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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第二十四章 蓝色天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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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蓝色天际

1 午

阳光的轻抚不见了,青色的山风不见了,琉璃湖畔消失了,当我重新睁开眼睛,车子已经进入我家楼下的那条街道。秋阳依旧斑驳,但南国的午是令人恹恹欲睡的午,就算秋天也不例外。

这个周六我先生带女儿去参观一个艺术博览会,要到傍晚才能回来。我的午餐是有着落的:清晨去蕙家之前我煮了一锅白粥,是准备吃上两顿的,回去热一下就可以了。因为刚才在车上的神游,整个人有点怔怔忡忡的,又因为疲劳和饥饿,步履不觉有点拖沓。还好,毕竟回到家了,毕竟可以休息了。进门后我换下身上的衣服,随便热了粥以及昨天吃剩的煎海鱼,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然后就躺到床上。

秋天的正午闷热得令人发汗,开着风扇又不见得很舒适:空气太干燥了,这风扇的风似乎可以把皮肤吹出一轮一轮的涟漪来。这时候窗外楼下街道上的各种声音也声声入耳:歌厅一边敲着重锤似的节奏,一边是刘德华在声泪俱下地唱“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那家新开的水果店,年轻的男女店员正齐声喊“开张大吉,周六特吉!水果世界,世界水果!”一边喊一边有节奏地拍掌;那家儿童玩具店,正用扩音器在反复播放一个响亮的童音“爸爸爸爸爸爸,father father father,妈妈妈妈妈妈,mother mother mother,小鸡就叫chick,蜜蜂就叫bee,chick chick chick,bee bee bee……”;那家湖南特产店的扩音器换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中音“正宗湖南臭豆腐,真正的臭名远扬臭豆腐,臭得香,香得臭,臭比国足,奇臭无比!”……往日,这些叫喊声早叫得我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了,有时甚至觉得很喜欢,以为这背景音乐实在有生活气息,听着它们睡得更安稳。今天却感到有点烦躁。

躺了十来分钟,我不觉爬起来把窗户关了,拉上窗帘,把风扇也关了,打开了空调。

街上的吵闹声全被隔离到了窗外,房间立刻安静了下来,空调送出的风阴凉柔和,抚着皮肤觉得很舒服。我重新闭上眼睛。空调的指尖很细腻,但没有温度,房间很安静,可太欠缺生机……我翻过身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薰衣草精油的香味,洗发水的香味,我颈脖发间的温暖的气息,一缕缕钻进我的鼻腔,渗进心肺。“昨晚我抱着你送的糖果枕睡觉的时候,我想,如果那是你会怎样呢?但是你要大一些。”我的脑子突然冒出这句话,然后又冒出一连串的“我想和你睡觉!我要和你睡觉!我要和你睡觉!我要和你睡觉!”

我翻身坐起来,甩了甩脑袋,重新仰面躺下,我没闭上眼睛,就环视我的卧室:雪白的墙,简单的梳妆台,两个床头柜,两盏百合花形状的壁灯,蓝灰色的窗帘,没有蚊帐,没有装饰画,没有花束。我不觉想起天台的那个客人房,我在那里睡过午觉的那个房间,那缀满大朵大朵洁白的玉兰花的青色床单,挂在雪白的墙壁上的那幅画着一片幽静的森林的大油画,还有藏青色窗帘与印花白窗纱外的晴空与白云。我的卧室没有色彩,没有原野的气息,没有自然清新的空气……它太幽暗了,拉上窗和窗帘后整个房间就如进入阴沉的黄昏,这是我最不喜欢的调子……我不觉又爬起来,拉开窗帘的一角,让房间里跑进几缕阳光。

“看到窗帘拉上,我就知道你肯定在!”

