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十二章 斑驳秋阳(1 / 1)
第二十二章斑驳秋阳
1 梦想家
跟迷林在天台的这个周六的上午,我们一直在谈我的新作,最后谈到作品的发表时,我们渐渐安静了下来。我们所谈的发表,不过是找个网站来连载而已,我的第一篇已经连载了大半年了,这篇迷林认为应该“快发”的小说,理所当然它也将在那个网站连载。可这并不是我的最终愿望,我希望它能变成一本书,一本纸质的书,被读者随时随地捧在手上读,而不是必须在一个缝隙一样的空间利用缝隙一样的时间来悄悄地读。但在我目前的状态和社会环境下,这不可能。显然迷林的感觉也跟我一样,因而一碰到现实问题,便都沉默了。
是,沉默了,安静了,毕竟也累了。
我们抛下了作品,转到客厅喝咖啡,随后到天顶散步。今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才九月底,天气已明显转凉,早晚还有微微的寒意。毕竟是南国,天台上的植物还是青翠葳蕤,有着蓬勃的生机,鸟儿也依然如在春光般啁啾不已,在花间叶底下跳跃翻飞,快乐而悠闲。这四季如春的景象是芯和冰劳动的结果。沙扬去世后,我很少来天台了,天台的植物就全由芯和冰来打理。对于沙扬的辞世,芯和冰的悲伤并不亚于我,她们曾经是朝夕相见的邻居啊。但生活必须继续,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珍惜自己得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是啊,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个平和花园已经不平和了,我暂时还没强大到对这一切不睹目伤怀。这半年来,我只跟迷林来过两三次,其他时间都是除了上班、忙家务就是写作,我俨然已经过上了隐居生活。
我和迷林一起给植物浇过水,迷林就下楼去做饭,说要好好为我庆祝一下。说完又极其抱歉地说,因为她不懂得生活,所以就顾着兴冲冲跑过来了,什么也没买,只查看过冰箱里有面条、鸡蛋、火腿肠,就只好继续做面条给伟人吃啦。迷林走后,我不觉又走到护栏边,沙扬就是搬了凳子爬上这个护栏跳下去的,每次上到天台我都不觉走到这个位置,望着那个沙扬投身的如诗意的棺材的篮球场,默默站上几分钟,每次都跟自己说:这里曾经诞生一只蝴蝶,一颗流星,它已经过上了它想要的自由生活。每次这么想着就努力让自己笑笑,但每次一笑,泪水就从嘴角咸咸地滑进口腔,沙扬,化蝶的味道很苦涩……
秋确实已彻底赶走了夏,它已遍地插上了胜利的旗帜:天高而远,明净干爽得没有一丝迷雾和尘灰,白云一片片整齐的排列着,从天边一路规整地铺陈过来,在阳光中闪着熠熠的光。远处隐约的连山线条清晰而硬朗,少了些许水润的绿,多了一层苍茫的蓝。那条不太远的河流,水位下降了不少,仿佛沉淀了许多心事的上了年纪的女子,弯弯地静默在岁月的尽头,没有潋滟的波光,没有动荡的水纹,宛如一条静止的飘带,悠悠地定格在某个瞬间,永不再动。河流映着天的蓝,和着山的青,它隐藏了自己的本色,它展示的只是它以外的那个世界的色彩。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现在没有落霞,也没有孤鹜,只有水天一色的明净与悠远。近处街道上的树,基本都还是青翠的,但明显可见间隔着的落叶树的叶子已经变黄了,一些早开的丝木棉零零星星绽放着粉紫的花。街道上整齐排列的高高低低的楼房也较以前轮廓鲜明了,每一个尖顶,每一道圆拱,每一个屋角,每一堵墙壁都仿佛用尖刀刻过了似的,给人一种形销骨立的感觉。路上的行人也不一样了,要么脚步异常迅疾,行色匆匆仿佛要去抢收庄稼,要么步履异常缓慢,若有所思或怅然惘然,如同陷入了秋愁……
