮不到她头上。”
他又仿佛记起什么，笑得愈是畅怀，但眼底一波冷碧，深得见不到底。
“你想必不知道官家的手段，宁王下狱，他用在宁王身上的手段，连我想起来都要发几分抖。”
“什么意思？”方执大惑，“宁王和靖阳公主又有什么关系？还有侯爷那日所说金蝉脱壳又是什么意思？齐沫真的没死？”
赵燕笑：“这事你该问尚在狱中的宁王。”方执不解道：“宁王不是下狱不足一月便疯了？那时靖阳公主还在送去突厥的路上，有何干系？”赵燕哂笑：“五种酷刑，加之刺面之辱，若我是宁王，也会装疯避祸。”看他愕然，他接着道：“我只知官家和宁王都派了人去突厥，之后传出靖阳公主的死讯。齐蜀面西突厥之乱，我伺机领兵出动，拿下涂口等地。突厥对蜀发难，最大获益是我大宋，官家派刺客前往，虽然过于心狠，却说得通。可宁王身陷樊篱，何必杀一个于他毫无益处的蜀国公主？而今突然出现一个和靖阳公主一模一样的女子，我猜想他六年前所派的人使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宫中的舒夜，便是当年的齐沫。”
方执乍然失色，两袖衣袂颓然坠下。他眉间蹙成山丘，忽然问：“那……依你看，舒夜姑娘倘真是齐沫，她可知当年官家派了暗卫杀她的事？”
赵燕望着他道：“若不知道，何必用舒夜的名字混进皇城？”他身子向后一靠，“但愿是我猜错，只是若一个寻常女子，何劳顾燕州以俊州做交换？他铁蹄再向前推两府之地，兵临盛京也不过转瞬的事情。听说齐剧一直在招揽他，你既说他六年前就对齐沫有意，恐怕他表面为鲁王效力，暗中为太子齐剧的臂膀。”
方执冷汗涔涔：“若舒夜就是靖阳公主，我们不交人，议和必无指望。”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糟糕！齐沫在官家身边，一定包藏杀意，官家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