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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第二十六章 裸跳之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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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裸跳之鱼

1 太阳雨

1月2日

下午没睡觉,跑去逛街了。

一个人逛街挺傻的,不过,在我那是常事,我觉得挺好,任何压力也没有——无论跟任何人在一起都有压力感,只不过对某些压力喜欢而已。

可我并没逛多久,其实今天没有逛街的状态——我还是打不起精神,还是恍恍惚惚,习惯了每天随时随地下几场大大小小的雨,然后出几回猛烈与温和的太阳,挂几道或大或小的彩虹。每天都如此丰富,所以眼睛常常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笑完了哭,哭完了笑,很直率啊。

又在公车上放纵自己,我实在无法控制,无法控制!反正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再在乎什么人的看法,不再在乎什么形象!让我哭吧,让我泪流满面吧,让我就这样湿漉漉地面对这个世界!

1月3日

我把它删得干干净净,我电脑里的日记本、书信本、为她收集的资料,所有的地方都空了,我想让所有的东西都空掉!

冬来得好!阳光明净。望着窗外白花花的冬阳,我的思绪又飞离了我的躯壳。

对,我在满满的湖边。我跳了进去,冰凉冰凉的,可我感到很暖很暖,暖得发烫!因为我又发烧了!我烧得很厉害很厉害!我想就呆在里面,就呆在里面。我爱那满满的湖水,那满满的湖水让我融化、消失,我爱这样!

湖畔满地落叶,是我爱的景象,是我爱的感觉,我愿意沉醉在里面,与它们一同美丽长眠,睡在缤纷灿烂的梦里不再醒来。

我愿意是湖边那一地的小小的苹果花,开在你必经的路旁,当你踏在我身上,我感到了痛苦的幸福,让你带着我的碎片、我的余香离去,让我快乐地混着泥土回归自然。这就是苹果花,我愿意做的花!

司乐,这就是你曾经的白痴小采!

是的,还有!在满满的天地间,在所有的气息里,都弥漫着音乐,班得瑞的音乐,都弥漫着馨香,是你唇间的馨香。所有的地方,所有的地方!无处不在,无处不在!让我消融在这乐声中,让我消融在这气息中!

还有,还有!寸寸青草,片片落花,全是温情,全是阳光的吻痕,全是被大地紧紧拥抱的爱人,全都是,全都是!我想象,我也是!蓝天有一对明媚的眼,温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心灵。我想象,它也温情着我!

让我,就这样,想象、感受着这一切,然后死掉!

司乐,这就是你曾经的白痴小采!

别无选择,别无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吧!我选择在这儿,如一棵静默的草,在这个角落里独自晒着偶尔射进来的太阳光。我怀着感恩的心,感谢你曾经来临,感谢你曾经眷顾,并怀着满心的温情、无限的耐心,等待你再次的来临。

司乐,这就是你曾经的白痴小采!

1月6日

这段时间呢,反反复复想的只有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活下去呢?

我需要为活下去找些理由!我似乎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太重了!太重了!每天都在泪水中度日,每天都不想说话!我厌世极了,对自己绝望极了!在某些时候真的有要离开的冲动,我无法说服自己。

前天晚上跟女儿在楼顶散步,她突然说人太伤心会得伤心病,会死的。我奇怪她怎么会这样说,看故事多了吧?是啊,我得了一辈子伤心病了,只是还没死。

每天每天是怎么过的呢?别人都是怎么过的呢?怎么活的?日子那么漫长,漫长得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过。

天上的星呢?傍晚的风呢?淡淡的云呢?蓝蓝的海水呢?它们都是怎么过的?一切都是没有言语的寂寞,一切等候是没有言语的伤痛。都静止了,都老去了,都默然寂灭了。我疯了。

1月7日

眼睛很痛,哭得太多,白天哭,晚上哭,半夜哭,醒着哭,睡着哭。很不错啊,人生的悲观者,追求极端者,孤独寂寞者,逆来顺受者。

我是灰色,是黑色,忧郁的颜色,死亡的颜色,鬼魔的颜色。可是我今天穿了白色,天使的颜色,也是送葬的颜色。

来到这个世界很茫然,孤独的灵魂总无助地飘荡,我本不该来,我给这个人间带来了什么呢,除了自己无尽的痛苦,便是别人的痛苦,我自作自受,自暴自弃,自怜自艾,让我自生自灭吧。

我想跑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流浪,被野兽咬死吃掉……啊,活着好累好累,好累好累,什么时候可以睡着了不再醒来,那便是完美。

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需要,我是这个世界以外的人,都远离我吧,我可以,其实我一直如此,灰色的人永远是这个缤纷的世界里不协调的颜色。

我想死,我想死!可是,我必须努力活着,为许多许多人,当然包括你,司乐。

1月15日

太棒了!