秋来了。在秋蝉不再□□,秋水日渐澄静,在林木换上缤纷的艳妆,石头□□着身躯沐着秋阳的时候,猎狗与野狗创造了一个爱情神话。我的故事,它在河流的那一边,远山的那一边,蓝天的那一边,在我看不到的某个遥远的地方,绚烂地演绎、流传。我驰骋了自己的想象,飞翔了自己的心灵,让生命呈现辉煌……
我没有迷林说的那般伟大,不是伟大的情圣,也不是伟大的作家,如果一定要冠我以伟大一词,那么充其量也只是一个伟大的梦想家——我的创作完全只是源于内心某个强烈的愿望,以及一个不灭的梦想。我必须写作,必须为自己写作一个喜剧,不然我就难以活下去。拓开一点来说,为了像我一般像沙扬一般像曲莉一般的人能得到一丝慰藉,我必须写一个喜剧,仅此而已……就凭着这样一种原始而单纯的愿望,我的体内爆发了一股强大的热情,它促使我能不计日夜地每天奋战,直到在最后一句画上一个句号……
“采薇,做好了,在楼上吃还是楼下吃?”迷林在通往天台的楼梯下喊。
“楼下吧!”说完,我就转身下楼,与沙扬进最后的晚餐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在这儿我吃不下饭。
“清汤寡水的,不要嫌弃哟,都怪我,不长脑子的,啥也没买。”迷林一见我下来连忙笑道。
“有得吃都很了不起啦,我谢谢还来不及呢!”我说。
“你一直笔耕不辍在为人民服务,我没那本事,做个面条是应该的哟。”迷林半认真半开玩笑说。
“我可没想着为人民服务啊,写作首先是自我需要,我发泄得可是相当爽的啊。”我笑。
“不管你一开始是怎么想的,反正就有这个结果。”迷林笑呵呵的,“唉,要是有哪位资力雄厚的能人发现你就好了,把你的书都印刷了发行那才真正发挥它们的价值呢。”
“唉,有个忠实的粉丝,就很好啦!你可是我的伯乐啊!”我说着就跟迷林走到客厅,迷林早把面条端到茶几上了,此时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是没有金钱和地位的伯乐。”迷林扮了个鬼脸,随即摇头大笑:“等于什么也不是。哈哈!”
“不对!心灵的支持更重要!”我说着就被茶几上浓香扑鼻的鸡蛋火腿面引过去了,我使劲嗅了嗅鼻子,脱口说道:“你做的面条就是漂亮!很像你啊!”
“哈哈哈,我像面条?你这比喻好古怪啊!笑死我啦!哈哈哈……”迷林大笑不止。
“简单,纯净,全是本色,像面条难道不好?”
“要像你说的那样当然好!你什么怪才脑子,这都能联想到一起的?”迷林憋不住扑哧笑开了。
“本来就是嘛,面条就纯净的面条味儿,鸡蛋就纯净的鸡蛋味儿,火腿就纯净的火腿味儿,没有乱七八糟的鸡精啊,味精啊,辣酱茄汁啊什么的,这味道多纯啊!就像童年,像刚啄破鸡蛋壳的雏鸡,像冬天的第一场雪,像初恋。”我一边吹牛一边动筷子夹起面条来呵气。
“哈哈哈,那么就是说我像童年像雏鸡,像冬天的第一场雪,也像初恋啰。”
“正是,悟性真高!”
