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八章 冬之旷野(1 / 1)
第二十八章冬之旷野
1 无法结束
故事无法结束。
病因此好不了。
十二月,南方真正的冬天来了,在寒风呼啸的街头,我继续着求医之路。每次给我号脉庄医生就感叹:“唉,情绪波动怎么那么大!你这种情绪很影响疗效啊。”有一次我忍不住在他面前泪涌如泉,此后他就不再感叹了,只说些诸如“没问题,挺好的,再过一段时间会更好!”之类的宽慰话。
我知道,我并没变得更好。因为长时间失眠,我的两个眼眶黑得发青,任何一个见了我的人都忍不住侧目,熟悉的关切地问怎么了,陌生的瞪大眼睛讶异地注视良久,还有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看的,好像我是人与熊猫的杂交产品似的。我的体重增加了好几斤,因为水肿了,我的脚踝早消失不见了,在白白胖胖的脚脖子上一摁,马上就会出现一个深深的“酒窝”。我的腰椎胸椎颈椎经常痛得直不起身来,而且不管如何躺都很辛苦,晚上则痛得无法入睡,每天早上醒来不仅没得到缓解,反而更僵硬。因为贫血,我的手脚总睡得麻痹……
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不想再□□神药品,所以不再进只会开药的医院的心理精神科,但我确实需要心理治疗,我准备了一封万言长信,到本市最出名的那间私人心理咨询室“阳光小屋”求见心理专家,但专家太忙了,没功夫见我,那封我留下的长信最后也石沉大海了。
我是彻底的茫然无措了……
这个周六又去看庄医生,庄医生说,什么事能放下就尽量放下吧,心境好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都几十岁的人了,人生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大到看不开的呢?什么都不要想太多,随着自己的心性去生活吧!
这些道理不是不懂,只是做起来不容易……
看完病后我不想回家,很久没去天台了,想念那里的舒适和写意了,尤其想念一个人的
清净。我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朋友约我到家里吃饭,下午一起去打球。撒谎,从第一次去天台我就开始撒谎,我说单位让我每个周六加班,做一个专栏项目。只有跟沙扬去打球是实话,今天我就继续去跟沙扬打球吧。
很快,那四个饱蘸国色发散着天香的大字就出现在我面前,这豪气而艳丽的四个字在寒冬的阳光里静静地闪耀,仿佛开在天上的四朵肥硕的鲜花,是从洛阳采摘的、被白居易带到了天上、从杨贵妃的袖间飘下来的牡丹花。
小区依然热闹,熟悉的大楼,熟悉的道路,熟悉的绿化,熟悉的细叶榕和篮球场,熟悉的自由自在的风和清新馨香的空气……如果轻松地住在这里,多好。
我在士多店买了三文治和牛奶,上了楼。
吃了面包牛奶,在客厅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我就走进那间客人房。房间还是老样子:雪白的墙,黑色的衣柜,缀满洁白玉兰花的青色床单,画着一片幽静森林的油画,藏青色的窗帘,印花的白窗纱,视野非常好的大窗,一碧的晴空和飘荡的白云。
司乐的房间。
我换上睡衣,半躺着靠到床头的枕上。
对,司乐的房间,司乐的床。从见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这么想的,那个由奶奶和玉兰花香伴着长大的孩子,那个曾经想投进我的怀抱的孩子,我因此在这儿做过一个梦。
我拉过另一个枕头,抱在怀里。
司乐,我想你了。
多么希望我怀里的这个开着玉兰花的绵枕是你,多么希望上面那朵盛开的花朵就是你,如果这样,如果真的这样,我的生活将多幸福,如果能这样,我就什么都可以放下了,我就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性去生活了,我的病,从此就好了……司乐,可不可以这样,能不能这样,可否让我爱你,让我完完全全地爱你,真实地拥有你……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想你无法停下,爱你无法停下,实际上,我们的故事并没有完全停下。