天气怎么那么好!好像是专为我而来的!

那么蓝的天,那么白的薄云,那么亮的银似的阳光,那么绿的树,那么清恬的早晨!

我一直在笑,你看到了吗?我的蓝蓝的天,你看到了吗?我每天都对着你笑,一早出门就对你笑,一走出办公室就对你笑,在所有见得到你的地方都常常忍不住对你笑。谢谢了!

欣赏你照在高楼墙面上的纯净的白,有着生命力的白,欣赏你泻在叶子上的亮亮的绿,温暖含笑的绿,欣赏你偷偷地从窗帘边探进来的温柔,像调皮的孩子,又像多情的少女,欣赏你无边无际的光明,欣赏你暖暖的一直触摸进我心灵的魅力!

冬日的阳光,真好!

是啊,我笑,我有什么理由不笑呢?我在,就一起都在啊!

傻孩子,你真棒!好孩子,你做得真好!我很放心,真的很快乐!不错,不错,真的不错嘛,你总是说这句话的,记得吗?

1月20日

清晨,我注视着窗外的那个园艺工人,他骑在高高的活动梯子上修剪树木,姿态悠闲,表情淡漠,手中的剪刀“嚓嚓”有声。我羡慕他的悠闲与淡漠,天天与植物为伴,应该是一种诗意而又艺术的生活吧。可是当他潇洒地挥动着大剪刀,让那些鲜绿的枝叶纷纷坠下的时候,我的心开始往下沉,那些渴望自由的不羁生命消失了。它们必须消失,它们注定要消失,这些“出轨”的“非主流”的存在并不符合人们的审美需求……慢慢的,我不再注视那些飘飞的枝叶,只凝神在园艺工的那把大剪刀上,并似乎感觉到它已来到我的眼前,正在我的颈前晃动,或许,我就是那种该被“咔嚓”一声剪掉的人……

1月23日

发现自己变成工作狂了,做梦都是在工作,心情最好的时候竟然是工作的时候!我但愿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办公室,都在办公,都在忙活,忙得没有闲暇来胡思乱想,忙得无法让任何私心杂念钻空子,一忙完闭上眼睛就马上睡着那就更完美了!

可是,又很害怕躺着睡不着,怕睡着了做一些不着边际的梦,怕睡醒了又开始清醒地面对一些揪心的问题,无法摆脱的情绪。如果可以,我真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像陀螺一样运转,没有一刻闲暇,等生命耗尽的时候来不及喘息一下就猝然而逝……

我已经成为工作狂,也成为了家务狂,还是个“母亲狂”,可是,我的脑子依然无法清空……

我又想去剪头发了,剪短短的,短到不能再短,再去染一种颜色,一种特别古怪的另类的颜色,要理发师找一把最大最锋利的剪刀,像那天那个园艺工人一样,“嚓嚓嚓”声音响亮银光闪烁地剪,让我的头发飞啊,飞满地!

那样,她还认我吗?我不能变成她不喜欢的样子,一个这么纯净的女孩,怎么会喜欢那样的我……

1月26日

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也许我该换个工作了,不对文字,不对人,只对物……

前天在跑步的时候,突然就想,如果我能把自己交给物那多好,做一个物化的人。唱歌给树听,吟诗给草听,与花共舞,与风追逐,对蓝天喊“我爱你!”,对白云喊“我像你一样快乐!”,对雨说“我们一同消融吧!”……人对于物的爱是不是缘于对人类的爱的失望呢?比如不养小孩只养宠物,不跟人恋爱,跟猿恋爱,不跟人结婚,跟动物结婚……物,是最可靠的爱人。

2晚餐

跳读了一半后,我合上本子。我要把这本夺命日记本物归原处……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楼下歌厅的歌声和各种商店的喊叫声都不见了,不知是他们停止了喧嚣还是我的听力变得迟钝了。从窗帘边上射进来的那几缕阳光也柔和了很多,暗淡了很多,朦胧了很多。我闭上眼睛,进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

“怎么回事,现在还在睡觉?”突然卧室的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了,我先生出现在门口,正皱着眉绷着脸严肃地盯着我。

“哦,回来了?”我慢吞吞地坐起来。

“当然回来了,都几点钟了!”他说,接着问:“今天很晚才回来吗?”

“不是,中午就回来了。”

“中午睡到现在?有那么累吗?”