“以后呢,就这样把窗帘拉开,让我在外面能看到你。”

我留在了窗前,把自己置身于阳光之下,司乐,是不是这样,这样我就跟你同在了,是不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爬回床上,我要午休,我不能累啊。

可是一闭上眼睛,司乐就以各种形象钻进我的脑子,我只好大睁着双眼。我不可以看阳光,我就看窗帘。这蓝灰色的窗帘上有很多抽象的图案,各种抽象的图案,它们像什么呢,有什么寓意吗?嗯,像许多不会游泳的人在游泳,像许多小朋友并着肩拉着手去赶集,不对,是一起去堆雪人去看海,像许多尾巴上长了毛的蝌蚪在飞,在蓝天上飞,像许多脚丫子在跑,不对,不是跑,是在布匹上创作,印上自己的各种动态掌纹,像许多筋脉在跳,许多血在喷涌,像各种各样的眼睛,各种各样的笑嘴,是司乐的眼,是司乐的嘴……我闭上眼睛,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不可以看窗帘了。我转过头去,看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墙壁上什么痕迹也没有,什么灰尘也没有,什么可以勾起我的联想和想象的东西都没有。可是,那里有声音,在一切形象都消失了的时候,歌厅里的节奏和歌曲就从雪白的墙壁上隐隐地飘出来。那家歌厅里肯定有一个疯子,不然不会反反复复地就播放刘德华的《忘情水》:“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雨打风吹,付出的爱收不回;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不会看见我流泪……”每一个字都仿佛打在墙壁上,由灰色渐变成黑色,由楷体渐变成隶书,由细若蚊足渐变成巨若棒槌,这堵雪白的墙成了一个放映动态字句的白屏。

我不要听《忘情水》,我需要舒缓的音乐,安神的音乐。女儿房里有一个小小的音响,专门用来给她睡前播放安眠曲的。我把它搬了过来。甜蜜的安眠曲弥漫了整个房间,是勃拉姆斯的《摇篮曲》。我闭上了眼睛,渐渐地仿佛到了船上,水波上的船轻轻地摇,柔柔地晃……“现在在海上,体验所谓的渔民生活……到了海上就是幸福,就是开阔,就是凉爽……摇摇晃晃的船很像婴儿的摇篮,很舒服……”

司乐……

我睁开了眼,眼角滑下两颗泪珠。无处躲藏,无处躲藏……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也苍白着脸望着我。为什么要躲藏,为什么躲藏!我的眼泪突然奔流而下,我只是又想你了,我只是又想得很厉害。可是,为什么我不能想,为什么我连想都不可以……

我翻身下床,拉开我的床头柜,拿出那一张班得瑞的《琉璃湖畔》,把勃拉姆斯的摇篮曲换了下来,迷离神秘的《秘密》马上奇丽无比纯情无比地流转起来。

我不要再睡什么午觉了,也不要什么清心寡欲了,我就纵情地胡思乱想,任自己的思绪或者说妄念满天地飞扬好了!

司乐,我从哪里想起好?现在我的脑子里心魂里又全都是你了,我又忘了方向乱了方寸了,那就老老实实从“头”开始好吗?从六年前那个美丽的傍晚开始……

2 那个愉快的傍晚

六点多我走进陈笛的办公室,见旁边长沙发上坐着一个小女生,是一个很“豪放”的女

生:半个身子陷进了沙发里,脑袋斜靠在沙发背上,两条曲着的腿张得很开,摆成了一个大大的V字。

一见我进来,女生的目光便闪闪亮亮地追随着我,我朝她笑笑,走向陈笛的办公椅。

“采薇……编辑。”女生迅速站了起来,满脸含笑。

“哦?你好。”我愣了一下,脸转向她站住了。

“嗯。”她已经来到我身边,高高的个子像新长成的一株挺拔的小杨树,两只眼睛像洒满朝阳的湖水,惊喜,清新,羞涩,狡猾。

“我……”她突然又垂下眼睫毛,脸颊升起了红晕。

“有事?”

“是我同学的事。”

“哦?”

“她让我帮她把作文拿来给你看。”

“哦。”

“嗯,她说这是她有生以来写得最让她满意的作文,想看看你的意见。”

“是吧?”

“我同学为写这篇作文花了三天时间了,她真的很想很想知道你的看法,想现在就知道!”她的两只眼睛急切地看着我,像两只太阳。

“这么急?”我笑了起来。

“十万火急,急火攻心!”她的两只太阳迅速行至午时。

“她呢?你同学?”

“她啊,她是个胆小鬼,害怕自己的作文被枪毙了,不敢当面来聆听。”她呵呵笑起来。

“有这么回事?”

“你不用担心,说真话就行了,批判得体无完肤都没关系,我转告的时候再委婉一点就行了。”她顽皮地笑着,脸上重新升起红云。

“好。作文呢?”