司乐初三毕业后,我们没断绝联系。我是一直渴望我们从此中断,切断,老死不相往来的。可是司乐似乎不想中断,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善意还是什么,她像一首古老而动人的歌谣,常常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从我的耳旁飘过,等我抓住了那个乐音,等那个乐音漫湿我的心灵,它又余音散尽,不知所踪。所以,我们无法结束,我的心灵故事无法结束,我的快乐和痛苦无法结束,我的毒瘾也就不停发作……司乐是个残忍的孩子。
我睁开了眼睛,把怀中的枕头放回原位,转眼看着窗外碧蓝而空旷的蓝天。欲念已经消失,让我就静静地想你,好吗?想那些突然出现在我生活中的片段,那些短小的散文诗,那仅有几行的却又余韵无尽的抒情句。
我想问问你啊,这样的作文题目从哪个角度思考比较好?她在电话的那头羞涩地说。
你帮我查点资料好不好,我家的电脑坏了。某一个春雨迷蒙的晚上她发来信息。
明天你回不回单位?我爸爸让我帮他查点关于股票的资料,我家的电脑网线断了。一个周五的晚上她打来电话。
我在你家附近,我想喝你上次打的那种果汁。等一下我就来好不好?一个仲夏的傍晚她带着重感冒的鼻音在电话那头撒娇。
下班后等一下再回家吧,我爸让我带月饼来给你。中秋前的一个傍晚,她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我单位的门口。
我总是失眠,怎么办?一个初冬的晚上,她发来信息。
我刚看了一本书,挺好的,你也去买来看看吧。年后刚上班,她突然来了一个电话。
……
她是天上偶尔飘过来的一片云,是路旁突然冒出来的一朵花,是深巷里猛地探出头来的一个绿枝,是繁杂的人群里露出的一张笑脸,我不能拒绝她的出现,无法抵挡自己的想念。我阅读着这些抒情句,回味着这些散文诗,在心里将它们转换成咏叹调,交响曲,史诗,让它融入每一个清晨与黄昏,渗进我生命的每一天。
故事无法结束,只要司乐不决断,我就没办法让它结束。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回顾很累,确实也该睡午觉了,我重新闭上双眼。
2 太虚幻境
你在哪里?
在江边啊。
我以为你走了呢。
没啊,等你呢。
夕阳真好,水暖暖的,风很凉。你竟然没走,你竟然在等我,你竟然笑着,那么温柔。
我刚才在那边街上看到有人在卖蚂蚁呢。我告诉你。
哦。
那些蚂蚁好有趣的,它们在飞来飞去地表演交谊舞,本来我也想买的。我望着你含笑的双眼。
怎么又不买了呢?
太贵啦。
多少啊?
一百元两窝,一窝两只。一袋蚁食十五元。有一个女孩子买了两窝。太贵了,我说,我也怕把它们养死了。
嗯。这样啊。你轻轻地笑着,眼里闪着洒满夕辉的水光。
你的笑容好美,头发被江风吹到脸上,你双手拉着裤脚,站在江水中,看着我,一直在看我。水面上,天空中,你的脸上,全是金黄金黄的。
我好累。我靠在你肩上,一只手搭到你的另一个肩上。你没有离开,你一直让我靠着,我感觉到你轻轻吻了我的手指。
那些高速路好奇怪,四通八达,在城市的上空,跟铁路连接起来了,那些火车好神奇的,它会在三百六十度拐弯的铁路上流畅地掉头行走。铁路就连在高速路上,像连在蜈蚣躯干上的足。我不知要去哪里,在高速路上,一个人,吹着风,飞一般的,要到哪里。好像我总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知道乘搭的什么交通工具,那么自由地穿梭。无论在哪里都能找到你,听到你,你都在。
也许我们是在太空吧?跟你一起在太空。
我们牵着手在走,在树下,在风中,在楼宇间。风把阳光抱起来,挥洒到我们身上,还有身边的绿叶上,白墙上。我们的手在柔滑的风中牵起一个春天,一个夏天。