“真服了你!不愧是作家的脑子!”迷林也笑着开始动筷。
“当然,你面前坐着的可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梦想家啊。”我咧嘴一笑,把喷香的面条送进了嘴里。
2 不可抛却的小我
简单的午餐后,我们就一起离开了天台,各自坐上了回家的车。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把新作全上传到了网站。随后即陷入了极度的虚无之中。每次都如此,这种感觉太熟悉,也太可怕了。
一直以来,我习惯了把自己扔进事件中,一件完了接着下一件,中间停顿的时间越短越好,最好是完全没有停顿,在这件事还没干完之前就想好了下一件要做的事,这样就能在每一个结束的同时开始。用意志绑架身体的结果是,让空虚、寂寞无孔可钻,让人的精神一直处于比较正常的状态……
可是这次不行了,我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干不了。写这部作品已经把我所有的精力耗尽了。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曾多次给迷林留“遗言”:我每天都会把稿件和提纲发到邮箱,如果哪一天我突然死掉了,你要代我把它完成,邮箱的用户名和密码一定要保存好……在迷林劝说我停笔的时候,我说我不能停下来,我必须写,如果不写我就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了,就会陷入痛苦和绝望中。我一边对抗着自己身体出现的各种毛病,一边沉浸在自我创造的世界里,体会无以伦比的快乐。这个世界、这种快乐支撑着我,让我能一鼓作气地“忍着不死”,直到所有的文字通过网络面对世人。
过程很辛苦,也很美很享受,结果很怅惘。在全部文字上传完毕后,我的思绪迅速滑入了一个深渊:写了又怎样,努力了又怎样,当故事画上一个句号,它就又变成了与我毫不相干的东西了;写作的意义何在,生命的意义何在,最后不过全归于尘土,当梦想永远只能是梦想,当年华老去,当生命消逝,一切都将随风而逝;人类的一切活动与思想又如何,很有意义吗?说不定哪一天地球就爆炸了,说不定哪一天太阳系甚至银河系都消失了,那时候,曾经存在过的一切还有意义吗?它们都去了哪里?就算一切都不会消失,都“永远”地流传着,那又怎么样,当事人早已灰飞烟灭……人们如此孜孜以求到底是为了什么,刻薄一点说就是为了自己有事干,不至于太空洞,还要干得开心,有自我成就感和价值感,除此以外,意义在哪里?这么想着,我就变成了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
我曾经跟迷林讲,我一天到晚都觉得很彷徨,内心很孤单,很想抱住一样东西,一个人,这样才实在,才知道自己存在,我要找一个人证明自己存在,我想我一直就在找那个人,那个能让我感到心安的是我的“家”的人。但是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我很害怕。正因为害怕,所以我要虚构一个她,刻画一个她。这就是我写作最原始的动力。
迷林说,你那么累,是你自己折磨自己的结果。以前我说,你可以用文字发泄,这种方式很好。现在我觉得你如果不懂得用文字发泄更好,那样,你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思想。你就会简单一点,迟钝一点。就是文字害了你,让你沉醉地编织各种梦想,沉迷各种情境……
为了避开“言情”文字的刺激,迷林建议我去写社会大问题,从“小我”走向“大我”。
这个女人真是天真啊,“小我”尚且如此脆弱,“大我”如何能强大。况且,抛弃小我拥抱大我的所谓革命精神,我并不赞同,一个生命必须先有了小我,才能更好去追求大我……
从“小我”走向“大我”,写社会大问题,其实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也是目标,也是我认为的意义所在。但很多东西限制了我的这种目标。困惑我最大的先是自己的问题,我必须先解决它,也许一个作家的写作之初大多都是从关照自我开始的吧,由自传式慢慢走向社会。能否迈出去就要看这个人的思想和感情的承受力了。他(她)必须足够坚强,足够沉稳,足够冷静。不被自己写作的内容冲击得太厉害。从小受父亲爱国、奉献等思想的影响,我对社会有很多理想化的想象和追求,其实我是个思想上很入世的人,甚至想以天下为己任。但是因为太敏感和脆弱,还欠缺持之以恒的实干精神,所以无法冷静对待很多东西。情绪很容易被左右和击倒。中学的时候学清代史,我就常为那些屈辱的过往愤怒和掉泪,对于社会上的种种不良现象,我有着强烈的反应,这让我感到很累。我无法站到一个更高的视点和更外在的圈子来看问题,处理问题,所以不能驾驭那些内容和思想。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精神状态,弄不好作品还没出来就先把自己弄疯了。所以我就选择逃避或者迂回的方式,就写山水树木,直到能安静下来才回到社会问题。我对社会问题很倦怠,每次迷林兴致勃勃地要跟我探讨这个问题,我就叫停,要么就没精打采心不在焉地应付。我对社会问题厌倦到了憎恶的程度,我知道,这是一个烦躁的厌世者所为,但是我克服不了。所以我不可能以它们为写作的主题,最多只能将其不经意地纳入我乐意写的题材上去,这样我会好受一点。很好笑的,我碰到处理不了的问题时,就会把那个很重点的难题扔到一边,只无聊地做一些小小的花边类事件,等在做这些无聊小事中慢慢有了头绪,最后再去消灭它,要是始终找不到办法就放弃它…… “言情”不是我的理想,但我又需要言情,我也还没有足够的勇敢和坚强来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我说,迷林,你不知道写社会问题比写个人问题还要辛苦很多吗,你不希望我短命吧?