“嗯,这里。”她这才慢悠悠地把藏在背后的稿纸拿过来,并迅速低下头。

一接过稿纸,我就笑了。

“你笑什么啊?”她马上敏感地问。

“司乐,这名字真有趣。”

“怎么个有趣法?”她好奇地直望着我。

我拿着这个孩子的作文,坐到陈笛的转椅上。

“同学请坐。”我突然来了兴致。

“你快说嘛!‘司乐’有什么趣?”她不大乐意地坐回到墙边的长沙发上。

“这孩子啊,她母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她产下,她横竖就不哭,接生的医生使劲给了她一巴掌,她竟然乐得哈哈大笑……于是被取名司乐。”我开始吹牛。

“唔,这么有趣呀?”那女生只微微笑着,静静地看着我。

“或者,这是一对真正了悟人生真谛和人间趣味的夫妻,对司钱、司权、司物看得很淡,认为司乐才是至真至好,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像无忧天使一样快乐真纯,就给她取名司乐。”

“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

“嗯,也可能那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母亲,希望孩子长得和自己不一样,就以‘乐”为愿望和祝福。或者是一个乐天派的父亲,一天到晚不知忧愁为何物,这个自得的父亲希望他的孩子继承父志……这个孩子啊,一定长得大气、明朗,磊落又豪爽……司乐,像个男生的名字,你同学,是男生?”

“什么啊!女生!百分百百分千的女生!”

“噢,好美的两个字。”

“你很奇怪。”女生一直探究地看着我,带着凝结的微笑。

“哦,是吧。”我有点窘,不知道是天性还是职业病,这随兴而发的毛病总是犯。

“那么,‘采薇’有什么故事?”女生突然把话题转向我。

“这个呀,你认为呢?”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呃……一位从军的士兵听说自己老婆生了个女儿,就大老远跑回家看,快到家的时候才发现两手空空,什么礼物也没带,一着急发现满山岗开着花的薇菜,于是就采了一大把回去,结果孩子就叫采薇啰。”

我吃了一惊,这个小女生竟把《诗经采薇》化用得这么自然。

“或者,一对男女知青上山下乡去了,过着‘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的田园生活。后来他们有了孩子,非常高兴,就每天都唱歌唱个不停,最后生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婴,就取名采薇,取‘长歌怀采薇’的意境。”

这个孩子……我看着她满盛笑意的大眼睛,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是不是觉得我也像个作家啊?”她调皮地望着我笑。

“不是像,简直就是。”

“真的?”她又站起来,走到我身边。

“真的。”我仰头靠在转椅背上,笑望着她。

“那事实上,你干嘛要叫采薇嘛?”她怯怯地碰了碰办公桌上的我的手。

“这个啊……”

“不许编,要说实话。”

“我出生在七月,酷暑,我最怕热了。”

“嗯?”

“可能是太热了,我一出生就老哭,怎么都止不住,常常就把小脸给哭紫了,嗯,就像小紫薯一样。”

“嗯。”

“家里人没办法,就抱我到院子里逛。我们院子正好种着两株蓝紫薇,七月正是开花时候,那花像紫蓝色的云霞似的。每次家人把我抱到紫薇花旁,我就不哭啦。”

“这么神?”

“嗯。可是一回屋里我马上又声嘶力竭地嚎,后来我外婆就摘了几枝紫薇养到水瓶里,放到我和我妈妈睡的房间,从此,我就乖啦。”

“真的?”

“真的。我一直以为家里人骗我,后来查了资料,发现紫薇有净化空气令人心情舒畅的作用,就相信了。紫薇花,认识吧?”

“不认识。”

“你们学校有啊。”

“是吗?”