我走在林荫道上,一阵清脆的鸟鸣唤得我抬起了头。啊,原来我行走在一片高大的玉兰树林里,难怪那么香。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等一张开眼,林间竟稀稀落落地出现了几间高大的房子。在一个三楼的窗户上,我看到了你。可是你怎么了,怎么那么冷漠,那么抑郁。你看着我,让我的心发痛。司乐,我叫了你一声,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在朦胧的泪光中,你跳到了玉兰树上。司乐!我大叫一声,仰头围着玉兰树找你。你藏在茂密的大片大片的绿叶里,星星点点的白花遮蔽了你的脸容,恍惚间你时而笑,时而哭,时而热情,时而冷漠。我抱住树干往上爬,我要看到你,我要跟你说话。等我快爬到的时候,你突然一纵身又跳回了窗子里,你并不看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存在,你伸出纤长而有力的手,轻轻把窗户关上了。司乐!我在心里大喊。突然,我双臂里的玉兰树在剧烈地颤动,我一低头,发现了一群正在挥动电锯的人,我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声惊叫,玉兰树便带着我轰然倒地。
我没倒在地上,我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司乐躺在我的身下接住了我。啊,你的身下全是诗一样碧翠的叶子,全是芳香的玉兰花。傻瓜,你说,我爱你。
有一个声音跟我说:我在大山的深处,我等你。
那是一个亲爱的声音,带着羞涩,带着芳香的口气,我还听到了它温柔的叹息。我知道的,你在那里。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我在心里笑着,就赤着双手双脚准备出发。
我一快乐,发现自己变得异常轻盈,整个身体飘飘欲飞。我瞧了瞧自己的双臂,学着鸟儿将它们扇动起来。我飞起来了,飞得越来越高。我飞过田野,飞过城市的上空,飞过一道一道河流。我在这儿。我听到她在叫。她的嗓音在蓝天上飘,在蓝天下飞,在大地的深处回响。我知道的,你在我飞过的每一个地方。我不急不慢地扇动着双臂,高空的气流从我的身上徐徐滑过,好清凉的风啊,好柔滑的雾啊,我的指尖触到了它们的气息。我在这儿。她说,柔美的嗓音随着气流的叹息在我的身上绕来绕去。
我拨弄着你的气息,我在你的气息里遨游,穿过云层,穿过一束一束阳光,啊,你在这里,你在我的腹下,托着我飞翔,你在我的臂弯,亲吻着我的颈脖、鬓发,你在我的前方,在一切目光可以抵达心灵可以想象的地方,铺展开金色的大道,牵引着我舒展我的四肢,舒展我的视野,舒展我的胸怀。
来吧,她说,把含笑的目光变成了满天地的阳光。来吧,她说,愉悦的笑声随着空气清新了整个大地。
我看到了大山,看到了群山,苍翠茂密,云蒸霞蔚,仿佛一个碧绿的海洋。碧绿的海洋重叠着绿,复制着绿,堆聚着绿,纵横着绿,绵延着拓展着耸动着爆发着喷射着绿,千沟万壑全是绿!你在那里!我哭了,又笑了,你在最美的最激动人心的绿里。我让那两道长长的泪流洒向绿野,我让眼里的两道阳光射向群山,我哭着又笑着在群山的上空来回飞翔,不停盘旋。
我爱,你在这里!我喃喃着。
我爱,你在这里!我大声说。
我爱,你在这里!我拼尽全力喊。
林涛阵阵,群山轰响:我爱,我爱,我爱,你在这里,你在这里,你在这里……
绿海瞬间如浪涛般波荡、翻滚,一片一片的白云飞到山头,聚成一幅四海归心的壮观大图。突然,手里握着长剑的孙武从天上飞了下来,他用长剑往浩浩荡荡的云海一指,山林的上空便立即进行云海大阅兵。随着一声低沉的琴音,孙武“唿”地乘云而去,佩着白玉的伯牙携着琴长衣飘飘地架着雾飞来了,他坐在翠绿的山巅,轻轻拨动了他的素琴,云尽散,雾缭绕,众鸟鸣,林壑响,水轰鸣,《高山流水》在云蒸霞蔚的苍翠里巍巍乎攀援、洋洋乎流淌……
来吧,我等你。鸟儿叫。
来吧,我等你。树林唱。
来吧,我等你。雾太息。
来吧,我等你。水奔腾。
来吧,我等你。山齐鸣。