迷林说,当然不希望!然后又惊异道,没想到你还有曲线救国的思想!你有这样的思想也是必然的,一直赤化嘛。哈哈哈……发现你喜欢看真善美类的东西。其实假恶丑也是人性的一部分。相结合才是完整的人性和完全的世界。否则一味地接触高雅的就会排斥低俗的。慢慢就会孤立、孤独、或者孤傲吧。我觉得人还是应该全方位地去顺应,不,应该是适应多方的观点以及各种生活的方式和态度。这是理解和包容。其实我也算是愤世嫉俗的一类人,只是无能作出贡献,于是沉溺在个人的享乐中,以此定下意义,逃避现实。
迷林的话对我的触动很大,她告诉我:接受自己和世界的丑陋,就会快乐。
但是,对于在象牙塔中呆了几十年的人,这谈何容易,当这种欲改变的思想和现实碰撞的时候,我被震得更厉害,也更疲惫。在我的新作里,我确实面对了许多丑陋的现实,也体会到了“从小我走向大我”的快乐。但是,我的问题还在那里,它巍然屹立,稳如泰山,镇压着我的整个身心。现在,因为体力的严重耗损,这种感觉更明显了,我感到了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
我倒下了,在深秋的某个上午,我倒在了单位那棵如伞的大叶榕下。
3 9号
慢性胃炎。
慢性结肠炎。
慢性肾炎。
肾结石。
肩周炎。
颈椎生理性弯曲消失。
胸椎歪向一侧。
贫血。
高血脂。
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检查出了一系列问题。抽血,验尿,照胃镜、结肠镜、B超、X光,我都做了,最后剩下一个肾穿刺,我拒绝了。
我不想住院。不是因为讨厌这里的气氛,也不是因为吃不好、睡得不舒服。不是的,这家医院环境非常好,住院部尤其安静。病房用的一律是白床单、蓝窗帘,我住的双人套间虽不算宽敞,但洁净、舒适。同一个病房的病友是一个安静的年轻女孩,两人相处得也相当愉快。窗外、楼下绿树成荫,满种着四季常青的细叶榕、南洋杉、棕榈树、紫荆树,还有几块如茵的草坪。树下、草坪上砌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石凳。每天上午的十点到十二点,下午的四点到六点,都有大批的病人到树下、草坪上晒太阳,最壮观的是被几块草坪围成的那块菱形的空地,那是一个中间堆叠了假山石、建了喷水池的小广场,每天从日出到日落,那广场上都围了一整圈的轮椅,轮椅上坐的都是老人,他们几乎一无例外地低着头、闭着眼,双手叠交在腹上或膝上,如群雕般纹丝不动地静坐好几个小时,仿佛在静听人生的风雨,静听花开叶落,静听金戈铁马大漠流沙。
我也不是惧怕这里潜伏的死亡,我知道,每天的不同钟点,都有人在悄悄地“走”。不,这些事都与我无关,都在我的病房之外。我所厌恶和惧怕的,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里,不断被人打扰、询问、记录、查看,她们像闹钟一样,不,像分针和秒针一样,准时细致地查房、探热、扎针、换补液、送药、送餐、送水,带着你到各个部门检查,他们围着你议论个不停,叮嘱、建议、劝告、要求个不停,仿佛你是外星系来的怪物,被为了交差迫于无奈的研究者反复观察、研究、试验。