“就在校园后门的校道上,整整两排呢。”

“哦,我知道了,我很喜欢那两排花的,紫红色的,浪漫,古典。去年我来报到的时候看到开花了。”

“那司乐干嘛叫司乐呢?”我绕了回去。

“呃,你明天逮着她再问吧。”她很认真地说。

“采薇,不好意思,刚才被主任叫走了!我们去吃饭吧,今天我请客!咦,司乐?你怎么在这儿?”陈笛进来了,亮起了清脆的嗓音。

“我……”女生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我们在研究取名的奥妙呢。”我欣赏着司乐的红脸。

“嗬,还奥妙呢!司乐的老爸也真是的,女儿去到哪里都被人整天死了死了地叫。”陈笛的嗓音依然很大。

“嗯?”我愕然。

“‘司乐’不是跟‘死了’同音吗?你还没研究出来啊?”陈笛笑着看了我一眼,又满眼心疼地看着司乐。

“唔……怎么会想到那里呢,这么美的两个字。”我愣了愣神。

“作家,不能只活在你的想象世界里。”陈笛笑着瞟了我一眼。

“我觉得没关系啊,”司乐的目光安抚似的看看小巧的陈笛,又越过她的头顶笑看着我,“‘死了死了的’就死了死了的,十三年了,听惯啦,很像昵称嘛。”

“嗯,那当初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我的问题还没解决。

“我小时候很多病,一生出来就没让人安心过,我家人愁都愁死了,后来有个算命的跟我爸说,事情都是反着来的,你既然姓司,不如索性就叫孩子司乐——就是‘死了’,说不定孩子反而就长壮了。我爸早就被我弄得烦死了,一咬牙就让我‘死了’。”司乐咧嘴灿烂一笑。

天下真有这么勇敢的父亲,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时候整天被人死了死了的跟在屁股后面喊,气得要死,后来就想,我偏要活好好的给他们瞧瞧,结果无论身体、学习、运动哪个方面,他们都输给我了,最后我都快成山中大王了。”司乐拿起陈笛办公桌上的书,卷成了一个瞭望筒。

“孩子!我的书!”爱整洁的陈笛小声叫了起来。

“噢……”司乐的脸红了一下,赶紧把书摊开,压平。

“长大了还是换个女孩子气一点的美一点的名字好。”陈笛认真地看着司乐。

“没关系啦,我喜欢这个名字。大气、明朗,磊落又豪爽……”司乐满眼含笑地盯着我,那眼里的笑意溢满了整个空间。

“好啦,别臭美了,平时在班上没见你那么多话!快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了,啊?”陈笛拍了拍她的背,突然又问:“哦,对了,你找我什么事呢?”

“没……没事……”司乐又脸红了。

“哦,我知道了,是找我们的大编辑大作家的!”

“也不是……”司乐低下头来,囧得很。

“她是帮同学转交作文呢。”我笑了。

“采……”司乐翻了我一眼。

“好啦,老师没那么小气!你那么积极,我高兴着呢!快回家吃饭吧!”陈笛说。

“那……”司乐看着我手中的稿纸,不动。

“晚上给你电话吧。”我说。

“好。”她赶忙拿出本子留电话,然后转身一溜烟跑了。

3 轻触□□

六年前,在我单位隔壁的南英中学教书的老同学陈笛,约我去给她们学校的文学社开讲座,教学生办刊物。在那个晴朗的五月天,我认识了司乐,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初一女生。这个只有初中部的学校,与我们单位只有一壁之隔,站在我们办公楼的顶层可以一览无遗地看清整个校园,可我没进过,陈笛调到这儿后,我们只在单位外会面。这年南英中学要上等级,打算搞多几个项目,文学社的工作刚好落到陈笛头上,陈笛说这么小不点的孩子能办出什么像样的文学社呢,还要出刊物,教学工作和班主任工作早把她累得晕头转向,哪里还有什么闲心来搞什么文学社啊,于是就想借隔壁老同学一用。征得单位同意后,我就过去给孩子们开讲座。

第二次讲座结束后,司乐带着“她同学的稿子”来见我……

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有着大异于她年龄的知识、心智和思想,她迅速填满了我的世界,她颠覆了我三十三年的人生,她让我重进神妙的天堂,也让我重坠可拍的地狱,让我重新捡起那个古老的哲学问题: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司乐,以她孩子气的热情和单纯点燃了一个□□。

我不愿意想她,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一想起她我就会被自己的爱欲淹没,同时被难堪和痛苦折磨,我就有随时爆炸的危险,如果世间真有忘情水,我倒愿意一口气喝到鼓胀,只要能忘记我爱她……可是,不管我愿不愿意,她一直就在我的心里,满满地霸占了所有的空间,她在一切的山水里,一切的事物里,一切的看得见与看不见听得到与听不到触摸得了与触摸不了的时空里,我无法想象,要是没有她的存在,我还能不能活下去。所以,若是真有忘情水,也许我会将它掷入深渊,我宁愿痛死也不舍得忘记……