我来,我就来。司乐,我就来。我重新扇动我的双臂,云儿已为我做好了衣裳,雾儿早为我裁好了裙带,霞光也给我佩上了鲜花,我飞着,像个世外仙子。司乐,那个像白莲在盛开的山谷就是你藏身的地方吗?那万道圣洁的光芒就是你的怀抱吗?那将要把我融化的芳香的气息是你的吻吗?我来了,我来了啊……
我飞进了大山的深处,那个盛开的莲心。
3 围城
洁白的莲花随着我的飞入慢慢合拢,当我接近它的莲心,圣洁的光突然消失了,那嫩绿的花心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隧道,我一边呼喊着一边顺着漫长的隧道滑行,最后坠落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
这是一个全封闭的令人窒息的山洞,洞内的空气一会儿燥热异常,一会儿冷风阵阵,那阵阵冷风与燥热的空气充满着男性的粗野,仿佛一道道漆黑而犀利的目光,给人无尽的威压,又如急速翕动的鼻翼不停嚅动的嘴唇,呼哧呼哧地喷发着令人狂躁的热气。我要出去,我必须出去!我在洞内团团转,但是找不到一条通道,找不到一扇天窗,看不到一线光明,看不到一丝线条。我张着双臂,伸开十指,摩挲着洞内的每一寸泥土每一块石头,我感觉到了山洞四壁上遍布的青筋似的裂缝,我顺着一条粗大的裂缝,使劲掰,直掰得双手热辣辣地抽痛,粘糊糊的液体粘得满壁满地,终于,轰隆一声,一块石头被我掰了下来,我伸手探向滚下石头的空间,我拽到了一棵树,一条粗壮的树干,一个粗大的树枝,一些宽大的叶子。树应该是长到有阳光的地方的吧?我抱着树干爬出了山洞。
我顺着树干不断往上爬,可爬了好久周围还是漆黑一片。慢慢地怀抱里的树不见了,它变成了一堆粉末,硬硬的粉末,我嗅到了呛鼻的煤灰的味道。我爬到煤层了吗?我大吃一惊。我伸出一只手,探索我周围的环境。“隆隆隆——啦啦啦——”突然电闪雷鸣,我惊悚地缩回手,但电闪雷鸣并没停息,它们继续以震耳欲聋的轰响在我的耳边轰炸,白亮亮的闪电像一个一个锋利的巨爪,在毫无方向地到处乱抓。我终于看清楚了,我在地壳的深处,我在岩石林立的煤层!煤灰的粉末在空气里飞扬,黑黝黝的岩石像一只只巨兽,耸着肩捏着拳龇着牙,竖着尖冷的眼睛瞪视着我。随着电闪雷鸣的加剧,这些黝黑的岩石开始活动起来,它们在我的面前晃动,并不断向我迫近,我紧张得呼吸都快要停止了。突然,我怀抱里的煤堆动了,它嘿嘿笑了两声!我吓得猛地松开了手。我开始在这些活动的不断向我迫近的岩石间奔跑,企图找到一个可以冲出去的缺口。可是,什么缺口都没有!我徒然地东奔西突,汗水湿透了衣裤。
在我就要绝望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只正在轻轻扇动翅膀的恐龙,是一只翼龙!它像飞机一样停在我的面前,圆圆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我望了望它没有利齿的长嘴,战战兢兢地爬到了它的背上。才刚爬上翼龙便“呼呼”地快速扇动它的双翅,我还没回过神来,它就找了个空子飞出了煤层,在一个碧绿的大圆柱形天窗上呼啸上行。“啊——啊——”翼龙飞出了天窗,在无际的绿野上快乐地翱翔。天很蓝,在没有云的天上,到处都是展翅的翼龙,还有很多长着牙齿的始祖鸟。突然,所有的始祖鸟和翼龙都变成了风筝,正在摇摇晃晃地往下坠,我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惊叫一声就像飞机的碎片般从天上栽了下来。
“啪!”我像一块烂泥巴一样摔到了地上,我散了架似的趴着,不再动弹。
“吸溜——吸溜——”,有一条圆圆的东西在我的身上游走,发出蛇滑过草丛的声音。葬身蛇腹!我冒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张开双眼。那不是蛇,是一条龙!我惊异地翻身坐起来。龙在我的身边游走了一圈,又飞到我头顶的上空□□了一周,就乘着一片云飞走了。我惊魂甫定,开始想确定我身在何处。