在这儿,你会明显地感觉到,你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有思想、有情感、有尊严、有梦想、有故事的人,而仅仅是一件物,最多也只是一个生物……像机械师面前出了故障的机器,被拆卸下来、组装上去,再拆卸下来、组装上去。像收旧店里那些还没完全报废的各类物什,被翻来倒去东敲西捶,以期拼凑出一个可用的东西来。像卡了带、哑了音、吱吱乱响的破旧录音机,像断了链子坏了齿轮破了胎的自行车,像断了线折了翅膀的风筝……总之,你不再是你,你只是“它”。你不再是“我”,你只是“你”——除了被指挥、接受与服从,再也不能干什么。你不再是采薇,你只是“9号”。你觉得自己跟动物园里的黑猩猩和笨大象没什么两样。这种感觉是如此糟糕,令你再也无法体会为人的骄傲和快乐,再也不能体验生的欢喜和意义。在医院之外,再苦闷的生活也是有脑子有心灵的生活,在医院之内,穿着病人服的那个人是真正的行尸走肉……
所以,我不想再住院,我想出去,出去做回那个“我”。
但是,我也不想病休在家。我只想在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呆着,我对一切厌倦到了极点,排斥到了极点,只想安静,安静,安静,还要百分百的自由,没有任何挂碍的自由……在我住院期间,曲莉来过两次。这个安静隐忍温柔敦厚的女人是唯一不让我感到累的探访者,也不是我排斥其他人,而是只有她能让你感觉到没有压力,让你可以无视她的存在,让你对待她可以像对待空气一样而一点不用担心她会抱怨或者难过。我现在需要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空气与空气一样的关系,自由独立到彼此完全陌生完全无知无觉又能和平共处的关系。我没告诉迷林我住院了,只发信息说最近很忙很累,过一段时间再联系。
我不能再留在医院。在这个世界上,我目前只有两个地方可去和该去:家和单位。我不想病休在家,如果可能,我宁愿继续上班,我想,继续上班,我应该还能应付。所以我要求出院,我要回去上班。
“我们还是建议你先不急着出院,先做完肾穿刺再说。”主治医生表情严肃地说。
“我不想做。”我说。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必须积极配合医生的诊治方案,不然我们就无法对你用药。”医生有点生气。
见我不吱声,他又缓和了口气说:“你所有的问题里面,肾炎是最应该重视的,如果不加以控制,发展下去就是尿毒症、肾衰竭,最后只能换肾,现在找个合适的□□比登天还难。”
我茫然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低下了头,这个我知道,我的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邻居十年前因肾坏死而做了换肾手术,两年前已死于移植肾的坏死。
“肾炎的原因有很多种,做肾穿刺就是为了弄清楚你是哪方面的原因,这样能够更好地对症下药。你可以跟你家里人再商量一下,反正我们医务人员一切都只是为了病人更好地康复,现在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要是你不愿意我们也不勉强。”主治医生说完就像个去干大事的伟人一样正气凛然地离开了病房。
“医生说的是对的,但是做不做还是由你来决定的,不用担心。”护士朝我温和地笑笑,轻声说。
“谢谢!”