“一直没睡着……”

“没睡着,没睡着,所以就睡到现在了?你今晚不打算睡觉了!”

“……”

“还没做饭吧?”

“没做……”

“你打算什么时候做?在外面累了一整天,都饿死了!”

“要不我们今天出去吃吧?”我说。

“出去吃,出去吃,刚刚爬上来又要爬下去吃?动都没力气动了!”他瞪了我一眼。

“那,我跟女儿下去吃,给你打包回来?”

“等你们吃饱了再打包回来?那我不饿扁了!”

我看了看他愠怒的脸,不再吱声了,就起来关空调,开窗。确实,天色已暗,街上的灯都亮起来了,黄昏即将过去。

“总是把时间安排得乱七八糟的,周六都没办法弄点好吃的!你知不知道女儿正在长身体,需要补充营养?我也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现在进入秋冬季节了,要适当进补,多煮点滋补的汤水,你就是不放在心上!现在还连饭都不做了!累,累,累,为什么会这么累,就是你的生活没规律造成的!再不注意看你的身体怎么办!”

我走到门边打算出去,可是他站在那儿,既不进来也不出去,就气呼呼地垂头瞪着门框。

“我想出去……”我说。

他不理睬我,继续气乎乎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到客厅,歪着身子疲累地斜靠到沙发上,陷入了我熟悉的极度失望极度愤怒之中。

我喝了杯水,到洗漱间洗了把脸,重新回到卧室,换上出门的衣服。

“怎么样,我下去买东西回来吃还是大家一起下去吃?”我望着他。

“沫沫,沫沫!”他没理会我,沉默了一会儿就大声叫唤女儿。

“嗯?什么事啊?”女儿从她的房间跑出来。

“穿鞋子下去吃饭吧。”

“哦。”女儿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我先回房里拿手机。”

等女儿出来穿好鞋子的时候,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妈妈,要不我们先走吧?让爸爸在后面追。”女儿欢快地说,一边扬起笑脸做了个撒娇的表情。

“去哪一家饭馆呢?”我望着他问。

他依然不搭理,就整了整衣服,喝了杯水,走过来穿鞋子。我只好朝女儿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关上门后,我们一家三口就从八楼往下走。我们住的是他单位分的房改房,这个住宅小区里的住户大多是省外经贸的员工。大楼全是九层的套间,没安装电梯,对于住在高层的人,每次上下楼梯都是一个考验。

“爸爸,我们去哪里吃呀?”挽着我手臂的女儿问走在最前面的她的爸爸。

“不知道。这些菜馆都吃腻了,没什么好吃的。”

“我们还是去那家重庆菜馆吧,我还想吃那里的酸菜鱼!”女儿脆声道,“但是妈妈不能吃辣的。”

“那里不是也有不辣的菜吗?”

“那是。好不好呢妈妈?只是你看到我们吃不要流口水哦!”女儿笑眯眯地看着我。

“好,妈妈没所谓。”我也朝她笑了笑。

街上又恢复了中午时的热闹,不同的只是,叫喊的不再是店员们,而是客人们。街上来往的车辆很多,小汽车最多。人行道上挤满了人,不是行色匆匆的要归家的人,而是吵吵嚷嚷说说笑笑三五成群打打闹闹从家里出来的人,他们以眉飞色舞谈笑风生代替了平日的严肃冷漠疲惫阴郁。歌厅里不再播放过去天王们的歌,而是当下群星竞唱——进了K厅的男女正激情投入一个声情世界。玩具店门口的两辆电动玩具车旁围着一小群学龄前的儿童,最幸福的那两个正坐在车上,一边晃一边沉醉在快乐儿歌之中。水果店里人来人往,那家湖南特产店人也不少,红红的店面,红红的包装袋,在店内外红红的灯光映照下,既有家的温暖,又有喜庆色彩,不愧是革命伟人家乡的特产,处处透着革命气息。当然,人最多的是大街两边的食肆,跟所有的周六晚上一样,店内的席位早坐满了人,店门外甚至人行道上也摆满了活动的桌椅,那上面基本上也坐满了人,店员们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忙进忙出,客人们坐成千姿百态在晚风中进餐、玩乐、叫嚷,或者就静静地发呆、剔牙、剪指甲、打瞌睡……

“这么多人,还有位置吗?”先生皱了皱眉。

“肯定有啦,每次我们来都有的。要是没有,我们就等一下啰。”女儿马上说。

“没有就不吃了!还等一下!”她爸爸开始东张西望,看看哪家店人更少。

“爸爸,爸爸,有位置!”女儿兴奋地叫了一声,指着前方重庆菜馆门边的一张空桌子喊。

“那个位置?太挤了,坐着一点都不舒服。”