我在一座古城堡里。城堡的围墙不知有几米几十米高,它似乎一直连到天上。围墙上的每一块砖都非常巨大,没有任何规则,上面似乎还有许多图案。我走近一看,原来是我看不懂的甲骨文,在一块最大的砖面上,我找到了一行我看得懂的文字,那里用大篆刻着一行字:万里长城,永固不破。旁边用小篆签了名:秦始皇。
我回到了秦朝?我惊疑地转过了身,眼前的这座城堡分明是现代化的城堡!有模仿欧洲的圆顶穹窿和廊柱,有模仿美洲的简约办公楼,有中国当代讲究造型比例适度的美观简洁的楼宇。我抛开了围墙,走向城堡的各个地方。那座带着廊柱和圆顶穹窿的楼房竟然是一个灵堂,女人的灵堂!里边到处是飘动的白绸带,到处是贞洁牌。我逃难似的冲了出来,走进那幢现代简约的美式办公楼。办公楼内陈列着各种农具,各种机器,各种现代化电子产品,整座大楼的墙壁上天顶上装满了镜子和扩音器,楼内一息不停地发出各种罗音,让人的脑子发胀发狂发昏。我抱着嗡嗡作响的脑袋逃了出去。最后,我走进了那座比例适度、美观简洁的楼宇。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楼宇内从墙壁到天花,全粘满了照片,各种各样人的照片,各个时代各种年龄各种性别的人的照片,走进楼内犹如走进了一座人山,那些照片好奇怪,那里面的人全朝着你瞪眼睛竖眉毛耸鼻子张嘴巴,并沸沸扬扬骂骂咧咧议论不停喋喋不休,在那些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下你觉得自己在迅速缩小,在变成老鼠变成蝼蚁变成尘埃。我喘着气猛一转身拼命往外跑。可是,外面庭院里的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挂满了白绸带和贞洁牌,草地上到处摆放着嗡嗡作响的农具、机器和电子产品,所有的花朵上树叶上都是表情各异发出各种声音的头像,连道路上的石头都刻着会跳动的字,甲骨文,大篆和小篆。我越发觉得头脑发昏,内心发狂,身上的零件好像马上就要支离破碎了。我开始沿着围墙跑,希望能找到一扇门,一个缺口,好让我冲出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跑怎么找,就是跑不完,找不到。我急了,就发疯地掘那些跳动着字眼的石头,希望能搬出一个地道来。
搬开了搬开了,我连看都不看,就往地洞里跳,纵身一跃的瞬间,我的心马上发抖:我的身下是一个大泥潭,泥潭中全是枯草断茎,几条青灰的大蛇在吐着舌头匍匐蠕动!
我大叫一声,扑通栽了下去。
这么清爽的,不是泥浆,这么冰凉的,是巨蟒吗?我打着冷战,惊恐地睁开了双眼。这不是泥潭,是一个湖泊,那也不是巨蟒,是隐隐约约漂在水面的浮冰。我定了定神,壮着胆子往四周看了看。我的身后,正有一条巨鲨在跃动,它甩着有力的尾巴,张着血盆大口向我飞窜而来。我吓得魂飞魄散,四肢猛地一阵踢蹬拨打,拼命向前划去,我发了疯地游啊游啊,但身后的水花发出的噼啪声越来越响,那张巨口呼哈呼哈的喘息声越来越迫近,我感觉到了,一团团黏糊糊的液体喷到了我的腿上、手臂上、脖子上!我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划动,等待那撕心裂肺的吞噬。
一条胳臂搭到了我的肩上,又一条胳臂搭到了我的另一个肩上,暖暖的一个肉体贴近了我。没有牙齿,没有撕咬,没有吞噬。我抖动着眼睑,在眼皮上撑开了一条缝隙,我发现了我双肩下的那十个手指,毛茸茸的,黑乎乎的。我重新闭上眼睛,不停地深呼吸。“嘻嘻”“嘿嘿”“嗬嗬”“呼呵呼呵”,我的面前出现了许多声音,粗的,细的,高的,低的。我咬了咬牙,奋力睁大了眼睛。那是一群黑猩猩,有大婶,有大叔,有老伯,有嬤嬤,有小孩,有娃娃,我正站在一个树林里。
走吧。拥有一双巨手的黑猩猩朝我翻了翻白眼。
走吧。巨手黑猩猩搭在我肩上的双手加了加力。那一群猩猩也像士兵一样马上走了过来,密匝匝地把我围了一圈。
我猛地往下一蹲身,试图从巨手猩猩的O型腿中央钻过去,敏捷的黑猩猩双腿一夹,我被夹住了,黑猩猩们一齐发出狂笑似的叫声,全冲了过来,它们龇着利齿,挥舞着利爪,把我撕成碎片……
4 必须结束
“啊——”我惨叫一声,在草地上打起滚来,瞪圆了惊恐的眼睛。