“不客气。”护士又朝我莞尔一笑,步履轻快地走出了病房。
肾穿刺是一种破坏行为,我不想急于做。我也不想再吃那么多的药,胃的,肠子的,肾的……我已经吃了一辈子药了啊……我突然感到委屈极了,眼泪不由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我竟然有这么多问题?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健康一点,为什么在我什么也没有的情况下还不给我健康,是不是上天对待一个失意的人就这样刻薄,非要让她全面失意……
4 寻医
我出院了。我没做肾穿刺。我带了大大小小小几十瓶药回了家。虽然我每次吃药都想把那些瓶瓶罐罐扔掉,可还是吃了,还吃得很“起劲”:一把一把地往嘴里拍,大睁着眼睛大口大口吞水;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可以看到我吃药——我的用药“时程”安排很紧,每天各种药都得排着队静候进入我的体内。
我没有病休,而是回单位上班去了,为了表示照顾,单位让我晚一个小时上班,早一个小时下班。每天见到我和曲莉极其壮观地排出药瓶,一把一把往嘴里拍药的时候,同事们就忍不住围观,一边互相提醒“保重身体,才能革命到底!”等吃完药,曲莉就忍不住走过来,对着我傻傻地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可怜啊,可怜啊!”就因为我吃的药量比她大,次数比她多。
有一天,邻座的同事蕙把我和曲莉叫到了一起,这个比我小五岁的女子说:“我想给你们介绍一个中医,中医对调理身体和治疗肾病比西医好。”
“哪里的中医?”我问。
“是一个民间医生。”
“哦。”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也是一个朋友介绍给我的,”蕙没理会我的漫不经心,继续说,“我生孩子的时候因为剖腹产打的麻醉药太多了,生完孩子以后又非常劳累,结果得了腰痛的后遗症,经常痛得睡不着觉,都痛了三年了。几个月前我们老同学聚会我就跟同学聊了起来,她们马上给我介绍了这个医生,说医术挺高的。我一开始也将信将疑,但是我的腰实在太痛,医院一直就说这个生孩子的后遗症他们也没办法,我就想去试一试,结果非常好。我一共吃了三个月的药,就完全好了,现在一点都不痛了。真是神奇啊!我是上个月停药的,到现在有一个月了,一直都保持得很好,再也没痛过了。”
“有这么神奇啊?”曲莉瞪大了眼睛。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确实解决了我的大问题。我不知道他善不善于治你们的病,不过可以试一试呀。”蕙热心地说,“我可以带你们去一次,懂路以后你们就自己去。”
“可以呀。”曲莉笑着感激不尽地说。
“唉,看着你们吃那么多药就感到恐怖,西药很伤身体的,能用中药调理最好。”
“这个倒是真的。”我也笑道。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呢?”曲莉看着我。
“他开诊有没有时间限制的啊?比如有没有休息日、午休、外出之类的?”我问蕙。
“没有的,他就在自己家开诊,病人都是到他家去的,去之前给个电话他看看在不在家就行了。”
“那我们这个星期六去好不好?”曲莉看看我,又看看蕙,说。
“行啊。”蕙一口应承,“这个周六我老公刚好有空,让他开车送我们去吧。”
“怎么个送法?”我问。
“你们坐车到我家,他送我们一起去啊。”
“好啊,好啊。几点钟?”曲莉问。
“你们九点到,行吗?”
“我没问题啊,采薇,你呢?”
“行啊,那就这样定了。”我说。
民间医生我看得多了,过去每次回老家,妈妈就带着我到处去看民间医生……我是对什么医生都不敢抱太大希望了,因为我什么医生也看过了,不过,在目前这样无奈又彷徨的状态下,试试也无妨。
周六,蕙和他先生便带着我和曲莉以及他们三岁半的女儿驱车前往民间医生庄医生的家。庄医生住在郊区,就在去天台那条路的三分之二的位置上,然后往侧拐进一个在大道上可望得见的山脚下的村庄里。
离上次约迷林去天台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主干道路中间绿化带中原先零星开着的丝木棉,现在全开完了,只留下一些开得晚谢得慢的残花,落叶树也比去年落得早落得彻底,这会儿已经一叶不剩地光秃秃地□□在寒风里。阳光抚过枝干、抚过残花、抚过常绿树的叶尖,明亮地铺在宽阔的车道上。