在这个秋天的上午,这个秋天的中午,我又不可遏制地想她,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除了在暗地里想想,我还能怎么样,这么下去,我还怎么活……是否我应该一醉方休,然后决然地死掉?或者说不管是死是活,只要一醉方休?我的身体和我的心在不停下达命令:放任自己,释放自己,就算泛滥成灾也在所不惜……

我爬起来,不打算睡觉了,闭目养神都不需要。

我走到卧室旁边的我的书房,从大书架最下面的那个大抽屉里取出那个不大不小的整理箱,整理箱内装的是我这半辈子收到的所有书信,另有几大本日记本。我抽出那本尘封多年的青灰色封皮的大本子,把整理箱放回原位后,就抱着本子回到卧室,靠在床边晒着那几缕午后的阳光,一页一页翻下去。

5月28日

这两天莫名其妙地情绪低落,茫茫然不知身处何方,心里空荡荡的毫无着落。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思忖我到底怎么了。

这么想着我突然吓坏了,我的生活里缺了司乐!她躲避了我一个星期了!

这种突然的醒悟,令我始料未及惊讶不已,虽然跟她相处很愉快,虽然我们总是很默契总有说不完的话,但怎么也不至于如此……我竟然非常非常想她!还想得很厉害,想起来就满眼泪水,我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莫名其妙?怎么是我从来没想过的这样的情形!

5月30日

今天去南英中学,司乐的新作又呈到了我面前,她设计的页面很朴素,非常有味道。她还是这样,整个讲座从未抬眼看我,也从未跟我说过一句话,就因为那次说她的过分活跃影响了同学,就生气成这样,生气得这么久……

见不到她阳光的笑脸,见不到她热情的眼神,我就不可名状地心痛和难受……讲座结束后,我快步走出她们的电脑室,喊住了低头往前走的司乐。

“对不起,上次说你太重了。”我望着她黯淡的眼。

“哦。”她抬起头,幽忧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相信你的大气、明朗,磊落又豪爽,才在大庭广众下批评你的。不要再难过了好吗?我喜欢你快乐!”我说着突然很想很想哭,而且眼泪已经在往外溢。

“哦。”司乐有点惊讶地望着我,坦白的眼睛很黑很亮。

“你一直很棒,是我最欣赏的孩子,我喜欢你像阳光一样!”

“嗯,是我错了。我也跟你道歉,我脾气不好……”司乐羞怯地靠近我,然后灿烂一笑,拉起我的一只手。

啊,司乐,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心痛,为什么我会这样想你,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失去了力气,为什么一味就想哭……为什么你那么介意我的评价,那么容易被我影响,为什么自从第一次通了电话后你就想每天都跟我通电话,为什么你会把我的意见倒背如流却不愿意跟我有辈分之分,为什么你跟我说话就像跟你的同学一样随便毫无顾忌……

司乐,司乐,司乐,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那么容易就深入我心,我们相识还不到一个月啊,我怎么就觉得有生以来就认识你……

我最害怕的东西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知道又要经历一场灾难,心灵的灾难,情感的灾难,我最恐惧的灾难!司乐,我真的真的这样喜欢你了吗?我,爱你了吗?怎么会这样啊!怎么办?我能逃掉吗?我要逃掉!但我知道我的声音是多么微弱……

4 沦陷

7月3日

今天下午,单位突然组织外出活动,到老城区去参观,然后进附近的歌厅唱K。我们从下午四点钟一直唱到晚上九点,夜深后就到江边散步。这时侯司乐的电话来了。我才刚刚忘了她,可她马上又把我唤醒了,而这样的时候我是最缺乏理智的:在唱了许多歌之后,在沉浸于音乐的曼妙中之后,在美丽的夜色下,在夏夜的江边,在晚风拂脸的时候……

我也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了,总之我在不断地失去理智!

我非常害怕,甚至感到恐惧!

到了晚上十一点她又发短信过来,我说我很忙呢,许多家务没做好。她说我总是那么忙,都没功夫理她,我说:你老粘着我,好累啊!

我太害怕了!我太危险了!

她觉得受了伤害,便生气了:好了,那我以后就不再烦你了!

见她生气我又投降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你都在我脑子里,你说累不累!