“没关系啦,我们三个人都那么瘦!”女儿嘟了嘟嘴撒娇道。

“你去问一下服务员,看有没有更好的位置,没有再说。”她爸爸说。

“好啊!”女儿愉快地应答道,说着就放开我的手,快速跑向菜馆。

“没有了,只剩下这一桌了!”女儿很快就跑了回来,“没关系啦,就这样啦,不快点等一下连这个位置都没有啦!这里的东西那么好吃,服务态度那么好,人肯定多嘛!”女儿眼神迫切地看着她爸爸。

“那你还不快去抢位置!”她爸爸微微笑了一下,缓和了语气。

“OK!”女儿转身一溜烟跑就到那位置上坐下,一边得意地朝我们招手。

“女儿,你知道爸爸为什么答应你吗?”都坐下后,她爸爸笑吟吟地看着她。

“因为你也想在这里吃!”

“不对。”她爸爸笑着摇了摇头。

“嗯……因为你也觉得这里的服务态度好!”

“不对。”她爸爸还是摇了摇头,“爸爸觉得你会动脑筋想办法说服人,爸爸觉得女儿很棒,就答应了。”

“哪里很棒呀?”女儿有点莫名其妙。

“见到爸爸不答应,你没有耍赖撒娇,没有嘟嘴巴,而是用这家餐馆的菜好吃服务态度好来说服爸爸,爸爸觉得这点很不错。”

“哦,那是。嘻嘻!”女儿自得地笑着,一边招手叫服务员。

“以后碰到事情就要这样处理,你发脾气、心急、撒娇都是没用的,可能还会让人生气、心烦,要学会想办法说服别人,人家觉得你有道理了就会考虑你的意见,说不定将来还特别重视你,觉得你是一个有分析能力会办事的人,知道没有?”她爸爸又趁机耐心教导。

“知道了。”女儿回答得很快,快到让人怀疑就算跟她说“俄罗斯某野狼和西班牙某青蛙王子将与我们共进晚餐”她也会毫不迟疑理所当然地说“我知道了”一样,她正一边挥手一边到处顾盼,急巴巴地等着服务员过来……

3金色童年

晚餐结束后,我们回到家里。人确实是不能饿,吃饱了就什么都好了:他又满脸笑容精神抖擞了,跟女儿有说有笑回到家后就马上打开电视,半躺在沙发上看得不停哈哈大笑,电视迷女儿趁机也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边玩着他的手“臭爸臭爸”地撒娇,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时不时惊叫大笑。很美的一幅画。

我不喜欢看电视,想了一下就踱到女儿的房间。女儿的房间相连着客厅,跟客厅就一墙之隔一门之分。房间十几平米,不大也不小,呈可爱的正方形。一进门就可看到米白的地板砖上贴着两行呈直线的绿色塑料纸脚丫子,女儿小时候走路有点外八字,她爸爸担心时间久了影响仪态,特意去买了这些魔术贴脚丫子贴在地上,让她天天练习、矫正,女儿喜欢在这两条“绿道”上行“模特步”,就一直留了下来。

这两行脚丫子像这个正方形房间的对角线,一直通到一个靠窗的角落,角落上是一个不小的原木色高层书架,最顶层贴到将近三米高的天花板上。这是一个多功能书架,最上面一层带实木柜门的是放被子床单的大储物柜,中间一大段带玻璃门的是可放四长排书的书架,书架下方是一个可以写作业的宽阔书台,书台下带着三个抽屉,抽屉下方是一个呈倒凹形的储物柜,中间的弧形凹陷刚好可以放脚,两边是粘连起来的两个大柜子,这两个大柜子并不是正儿八经有棱有角的方形柜,而是像大象的腿一样微微呈圆柱状,敦实又可爱,女儿用它来存放那些她不舍得丢弃的玩具。书架靠窗的一侧有一把小扶梯,扶梯的每一梯级上的木条都很宽,女儿小时候就喜欢爬上去拿书,然后就坐在梯级上看书。书架的另一侧是一条跟扶梯相呼应的粗壮手臂,以叉腰的姿势曲垂着,手臂上有一扇像衣袖似的门,门上有一个纽扣似的把手,捏着纽扣拉开衣袖,会看到一个由许多格组成的衣柜。为了给女儿买到一个满意的书柜,她爸爸把全市所有的家私店都逛遍了,最后才买回了这个又结实又多用又美观,同时可爱有趣的书柜。