藏青窗帘,白窗纱,油画……啊,我不在森林里,不在黑猩猩的利齿利爪里,我在开满白玉兰花的床上……我终于清醒了,这个下午做的梦怎么这么多,这么杂乱……
我继续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虽然做了一下午的梦,毕竟睡了一觉,感觉比睡前好些了。但我不想急着爬起来,就想懒洋洋地赖在床上,回顾那些荒诞不经的梦。我很奇怪,为什么做得那么美的梦突然就变成了那么恐怖,简直是生死大逃亡,如果仅仅只做前面的梦,多好啊,司乐,如果我们能像梦里一样,多好啊……
这么一想,我突然来了精神,心里就像注满了阳光似的明亮,通透,我望着窗外静碧的蓝天,看着可爱地排列成行的白云,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和快乐。司乐,为什么我不能爱你呢?为什么我要内疚呢?为什么我要阻止你走这条路呢?为什么我要祝愿你过主流社会的生活呢?为什么我要压抑自己让自己痛苦?为什么我不可以快快乐乐地去爱?十一月份,你已经满十九岁了,十九岁的孩子为什么不能爱?为什么我不能牵起你的手?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任何一对情侣一样,过上神仙的生活?我爱你,我知道你懂你,我有能力爱你、呵护你,我可以给你幸福!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为自己争取一次?为什么我不能做我自己,好好去爱你,一辈子爱你?我只是在追求快乐,我只是想顺着自己的心意生活,这都不行吗?司乐,我爱你,要是你也爱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这想法让我眼前一亮,让我的心也在颤动,我呵呵地笑出声来,好像司乐已经来到我的面前,好像她正羞涩地笑看着我,好像她正启动着双唇,在说“我爱你”……
是的,也许你也是爱我的吧?要不为什么看了我那几万字的日记后你还想跟我联系呢?要不为什么你还会不时出现一下呢?要不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会带着羞涩、会撒娇或者耍赖呢?要不在我的面前你为什么会脸红?为什么我可以从你的眼里读出抑制不住的快乐?就算,就算你不爱我,为什么我不能再跟你说一遍我爱你?为什么我不能争取你?或者说,追求你?……
我被自己突然间的念头打动了,瞬间浑身充满了力量,腰背不痛了,头不昏了眼不涩了,就顾着不停地傻笑,而且觉得天地都在笑,世间万事万物都在笑。
我一骨碌爬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人一高兴就糊涂了,就不知所措了,我现在高兴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只是不停地转,不停地笑。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就是不知道干什么好,我不觉走到了客厅,对,听音乐。我把迷林带来的那一套班得瑞的CD拿出来,抽出《梦花园》一辑,放到音响里。很快,轻灵纯净的音乐便在室内的每一处流淌。我张着两只手,东望望,西望望,最后打算收拾一下房间。房间并不乱,但我想把东西按我的意愿摆放得更有意思些,比如把那几株碧绿的鸭掌木、散尾葵、观音竹的叶子人为的牵拉交叠在一起,让它们构成各种舞蹈的姿势,把酒柜上的瓶子按高低顺序排排队,把茶几上的杯子摆成各种造型,给每一种造型编织一个故事……
“嘟嘟嘟,嘟嘟嘟嘟”,沙发上的我的手机突然传来接收信息的声音。司乐!我的心神奇地跳了跳,也许是她发过来的吧?早几天给她寄东西了……
我以异常缓慢的速度把手中的杯子全部摆放好,才把手机抓到手上。
春与秋不相恋,夏与冬不相亲。但,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祝周末愉快!