啊,我该往哪儿跑呢?我是一个三十三岁的有家庭的女人!我有一个上二年级的女儿!她是一个十三岁的初中生!

“我想你啊,中午才见了你现在我又想见到你!刚才才跟你说了电话,现在我又想跟你说电话!”她的热情马上又来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为什么老是想你!”

司乐,我该怎么跟你说,司乐,你不能再这样跟我说!

你的话总充满着强烈的诱惑力,也包含着极大的危险性,我又害怕又渴望,总想听你说又很害怕你真说了,唯一的举动就是,心脏怦怦跳着看完短信后马上删掉,然后在心里反复回味,体会那种偷来的甜蜜与欢乐。

7月12日

今天她从老家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冲我喊了一连串的“我爱你!”,把我喊得愣住了……

挂了电话后,她喊的那几个字一直在我脑子里回响。可是我一点也不快乐,我偷了一个少女的心,即使她也许仅仅是一个想从大人那儿得到关怀的孩子。以我目前的这种状态,如果她冷淡我还有理智收得住,继续这样,后果不堪设想。她目前不可能冷淡,我却任由自己放纵。我这是怎么了呢?我要疯了……

7月16日

今天她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她给我准备了一份礼物,并确定说我肯定会很喜欢,却不肯告诉我是什么。

下午下班回家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瓷器店,里面竟然有许多唐三彩,我对一匹瓷马一见倾心:黝黑的马身冷峻而健美,彩色的马鞍雅致精美,最喜欢它俯首微提马蹄的动态,令我想起它刚从春天的原野回来,因“踏花归来马蹄香”而俯首,又像刚从无际的大草原归来,蹄上尽是青草的清新,或者刚从大漠归来,足边还留有沙土的味道,又仿佛刚结束遥远漫长的旅途,正在水边濯足,或是离开了马群,在“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的情况下孤寂地自我抚慰……

你送我礼物,我就回赠你这匹黑马吧,我知道你更喜欢飞扬的奔马,可是那些腾跳的马不如这黑马敏捷矫健,你更喜欢蓝色,只是那唯一的一匹蓝色的马体形太笨重……

手捧着送你的马,心里又沉甸甸地痛,这么想你怎么办,这么痛苦怎么办,这样一天到晚都想哭都在哭怎么办啊……

我必须装出很快乐很理智的样子,所有的生活必须如常,必须正常……

7月20日

每天中午和傍晚她都打来电话,每天都对我说:我爱你,我想你!

我的痛苦成倍地在增加,我快滑到无法回头的境地了,怎么办?

每次我跟她说别跟我交往太多太深,她总是说我就爱说一些没脑子的话,她感到这么开心的事我怎么会觉得难受呢,并且还要责备我的残忍:“你残忍的话很该死,善良的话活着很有价值!”

我该怎么跟她说呢?我告诉她我对她的感情是爱情吗?我能从此对她很冰冷吗?我毕竟是一个成年人,是她老师的朋友,我无法也不能把我们的关系处理成那样。继续这样吗?我无法冷静地对待她的每一句亲密的话,每一个快乐的笑,每一点关心,这些都令我向更危险处滑去。我该怎么办?我该躲到哪里去?我早已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没有一丝空隙,逼自己忙个不停,可是她却融化在了我所有的事情之中,成了包围一切空间的令我窒息的气息,令我爱得窒息的气息。

从今天开始,我要尽全力挽救自己,避免伤害她!我要埋首书籍,并不停在电脑上敲文字,我们的电话要尽量简短,我的语气要尽量冷静再冷静。我一定要做到!

7月26日

今天又感到极其痛苦,我会把自己逼疯的!在等待与忍耐中渡过每一分钟!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可以彻底解脱?什么时候我可以再次渡到桥的那一边,游到海的对面。主啊,请拯救这个可怜的灵魂吧,宽恕这颗罪恶的心吧!请保佑挣扎着的可怜的人能在缄默中保存余力,找回安宁、轻松与愉悦吧!如果这样太贪心,仅仅赐我安静也已令我感激不尽!

不,我不再□□,我可以做到!我会很好!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完全把我打垮!