大书架对面是女儿的一米五宽的大床,床上铺着我给她订做的印着一个穿橙红色小背心的小熊维尼的床罩,小熊维尼吊在蓝蓝天幕下的一个翠绿的树枝上,正快乐地咧着嘴荡秋千,这是女儿最喜欢的动物形象。床一半宽的位置放满毛线公仔,兔子,猴子,小羊,小猪,小熊,小鸭,毛毛虫,青蛙……什么都有,枕头的两侧放着她最喜欢的两个宝贝:天蓝色的圆溜溜的天真喜悦的精灵鼠,灰白相间的满脸惊异的考拉。这些毛线公仔全是我送的礼物,儿童节,圣诞节,生日,还有许多我自己定义的节日,只要我高兴,总能找到送礼物的理由。小时候,女儿常常呆在床上给她的动物朋友们讲故事,每添加一个新成员,她就热情地把它介绍给老朋友们,并喜新厌旧上一两个月,只有精灵鼠和考拉的位置是不可动摇的,“没办法啦,它们陪在我枕边我才能睡得香!”她总是这样跟她的新宠解释。

床和窗之间有一个三十厘米高二十厘米宽的长条木架子,那是她爸爸担心她靠墙睡觉会影响健康而特意请人钉上去的。木架子与书架同色,架子上分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格格,上面放着女儿的各种小玩意、小饰物。架子钉上后,为了让她的房间色彩更丰富更有文化气息,我买了几套油画、水墨画、中国古代仕女工笔画明信片,贴在木架格内的立面上,所以,如果不摆放东西,这两米长的木架,就是一条色彩斑斓的艺术长廊。架子和床的三分之一靠窗,女儿的窗帘是活动的卷帘,女儿小时候就喜欢站在床角把窗帘拉上拉下的来玩,让那幅绿色的草原上扎着蒙古包放着羊群的巨画开了又收收了又开,一边玩一边不停惊叫“哎呀,羊儿回家啦!”“哎呀,羊儿来吃草啦!”玩够了就趴在窗边的木架上,跟窗外对面的大小邻居叽里咕噜拉家常。

房间与门相连的那面墙靠墙放着一架钢琴,钢琴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大照片,那是女儿一周岁时在公园内的留影,这张照片出奇地有趣:剃着很短的男生头的虎头虎脑的女儿,穿着一条海蓝色碎花背心大摆裙,刚学会走路的女儿一只手提着裙子,一只手捏着黑色的大饼似的镜头盖,她胖乎乎的小手把镜头盖半举到身前,吸气似的撮着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一高一低耸起两条眉毛,惊诧异常喜悦异常地看着你,好像突然发现了她的毛线小鸭长了一对五彩缤纷的翅膀正朝她“嘎嘎嘎”飞过来似的。

我坐在女儿靠窗的床沿,往窗外看了一会儿,女儿三岁前我就陪她睡在这个房间,每晚女儿睡下后,我都会这么往窗外望上十来分钟……我转回头来,目光投向女儿的书架。最上面一排放着她小时候最喜爱的书,如《海蒂的故事》《成语故事》《中国古代神话与传说》,还有一整套的《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365天亲子共读》和《冒险小虎队》等,第二排放着各种历史书籍和科技书籍,如《中华上下五千年》和《世界上下五千年》,《图解中国历史》与《图解世界历史》,《中国儿童百科全书》和整套韩版的十万个为什么《why》等,第三排放得比较杂,有各种名人传记、“心灵鸡汤”类丛书、侦探小说和间谍丛书、中华经典诵读、配了说书CD的少儿版中国四大名著等,最下面一排主要是学习类书籍,比如各种工具书、教辅书,一些课本,我惊异地发现了夹在其间的《神童作坊》和《天才与俗物》,这两本我看的育儿书什么时候跑到女儿的书架上了呢?我是一直含着泪读完前者、两眼发光读完后者的,我被铃木的真挚与无私震撼,被鲍里斯塞德兹的理性与智慧折服。还有那套《超右脑照相记忆》,我曾用它来训练女儿的记忆力,后来在她爸爸的多次质疑下停止了……

“妈妈,妈咪,咪咪……”女儿快乐地回来了,跟往常一样,她在门口甩掉鞋子,来一个夸张的“立正!”然后踮着脚尖扭着屁股在那行绿色的脚印上装模作样地走起模特步。

女儿已经十三岁过七个月,我爱上司乐的时候,司乐也刚好这么大……看着女儿憨态可掬的孩子样,我不觉想:这么大的孩子懂得爱情吗?这么大的孩子会爱上一个有家庭的三十几岁的女人吗?就算懂,就算爱,她能长期承受一个成熟女人铺天盖地而来的爱欲和□□吗?司乐……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4 不眠之夜