是信息台发来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反反复复念着这行字,这好像是专为我写的文字加强了我的快乐,我差点就吹起口哨来了。是啊,为什么不呢?可我吹不出来,只觉得寒气里、午后的灿烂阳光里有蜜在流淌,它黏合了我的嘴,让我只想静静地细品它的甜腻。我一边整理沙发上的抱枕、坐垫,一边又把整则短信念了一遍,这回,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前面的那两句:春与秋不相恋,夏与冬不相亲。为什么要加上这两句呢?多煞风景啊,春秋无缘,夏冬无缘,冬春才有缘,强调后者就好,何必要把前者拉来垫底呢!冬春真的有缘吗?它们只是相连的两个季节而已,春天来了,冬天就逝去了,那才是真正的无缘,而春与秋呢,倒是有因缘的,有春花才有秋实,有秋实是因为曾经盛开过春花。这么细究下去,这则短信的意思就全没了:无论哪个季节,它都只能独立存在,任何一种更替都是不可逆转的来与去,它们永远无法并存。那么处于人生的春季的司乐可以与早就走过春天的我并存吗?有哪个春天愿意被酷热的夏天甚至萧瑟的秋天覆盖吗?萧瑟的秋天就忍心扫落春天的芳华吗?我的快乐全没了,我跟司乐相差二十岁,我们整整隔着一个季节……
司乐让我告诉你不要再找她,她很感谢你对她的照顾,也是因为这些照顾她才一直不忍拒绝你,你的心态不适合她,请你放手。
我觉得你误会了,我最多只是拿你当妈妈。
司乐的这两则短信像两道黑色的闪电,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挥舞、炸裂。午后阳光的热度骤然消失,我在寒气里打了几个冷战,舒缓的《梦花园》变得有气无力的,简直是不可忍耐的□□。我茫然地站了起来,不再去欣赏什么酒瓶茶杯,就在偌大的客厅里茫无目的地踱步,阴郁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远山与田野。我们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总是徘徊在旷野。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孔子的这句话,我,我们,这些非主流的人群,难道注定要终生这么徘徊下去吗?难道我们的故事都是没有结局无法结束的吗?难道同性恋的生命就这样,薄如纸片吗?
我闭上了眼睛,午睡时的梦境又浮现在眼前。我知道,我的念头一旦生发,就无法再消除,我现在唯一的念头是:我必须结束,我的心灵故事必须结束。我要跟司乐坦言,我要这样一个结果:牵手,或者断绝。
5 关闭与突围
一旦有了一个明确的想法,我就不再那么颓废和抑郁,放开自我吧,像那些远山,那些田野,像自然里的一切生命。我不要再用阴郁的目光去看那些山水和绿野,我要到天顶上一览天之阔地之遥。我关了音响,转身登上天台。
冬天下午的暖阳带着寒气迎面扑来,像一个清醒而热情的亲吻,楼面上的植物依然青翠欲滴,多水的南方有一个多情的怀抱,总给植物无限的生机。我走到护栏的边缘,极目远眺,较之秋季时的明净和悠远,冬天的原野多了一些沉着和坚韧,它默默然淡淡然屹立在寒风冷气里,触目惊心地鲜明。对,这就是冬之旷野,坚忍不拔之野。
“我就是不想做饭!你做嘛,你做嘛!”突然不知道哪个窗口传来了一个女高音。
“上周我做啦,我不做!”一个男高音。
“哼,你不做我也不做!饿死你!”
“饿死我你就没老公疼啦!”
“那我就去找一个更好的!”
“你是坏女人!毒女人!”
“我就坏!就毒!怎么样?哼,谁叫你娶了我!”
“好啦好啦,我们下馆子去!”
“嘻嘻,好啊好啊,你请客噢,我知道你刚发了工资。”
“要不要给你发奖金啊?”
“那就最好啦,哈哈!哎,你真是个好老公唉!”