7月28日

我失败了,这些日子的忍耐令我像一个压力越来越强的□□,随时都可能爆炸,这样强迫自己憋下去的结果就是越来越无法呼吸,积蓄出多几倍杀伤力的能量。我要释放!我对自己喊:我忍不住!我受不了!一切随意吧!大不了死掉!——哼,哪有那么容易!

我失败了,但很快乐!

现在只想快乐,只想放松,暂时失却任何理智和思想:这就是人,像我常常感叹的那样,总是为了短暂的欢乐而换取长期甚至终生的痛苦!

可是,我该用怎样的方式?我跟谁说?我已无法控制自己。这段感情怎么来得这么凶猛!我怎么会这样疯狂?就如渴望破坏千层牢笼的困兽一般!

下过雨,空气很好!有点台风,很清爽!夜幕将至,很凉快!只有一点不好,我想她快发疯了!

她已经回到我们共同生活的这座城市。走在大街的林荫道上与她通电话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我们就聊街上的见闻,聊雨后的空气,聊台风过后的惬意。啊,司乐,不管聊什么,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好!

8月6日

我们又开始了没有边际的电话,每一次她都抱着电话在那边喊:“不许放下!再讲一下!”

结果往往一讲就是一个小时,似乎所有可以讲电话的时间我们都在讲电话。

每天晚上她都会收到我这样一条短信:该睡觉了,晚安!

每天晚上我都会收到她这样一条短信:你也早点休息吧!我爱你!我想你!

我不断思考她的“爱”和“想”是什么含义,是跟所有感情好一点的人都会这样说的吗?还是像我一样?她能在电话那头那么大声地朝我喊:“我爱你!我想你!”喊得周围的亲人朋友都听到,这是怎样的爱和想呢?我的爱是只能在心里呼喊的……对普通的好朋友有这样强烈的感情吗?如果是爱情能那么勇敢地宣布吗?对母亲会这样吗?可我毕竟不是她的母亲……我无法理解,我不能探问,我只能玩味和想像,还有,享受含糊的甜蜜。

8月10日

今天晚上,我的情绪疯狂得猛地失去控制,我实在受不了,睡前给她发了一则短信: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我疯了,就让我放纵一次,明天就改……

然后逃难似的,马上关了手机,如果可以,我真想拥有一个吸收信息的聚宝盆,立刻把我放到夜空中的信息收回来。可是我相信,就算能收回来,我也会把它变成三倍再放出去。我这是第一次对她说这三个字……

5 万劫不复

8月16日

一旦放纵一次就会不可收拾地放纵第二次、第三次,那些在胸中涌动的激情,那些在嘴边涌动的话语,一不小心就会喷涌而出。现代社会这样多的诱惑这样复杂错综的感情,都是先进的现代技术惹的祸?还是现代科技为人心的浮动提供了喷火口?

我在干着什么?可我们为什么都如此沉迷?

我们一天里发了多少短信?说了多少电话?说了多少句“我爱你”?我们的生活和生命似乎已经紧紧地胶着在了一起,我们熟悉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语气,每一声叹息。我喜欢听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有着如此饱满的亲切和亲密。

每天晚上我都听着班得瑞的音乐入眠,《琉璃湖畔》已经成为了她的气息,每晚拥抱着我侵蚀着我,丝丝屡屡弥漫进我的生命里。

我不再考虑将来,不再考虑后果,只享受着现在。想起了司汤达的《巴马修道院》里的公爵夫人,她热爱着与她有共同志趣的她的侄子,但只是默默地爱着他、帮助他,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息,却从来不曾放纵自己的感情来影响她侄子的生活,那是一个我非常喜欢和欣赏的人物。我行吗?可我早已影响了她,我一点也不伟大。

8月20日

今天是周六,她到我家附近的书店买书,顺便跑到我家来了。

“就你一个人在家吗?”她在电话问。

“就我一个人。”我说。

于是她来了。

在我的书房里,在我坐到小板凳上整理书报资料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地跪在我身后,双臂环着我紧紧地抱着……

司乐!我在心里大叫,司乐……我的心在□□……

回到家后,她发来信息,说抱着我的感觉让她想到了融化……我说什么了吗,我忘了我说什么了,我整个人变得昏昏顿顿的了!大概是比较理智的话吧?在她热情冲动的时候我总是很虚伪也很必要地理智着。那是开始吗,还有后来吗,我要后来吗,我要,但又不能要,可我听到内心深处一个巨大的声音“我要!我要!”我不能给,我最多只能要,那我就很自私地不负责任地要,她知道我冷静下的不理智和疯狂,她知道我有多渴望,我也知道她有多渴望,我们就在相互的吸引中走出去吧……