“沫沫,今天累了,早点洗澡睡觉吧!”先生在客厅喊。

“哦,知道了!”女儿大声应着,然后跑到我身边:“咪,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睁眼朝她微微一笑。

“我的好咪!”女儿摸了摸我的脸颊,嗲声说,“我的傻咪,我的亲爱的咪咪,我爱你!”说着就俯身给了我几个粘腻的吻。

“嗯,我也爱你。”我轻轻搂了搂她的腰,把头往她身前贴了贴。

“哎呀,你个色鬼!”女儿惊叫一声跳了出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明白了,刚才搂她的时候,把脸贴到她胸前了。我不觉哑然失笑。

“臭咪!”这个正在发育的少女嗔怪道,随后朝我眨了眨眼扮了个鬼脸,就跑去洗澡了。

司乐也跟我说过许多的“我爱你”,感觉大概跟我女儿的一样吧?在她开始疏远我以后,对于我偶尔无意间的碰触,她也会条件反射似的跳开身去,当时她也认为我是“色鬼”吗?我不觉苦笑着摇了摇头,倒身躺在女儿的床上。

“还是很累吗?”先生走了进来。

“还好。”我坐了起来。

“上午医生怎么说?”

“他说能治好,要求我停掉精神药品。”

“是啊,早就该停掉了,我也早跟你说过那些药能不吃就不吃,副作用很大的。”

“但我有点担心一下子适应不了。”

“那就慢慢来吧,不适应也得适应。他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根本原因是情志失调,直接原因是太累和吃西药太多。”

“那你以后就多点跟同事、朋友聊天、去玩啰,也不要再写什么东西了,整天对着电脑也不好。还有,多点去打球,就不要再一个人去跑步了,多几个人玩会开心一点。我相信,一个人只要多锻炼、按时作息、饮食正常,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嗯。”

“女儿洗完澡你就去洗吧,早点睡,就算睡不着,躺着也是一种休息。”

“好。”

他站了一会儿,好像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着出去了。

女儿出来后,我就去洗澡,随后就躺在床上,他回来睡的时候见我还没睡着,便问:“今晚没吃安眠药吗?”

“没吃。”我说。

“我们家还有桂圆吧?泡杯水喝可能会睡得好一点。”他说。

我想想也是,正好也口干得厉害,于是又转回客厅,泡桂圆茶,还往里边调了两小匙蜂蜜。

回到卧室,他已鼾声微起。若是我有他这种入睡速度多好啊……当然我还是睡不着的,身上极度疲惫,脑子却极度清醒,那本没读完的日记又在我的脑海浮现,这是对我下午自我放纵的报复……我驾驭不了自己的脑子了,因为驾驭不了自己的心。我当然没爬起来又去翻日记,不用爬,不用翻,它们都在我的脑子里,后来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感受,我都记得,而且一想起就仿佛全是当下发生的事,全是当下的感受。

司乐在与我交往了四个月后,开始疏远我,由无意到刻意,我在她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中备受折磨。那段日子的每个晚上,在女儿睡下后,我就到楼顶上散步,望星空,看远处的万家灯火,看楼下的七彩霓虹车来车往,或者坐在楼面栽满藤蔓的棚架下,泪流满面。我无限悲苦地回顾自己的人生:多少年过去了,原来我还在那里,年少时的情怀以为早已埋葬,原来那一方天空从没离开过我的心海。这样的星空,我曾相伴多少年?这样的黑夜,我曾独对多少年?这样的万家灯火,世事繁华与暗淡,我曾思考多少年?这样的孤独与寂寞,我曾品味多少年?我以为我已跋涉千里,原来还是在出发的地方。我以为我已走过,我是如此刻意地要走过,可是,多年以后,我仍在寂寞的故园徘徊,无言地泪雨滂沱。我还是这样痛苦无望地爱着一个同性……同时我又常常无尽心酸地想着这半年来的一切,所有彼此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发过的信息,最后明白一个真理:我只是一个人,我一直就一个人,自己和自己恋爱。