一路上,蕙的女儿一直叽叽喳喳个不停,一会儿讲故事,一会儿唱歌,一会儿问东问西,一会儿自言自语自娱自乐,跟我女儿小时候一模一样。时间过得真是快啊,曾经是我的唯一的让我离开一天都无法忍受的女儿今年已经十三岁,曾经一天到晚黏在我身边被人称为我的贴心小棉袄的小孩儿已经变成了一个成天嚷嚷着要独立空间的小小少女……时间确实跟阳光一样是长了脚的,确实是像朱自清说的那样,在我洗手的时候,吃饭的时候,默默时,匆匆而去的,在匆匆里,我已送走了三十九年,我的人生还能有一个三十九年吗?就算三年九个月、三十九天,上天都无法给予承诺,谁能保证下一刻……这一个多月里,“无常”比任何时候都紧密地跟随着我,让我的内心充满着焦虑、彷徨、无助。
在进入分岔路之前,蕙跟我们大致谈了谈她所知道的关于庄医生的情况:五十多岁,男性,专治不育症、肝炎、糖尿病、颈椎病、痛风等疑难杂症,年轻时师从一个曾经服务于国民党领导的名医,也进过本市最出名的那间中医药大学,在一家较有名气的中医院工作过好几年,后扔掉了铁饭碗,跑出来自己干。
“这么厉害呀!”曲莉听完后赞叹道。
“他自己比较爱吹牛,平时看病时从他嘴里听来的,你试过再说吧,希望他真有那么厉害。”蕙笑着说。
“那是。”曲莉说。
“看情况啰,如果完全没两下子,他也不敢这么说。”蕙的先生说着转头看了看车外的后视镜,转进了那条通往山下村庄的分岔路。
这条双车道的两侧路上全种着细叶榕,靠近村庄的那一截的道旁林立着大大小小的店铺,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村庄,只能说曾经是村庄,现在已完全变成了一个小镇了,曾经的村民因为城市的扩建,估计靠卖土地赚了不少钱,几乎每家每户都建了好几层楼的别墅,有的还仿照西式园林在庭院里建了喷泉池、亭子、回廊、花园,甚至还摆放着几尊洁白的半裸的石雕像。
蕙的先生绕开村子建筑密集而杂乱的街巷,从村子一侧沿着山路往上跑,来到一个开阔的山坡上,把车子停到一棵大树下。这就是村子背后的那座山的山坡,坡前是挨挨挤挤的房屋,坡后是密林蓊郁的山林。
庄医生的家就在这山坡的边上。
5 秋之渴念
蕙的先生带着女儿在山坡上玩,我们三个女人去见医生。
走过一条掩映在香蕉树、马尾松、瓜藤架下的掺杂着碎石、瓦片、泥沙的小路,跳到村子“别墅”群狭窄、杂乱、堆放着各种水泥沙、农具和农作物的小巷,拐过几栋楼房,就到了庄医生的家。
还没进门,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各种谈论声、说笑声,一股浓浓的卷烟味从围墙的上空及开着的小铁门弥散过来。庄医生家的只砌了水泥地面的空旷院子里挤满了人,各种各样的人,本地的,外地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以各种雅的俗的姿态占满了整个庭院:叉开两腿站着的,翘起二郎腿坐着的,竖起两膝张开两脚似坐非坐似蹲非蹲的,歪着身子靠着墙的,摇晃着腿打电话的,千姿百态,仿佛是一群放养着的鸡鸭鹅。
院子与里屋之间有一扇敞开的门,也有一扇敞开的窗,门框边上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窗内坐着一个满脸笑容的中年男人。
“庄医生好!我带了两个同事过来看看。”蕙带着我和曲莉穿过院子,走进里屋,笑着跟那个坐在窗内的男人打招呼。
“哦,好啊,你们随便坐吧。”庄医生抬眼看了我们一眼。
坐哪里呢?屋内是呛鼻的烟味,况且这“诊室”也相当拥挤:一个小房,一个小厅,一个厨房及卫生间,唯一的那张长沙发上坐了四五个人,随意坐在塑料凳上的人也有五六个,大家又不好好坐,而是东一个西两个歪歪斜斜的,坐姿也霸道,仿佛是养懒了的几只猫猫狗狗……
我们只能搬了凳子到院子里“散坐”,也当几只鸡鸭鹅。
差不多两个小时,前面的病人才全走了,曲莉、蕙和我重新走进屋子。曲莉先看,我后看。
才一把脉医生便说,曲莉的问题是小问题,不出三个月肯定能治好。
轮到我的时候,他说:“你的问题要复杂一点,但是七八个月应该也没问题了。但是你必须停掉所有的西药。”
“有一种西药我不能停。”我说。
“你不停西药我怎么给你看。”庄医生抬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武断道:“你知道你的肾炎是怎么来的吗?一是疲劳过度,一是西药吃太多。”
“她以前没吃什么西药的……”蕙帮我说了一句。
“哼哼,你问问她以前吃不吃西药?她至少有十年以上的西药药龄!”庄医生咧了咧嘴,哼哼笑着看看我又看看蕙说。
“采薇,你吃什么药吃那么久?”蕙惊异地看着我。
“抗抑郁类的药。”我只好说。
“这种药最伤身体!伤肝又伤肾!你看看,不就把身体吃坏了?”庄医生的眼里终于露出了点温和的笑,可是随着他的手指在我手腕上忽松忽紧的号脉,他很快又沉下脸来,厉声道:“再吃下去怎么得了,马上把它停掉!”