司乐,知道吗,我整晚都在回味你的这个紧紧的拥抱。我爱你的拥抱,爱得不得了……你也需要这样的拥抱吗?是源于对母爱的渴望吗?可是你知不知道,融化的感觉是爱情的感觉……

8月23日

今天有一个夜色渐浓的美好傍晚,我望着窗外极美的月色,给她发了则短信:

“看到窗外的月亮了吗?很美啊。”

“还有云。”她说。

“还有天。”我仰望宝石蓝的天宇。

“还有风。”

“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

我不仅想你了,我爱你,司乐,我爱你,我见到什么都想跟你说,实际上,我每天都在心里跟你说……

司乐,蓝色天际下的一切,我都想与你分享,因为我对你的想望,已经溢出了这个蔚蓝的星球……

8月26日

昨天女儿睡下后已经十一点多了,她又来了电话:“我想和你说话。”

“该睡觉了,很晚了,你作文的事明天再说吧。”说完我就挂了电话,把手机也关了。因为先生在身边。

“又是陈笛的那个女学生吗?”先生不满地说。

“嗯,她想跟我谈谈上次拿来的那篇作文。”我解释。

突然,客厅的坐机响了,我知道是她,马上跑了出去。

“我还要跟你说话。”她的声音很乖很安静,让我很心痛!啊,如果可以,我真想跑到她家里,跑进她的房间,抱着她听她说上整整一个晚上……

“我要睡觉了,现在不能跟你说话。你早点睡吧,啊?”我很不好受。

“哦。”她无奈地应了一声,等着我挂电话,以往都是她抢着先挂的,她说过,我不能挂她,只能让她来挂我……

回到卧室,刚躺下,先生就很生气地说:

“你现在是什么也不理了!对女儿的生活和学习都不管了!什么东西都弄得乱七八糟的!一跟那个女学生打电话就兴奋得不得了!都不知道你的脑子都想些什么!”

我无话可说。他又很气愤地说了很多。我什么也没说,等他睡着了,就只大睁着眼睛在黑暗里拼命落泪,习惯了常常泪湿枕巾,这全是我自找的痛苦。我是该好好收拾自己了,我是该止步了,可我怎么舍得你呢?我怎么舍得你啊,我天天爱着的你,天天想着的你,我怎么离得开!

这一晚我失眠了,脑子里除了司乐,就剩下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8月27日

今天给她发了两条“淡交”的信息,她憋了好久以后终于回复了,她很生气很难过,一看到她的信息我就心痛得不得了,但这个上午我没有敏捷的思维和动作来发短信,我一直在埋头工作,可什么也做不出来,只不停地悄悄落泪。她的短信不停,最后我只好跑到门外去给她打电话,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她在电话那头不停地问:“你怎么不说话啊?你说话啊。”我终于放下了电话,我说不出话来。我担心一开口我就崩溃了。最后我慢吞吞地回了一条信息:

“我说不出话,眼睛很痛。”

“说不出话跟眼睛痛有什么关系?”她问。

“一直在哭。”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编造任何谎言了。

她没再说话。我安静多了,也能好好工作了。

傍晚我带女儿到附近的小区游泳,下水后女儿便快乐地转来转去,我对女儿转过来的可爱笑脸笑了笑,没笑完眼泪就又迅速地滑了下来,满眼满脸都是。我只好低着头沿着游泳池的边缘谁也不看地走来走去。

我们又通电话了,听到我脑子能转动了,她放心了。听到她笑了,我却又哭了,我这是怎么了,好像已经累得只剩下掉眼泪的劲儿了。我知道,我出不来了,我只能无力地把自己交给苍天。

8月30日

我们继续整天整天地打电话,我上班的时候,上街买菜的时候,煮饭的时候,带女儿去游泳的时候,晚上家人都在外面看电视的时候,散步的时候,洗澡的时候……我们不停在打电话。她总是不让我挂,只要没有旁人,我们常常一聊就一个小时,我的电话卡用完了一张又一张……

我无法想象,要是哪一天我们不联系,生活还能不能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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