当迎风的笑靥已不再芬芳

温柔的话语都已沉寂

当星星的瞳子渐冷渐暗

而千山万径都绝灭踪迹

我只是一棵孤独的树

在抗拒著秋的来临

我就是那棵树,那棵孤独的树。

为了宣泄自己的极端压抑,我背地里写了很多信和日记,有时候也会发一些语无伦次、不知所以的短信给司乐,泛滥完后就向她道歉,再恳求她千万不要理我……在她的面前,我失去了尊严,失去了常态,我是一个疯子……我很想弄清楚她的真正想法,但又不好直截了当地跟她坦言我对她怀有的是爱情,对我那些模棱两可又激情汹涌的短信,司乐始终沉默。司乐是了不起的,她一直沉默,这个可怜又冷酷的孩子,她不再给我片言只语。每次到她们学校做指导,都是对我的严酷考验,司乐一会儿热情快乐,一会儿冷若冰霜,一会儿烦躁无礼。我的疯狂损坏了我的形象,司乐表现了她的傲慢……两个月后,我从强烈地震变成偶尔余震,我不再去找司乐追问任何答案,虽然我还是那么需要答案,还是那么疯狂地爱着她。我不再说“我爱你”,不再提什么爱,不再随便发什么短信打什么电话,我只希望在我还必须去她们学校的这半年里,我能不出事,她能不被影响。

为了相处得更自然,我努力忽略掉她所有的脾气,表现我作为长者该有的态度:依然对她热情、关心,依然开玩笑,可是这种刻意的努力被理解成别有用心,司乐不仅回避我,还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不屑、厌恶、愤恨。终于,在我们相识一年后的那个暮春,她借同学之手给我发了一则短信:采薇编辑,司乐让我告诉你不要再找她,她很感谢你对她的照顾,也是因为这些照顾她才一直不忍拒绝你,你的心态不适合她,请你放手。

司乐,这就是你。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们。

我寂灭了一年,我们寂灭了一年。我找了个借口,不再进南英中学的校门,在她们开学的日子里,我不再拉开我的窗帘,在偶遇司乐的时候,我不再认识她……

我已无诗

世间也再无飞花无细雨

尘封的四季啊

请别哭泣

万般万般的无奈

爱的馀烬已熄

重回人间

猛然醒觉那千条百条都是

已知的路已了然的轨迹

跟著人群走下去吧

就这样微笑地走到尽头

我柔弱的心啊

请试著去忘记请千万千万

别再哭泣

这整整一年,我没再为司乐哭泣,我的世界不仅无诗无飞花无细雨,还无声,无色,无香,无味,是完全寂灭的世界,也是被羞耻吞噬的世界。

一年后,在司乐初三毕业将要离开南英中学的时候,我把我的日记本交给了她。无论发生过什么,始终是我的错,无论她做过什么,我始终爱她。我希望,我们之间能有起码的理解和尊重。

司乐把日记本还给我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我觉得你误会了,我最多只是拿你当妈妈。她把这句话变成了一则短信,发到了我的手机里。

是啊,你还能当我是什么呢?你这个可怜的从来不知道母爱为何物的孩子,你这个被父母留守老家的孩子,你这个被法西斯爸爸控制的孩子,你这个异常有思想又异常单纯的孩子,我做不到恨你,甚至,我依然爱你。

可是,你确实伤了我的心,我确实太受伤……

看着光线渐亮的窗户,我闭上了眼睛……

5 晃荡之城

我睡着了,还睡得很香,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钟。

司乐的那两则短信有神奇的安定作用,是最强的镇静剂。因为那则短信,我寂灭一年。因为那两则短信,我安静此后的三年。这三年多来,每当我又不可遏制地想她,我就一遍遍默念这两则短信,犹如唐僧有紧箍咒可以降服顽劣的孙悟空,我有短信咒可以控制我的心魔……

我爬了起来,享用完先生和女儿共做的早餐:白粥、鸡蛋,然后打算找一两件轻松的事情来做。

我花了半个小时整理阳台的花草,然后步行到对面小区的菜市场,买回一只乌骨鸡,一大节莲藕,一斤饺子皮,一斤猪肉末,二两玉米粒,二两豌豆,一小条胡萝卜,几个削了皮的马蹄。我煮了一锅乌鸡莲藕汤,包了两大盘饺子。我做得开心,女儿吃得开心,先生看着开心。

生活就这么奇怪,一天一世界,一时一乾坤,真正的瞬息万变,长期以来我的精神生活大概就这样吧。我不再想司乐,不再想那本日记,不再想那些逝去了的日子,继续按部就班的生活。与往常不一样的是:我下狠心停了所有的精神药品,每天就煎中药喝。这样做的结果是:天地变色,我身处的这座城市成了一个晃荡之城。