“不能停。”
“你吃多久了,你说说。”
“十五年。”
“中药也能治忧郁症的,我治过很多这样的病人,你吃我的药就行了。”庄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放缓了语气。
我不吱声,只呆呆望着桌面,忧郁症是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难耐,是分分秒秒不知如何是好的彷徨和恐惧,是一天到晚想着结束生命的脆弱与绝望,不能承受,不可想象,无法不战栗……
“你这样吧好不好,先减量,一边吃中药,再慢慢戒掉,好吧?”庄医生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我。
“好。”
“给自己点信心!肯定能好的!心情对病情的影响很大。你的根本问题就是情志失调。”庄医生高声宽慰,“比你严重的病人我见多了,现在人家都好了,还生猛着呢!”
离开庄医生家的时候已将近十二点,我跟蕙说外面的大道有车直接到我家,我坐车回去好了,曲莉的家与她的是同一个方向,她们可以一同回去。蕙跟她先生交换了意见,答应了。分手前蕙叮嘱道:“好好休息吧,我觉得庄医生说得挺有道理的,相信他好了!”
“好!谢谢你!再见!”我说。
“再见!”
在蕙的车绝尘而去后,我不想再呆在站牌下等车,我突然很想晒太阳,而中午的公车上任何座位都进不来阳光……
我朝着我家的方向走去。时值正午,路边高大茂盛的道旁树并没有投下宽大的树影,亮亮的白白的暖暖的阳光直直地照下来,感觉头顶上好像顶着一个温热的巴掌。我半闭着眼睛,游荡进了一个光的世界。阳光伸开她的温柔细腻的手指,轻柔温情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脸和双臂。在触不到我皮肤的地方,她就轻轻地抚摸我的衣服,再把她的爱透过衣服悄悄传到我的肌肤,这样不多久我的全身便都完全掌握在她的手中了。她的抚摸是如此神奇、充满魔力,使人的心也渐渐明亮了起来,温暖了起来。我沉醉在她的手中,恍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光,与她相融在了一起。
这么半闭着眼在阳光下的路边走了好长一段路,直走到我全身微微出汗,我才从半陶醉半睡眠的混沌状态中睁开眼。刚好走了三个站,三公里。好,现在该坐车了,我跳上了那辆刚到站的专线车。
因为我全身发热,所以感觉到车内凉凉的,阴阴的。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阳光在窗外,刚才无比亲密地爱抚我的那些金色柔情的手指在窗外,它们现在正热烈地抚摸着所有愿意暴露在它们面前的物体,而所有那些被它们抚摸的物体也都如我刚才表现的那样,沉醉、着迷、甜美,它们与阳光一同描画着斑驳的炫目的朴素又华丽的图案……我突然想起了医院住院部的那些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人们,他们群雕般的静坐并没静听什么,他们只是在孤寂与无奈里享受阳光的拥抱和爱抚,体验醉醺醺、麻酥酥的无忧的安适,体验光明透亮地融化在光与热的世界里的那种无限大的力量感与虚无感,那儿没有病痛,没有孤独,没有忧郁,那是与光消融的恬静的无知无觉。
我重新闭上了眼睛,阳光的指痕还在,触感还在,因车内微微的凉意,皮肤便更敏锐地去捕捉它留下的无比神妙的亲昵,啊,我的皮肤饿了,它需要一只像阳光一样温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