这小两口可真会打情骂俏,我不觉摇了摇头笑了。
“喂,你看看楼下那两个人。”突然我脚下有个声音在喊。
“哪两个人?这么高也看得见?”一个男声应道。
“喏,就是那对情侣呀,往左边看。”
我不觉顺着那个女声寻找起来。确实,有一对情侣。不看则罢,一看就让人忍俊不禁:男子一侧挂着一个女人的挎包,另一侧傍着一个女子,这女子也不好好走路,就一味地往男子身上靠,几乎把她的整个重量都吊到男子的膀子上去了,结果这男子就被歪歪扭扭地推挤到路边,直到撞到树上,等这男子走出来,又慢慢被女子挤进去再撞到树上,这么来来回回的,他们就把一条直路走成了九曲十八弯的肠道。
面对这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我不知发何感想,就转过身来,坐到天台的石凳上晒太阳。才刚坐下,就发现对面楼的天台上也有人,是一对老人。老头正闭着眼躺在活动躺椅上晒太阳,老太太在忙着给植物浇水,一边絮絮叨叨地不知说些什么,见老头总是没反应,老太太就不时笑着嗔怪:“喂,别装死!”老头就不耐烦地哼哼几句,继续晒他的太阳。老太太也不生气,就乐呵呵地继续浇水,继续絮叨。很快,水浇完了,老太太直起身来捶了捶腰,就不见了。没多久,乐呵呵的老太太又出现了,她戴上了老花镜,搬来一张结实的塑料凳坐在老头的脚边。
“看你这个臭老头,指甲那么脏!”老太太大声笑骂。骂完就抓起老头的脚来给他剪指甲。老头没动弹,只管悠悠地晒他的太阳。
“哎呀,疼死人啦!你想要我的命啊!”突然老头粗声喊起来,腿脚一甩,打到了老太太的脸上。
“没流血,没流血,别紧张。”老太太一点也不火,反而哈哈大笑,“不许乱动,我给你仔细剪干净。”
老太太继续俯头在老头的脚上,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她靠近的程度简直可以用闻和吻这些字眼来形容,这有着臭脾气的“臭老头”的指甲不是很脏吗,老太太修剪的姿势怎么像孟郊《游子吟》里的慈母那般忘我和专注?怎么握脚的神态就像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那般深情和幸福?
我被打动了,这些举动是我从未有过的,这些神态是我从未有过的,这些宽容与平和的心态也是我从未有过的,甚至楼下那个女子的霸道,甚至窗口那个女子的打情骂俏,我都是从未有过的,在男人和女人的世界里有的许多东西,我都从未有过,所以我在那个世界不快乐。
我突然醒悟了,我突然知道,我抑郁,我生病,我的家庭不幸福,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走进了一个应该由爱组成的世界,而我的心里并没怀有着爱,或者说没怀有那种强烈的忘我的爱。我突然又想起了沙扬,想起了沙扬的离过两次婚有三个小孩的五十来岁的丈夫,我远没有沙扬善良,我选择的丈夫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优秀男人……
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不是他的挑剔制造了我的痛苦,而是我的不投入制造了他的痛苦,不是他的强势制造了我的压抑,而是我的被动制造了他的烦躁。如果那是司乐,我的包容心、我的主动性、我的调节能力,绝不如此……作为妻子,我,迷林,沙扬,都是不合格的,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百分之百的女人,对“她们”我们可以爱得很卑微,对“他们”却不可以……
我曾经跟迷林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他要求我是一篇措辞得体的外交辞令,我却是一篇随兴所至的散文。”
“你努力过变成外交辞令吗?”
“努力过,非常努力。”
“可是失败了?”
“是。”
“他不肯放弃他外交辞令的梦想,接受一篇散文?”
“绝不。”
“他爱的不是你,是他的理想。”
我曾深信不疑,他只是爱了他的理想,他的理想是我变成一篇外交辞令。但现在想来,并不完全如此。如果我有窗口女子的打情骂俏之功,又有楼下女子的横行霸道之势,另有楼顶老太的宽容之心,我应该能让他接受散文,某些时候也喜欢变成一篇外交辞令。我也曾深信不疑,我很努力,非常努力,现在明白了,那种努力是憋着一口气的努力,而不是真心诚意的努力,所以我才把一篇规范的散文泛滥成汪洋恣肆的自由体……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应该再生活在一起。
我应该还他幸福,也还我本色。
黑兔应该回到黑兔的世界,关闭痛苦之门,开启幸福之门。
我宁愿做一个负心人,也不可以再践踏我的生命。
这两个月来的生病让我越来越强烈的体会到,生命是何其珍贵又何其脆弱,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活下去。过去一掉进痛苦的深渊我就想死,现在不想了,特别是在看到曲莉生病,看到沙扬自杀,在我完成了两篇小说之后,我尤其想活下去,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写,还有很多话想说,还有许许多多的感受要体验,还有许许多多的坎要跨过,我需要成长,我渴望见到自己成长至强大乃至壮大起来的那一天。我必须活下去,必须冲开一切,从围城里突围出来,好好活下去。不是像曲莉一样隐忍地活,而是彻底飞扬身心地活。这也是中午那个生死大逃亡的恶梦的含义……
几天后,我走进了医院的心理精神科,做了一份性取向测试。
第二天,我开始着手两封将改变我命运的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