每天坐车上班我都极其小心:仔细看好公交车的线路牌,免得一恍惚上错了车,不时提醒自己在哪个站下车,免得一恍惚坐过了站。我没试过坐错车,但多次坐过了站。我总无法自控地神游,是什么也没想的没有任何思绪的神游,等这个“神”游离回来的时候,才惊然发现又坐过站了,就只好下车到对面车站再坐回去。有好几次在走到马路对面的车站时,又忘了自己是过来干什么的,或者马路才过了一半就忘了要坐车这么回事了,就顾着茫茫然不停地走,等游走的“神”回来以后就恍然地想: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到底在哪里?我要往何处去?这么想着才停止了脚步,聚“精”会“神”追溯自己的来处,明确自己的去处……

不仅如此,我还常常干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某天想去美容院做按摩,结果跑到发廊剪了发,等剪完了要回家时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干什么的。

某天要去超市买酱油,结果买回来一瓶料酒。

某天在刷牙的时候发现牙膏的味道很不对劲,琢磨了半天,才知道自己往牙刷上挤的是洗面奶……

最恍惚的还不是这些。最令人不安的,是我面前的这个世界,它在动,在错位地上下浮动,左右晃动。那些高楼大厦在动,仿佛是翻过来的微波粼粼的水面上的倒影,那些树木花草在动,全变成了印象派画家的作品,那些汽车和行人在动,是一帧帧拍砸了的模糊不清的照片,大路小路也在动,仿佛在气喘吁吁地跃动着进行马拉松长跑,我们家的楼梯也在动,是正在自动弹奏的琴键……每走一步路,我都异常小心,每一步都是深一脚浅一脚试探出来的。每看一样东西,我都不由自主地先闭上眼睛,让自己的神经不要跳动,让自己的视屏处于如同按在三脚架上的照相机一样稳定的状态时,再张开眼睛来看……可世界依然在动。

这种茫茫然昏昏然同时又微微眩晕的感觉持续了半个多月,慢慢就缓和过来了,而这时候,真正折磨人的日子便悄然而至。

太阳不再温煦,鲜花不再美丽,清风不再怡人,晨曦不再朝气,黄昏它是一只困倦的眼,无望地散淡地望着大地。所有的高楼大厦平常民居,都在浪费着钢筋水泥,所有的大大小小的车辆都在无谓地耗损着能量,一切路径都茫然无知地不知伸往何方,一切摩肩接踵或者稀稀落落的人群,都在可悲地奔向死亡……坟墓在前方,不可知在前方,虚无在前方,世间一切全都是毫无意义的徒劳。那些明媚的眼,总有一天会永久闭上,那些灿烂的笑脸很快就老去,那些艳红的嘴,将腐烂成泥或燃烧成灰,那些青春的肌肤最终被蝼蚁侵蚀、分解,变成一滩污水,所有这些活泼泼的、蹦蹦跳的、健硕的、丰满的、苗条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躯体,最终将成为无。世界并不美好,世界毫无意义,世界令人绝望,它的存在是多余的,因为总有一天它会消失。

我也不是完全的厌世者,绝对不是。

我是如此敏感,我的情绪是如此激荡。我听不得鸟鸣,见不得水流,不能仰望星空,不敢欣赏草木山川。它们,一草一木,一明一灭,一声一息,都令我莫名伤感,都令我忍不住落泪。我不能听歌,某句歌词某个旋律会在瞬间将我击倒,让我立刻堕入悲伤的深渊。我不能看街上的行人,那些一颦一笑,那些悲的喜的表情酸的苦的生活,会让我一整天一整天胸口堵塞,泪盈眼眶。我不可以触摸风,不可以触摸雨,不可以触摸一切气息,它们总在唤醒着我最初始最柔软的感触,让我全身心浸润到一种足以销蚀我的感伤里。我更不可思想,不可回忆,无论想起什么,无论回忆什么,我都在泪下如雨……

我一天到晚都在哭泣,整座城市都在陪着我哭泣,整个天地也都在哭泣,它们随着我脸上长流不息的两行清泪静静地晃荡,不停晃荡,我的世界,成了一个水城。

我像一条鱼,在厌世、悲观与敏感、激荡的海里脆弱、危险地□□裸地跳着。

我每周去看一次庄医生,他家外面道路上那两排长满了长长根须的茂密的细叶榕,每次都在迎风轻舞,默默地陪伴我,无言地目视着我流泪而来,泪落而去。庄医生对我的停药持支持意见,他在处方里开了大量的安神及抗抑郁的中草药。他并不追问我为什么“情志失调”,只是不停摇头感叹:“唉,吃了十五年的精神药品!十五年啊,多伤啊!”他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些药,我十五年前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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