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十章 流星化蝶(1 / 1)
第二十章流星化蝶
1 年
从捷的家乡回来,一直到过年,我们四个人就都没再碰过头,捷忙着做生意,迷林忙着年末的促销,岚忙着带小孩、接送老公上下班、购置年货,我当然也要忙的,诸如写总结、上交各种手写的电子的材料等等。年末跟年头一样,是全世界都在忙的时刻啊。这跟我们的人生颇为相似:新生儿来到的时刻,是一个热闹忙碌的庆典,生命将要结束的时刻,是一个纷乱繁杂的告别,而牵着生与死的中间,则是漫长的或精彩或寂寥、或其乐无穷或百无聊赖的人生。
年终晕头转向地忙完了工作,就开始晕头转向地忙过年,这大概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吧。
在大城市里,我们的这一代,除去“土著居民”几乎不存在什么“富二代”“官二代”,我们是“进城第一代”:出生于农村或小城镇,因到大城市上大学而留下来的一代。这一代人有时候不知道家在哪里,是自己立足大城市后成家的那个地方,还是由父母陪伴着长大的那个养育了自己的地方。我们下班后都会说“回家啰”,回的是前面的那个家,节假日的时候彼此相问“回不回家”,指的是后面的那个家。过年,回的当然是后面的这个家的,婚前回娘家,婚后回婆家,或者婆家娘家都跑一趟。不过,无论回哪个家,都不能忘了目前大城市的那个小家:基本的年货,比如桔子苹果等水果啦、菊花水仙花等盆栽啦、糖果瓜子等零食啦,多多少少都是要买点的,还有春联、门神、年画等,也还是要贴要挂的,浪漫一点的或者想春意更浓一些的,还要买上一大株桃花,养在大大的瓷花瓶里,满树吊上红红的利是封,再挂上不知日夜地前赴后继地闪烁的彩灯,年就有点样子了。再懒的人也不能懒到不贴春联不买桔子,老人家可是提早一个月就开始长途电话不断、日日唠叨夜夜叮嘱的。弄好了小家里的,就要抓紧时间跑到人山人海的超市或批发市场,拿出长长的计算清楚婆家娘家的长辈、平辈、晚辈的人数、琢磨过各人的性格脾气喜好、掂量好轻重平衡的购物单,开始搜寻、挑货、付账、搬运,再坐上或开上至少几小时的车,奔往那个时常在梦里出现的家……
这就是我们的年,又忙又累又兴奋。
我、岚、捷都是进城第一代,所以都要回老家过年,迷林是城郊的老居民,早已无老家可回,但超市的节假日往往是零休息日,她也就只能协助别人过年了。沙扬也是进城第一代,但因沙扬弟弟也在这座城市工作、成家,并购置了多处房产,所以沙扬的父母也已随子长期生活于此,不再有节假日往老家赶的习惯。沙扬自然也是跟他们一样的。曲莉也无需往老家赶:她是进城第二代,她先生的父母早已接到身边。
这个年,我们自然都是无法相聚的,也无暇再上Q或打电话,只在大年三十发一则祝福短信,可因短信队伍太长了(估计都排到外太空去了),所以收发时间有时甚至会相差两天,“我在拥挤的天空里徘徊,寻找主人的信息场,请您千万千万耐心地,把我静静等待,一有机会,我定将钻进你的屏幕——唉,不好意思,我们挤得满头大汗,它们竟变成了冬雨……”也许那两天里,这些短信们都在作如此告白吧?
这让我想起女儿给我讲过的一段趣话。她说他们的心理课老师讲,人死后都是有灵魂的,而且还有前生后世,前几十生几百生几千生的都有,所以灵魂大多都是旧的,当然也有许多是新的,现在人口爆炸了嘛。这些灵魂包括了人的,也包括畜生的,也有先做了人后做了畜生或先做了畜生后做了人的。一句话,在这个有着蓝天碧海阳光空气的星球上,处处潜伏着我们肉眼看不到、肉手摸不着的,灵魂,它们东瞧瞧西瞅瞅,目光灼灼地窥视,时刻准备钻进某个母体,重新投胎,为人或为畜生。大过年时的短信也该是这个样子的吧?东瞧瞧,西瞅瞅,目光灼灼,时刻相时而动,等成功降落进手机,便眉开眼笑道一句“我来也——”,像孙悟空一个筋斗云翻过来大喝一声“老孙来也——”那般兴奋和自得,也像某一母体望穿秋水终得一龙或凤胎时的喜不自禁:哈!有喜啦!
在总是喜从天降的年里,我们忙得忘了自己,重新认识自己跟自己握手对话是回到工作岗位以后。前后不过五到七天的春节假,我们辞掉了旧,迎来了新,可这个“新”有点不太像样:回到单位上班的同事,除了兴致勃勃谈论一下春节的见闻,比如堵车十几小时啦,发生了多少起车祸啦,被灌了多少酒啦,肚子吃坏了几次啦,上街如何拥挤啦,街上堆了多少垃圾啦,等等,再传阅几张照片,就是哈欠连连,懒腰频伸,真正的节后综合症像传染病一样,迅速弥漫了整个办公室,同事们纷纷相继倒趴在桌子上。我也不例外,我一仰头就半瘫痪似的靠在沙发转椅的后背上,闭上了眼睛。困乏,来自肉体,更来自精神。过年可谓是高强度的穿越吧,短短的一周里我们都做了一回神,经历过多个方向相背的地点、无数各各相异的面孔、多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数不清的纵横交错杂乱无章的画面,等一切都从眼前消失,竟有一种深重的失落感,不,应该是失重感,仿佛刚从一出情节曲折的戏里出来,一时不知身处何方,脑子瞬间空白,突生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虚无。
突然,我想起了曲莉家所在的城中村的热闹街头,那些忙于生计与活命的人,大概是不知道有同性恋的,也许什么恋都不知道,有饭吃有衣穿已经是生命的最高要求,像我在年里所过的生活一样:每天应付饭菜碗碟已经消磨了绝大部分时间,余下的除了陪人聊聊天,在石头一般硬的棉胎里睡个觉,就不再有能思想的空闲了,那时候,什么什么恋几乎都跑去见马克思了。难怪曲莉要让自己忙个不停了,忙到不再有思想,也许,某些时候人就要像驴一样吧,降格为驴,闲愁和痛苦就不再上门了,过去的时代,某些革命先辈不就是如此教导我们的吗?在这种教育环境下长大的岚尤其是迷林不也是这么说的吗?她们都觉得自己太闲了,才生出了无尽的烦恼,并为此时时刻刻进行严肃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可是,人真的是驴吗?当人变成了驴,倒底是该庆贺还是该悲哀?到底是人生好还是驴生好?或者人羡慕着驴,驴又羡慕着人也未可知。由此,我又想到了女儿所说的灵魂,那些在天地间四处游荡的目光灼灼地东张西望的灵魂,它们何以如此热切地再次为人或为畜生呢?是因为未实现的愿望?是想拥有一个自己愿望中的全新的人生或畜生?是因为好奇?过去是驴现在要做人、过去为人现在想为驴?还是过去是同性恋的想体验一下异性恋、曾经是异性恋的感受一下同性恋?这么想着,我不禁摇了摇头,我这是怎么啦,怎么动不动就“同性恋”的?好像这个词不冒一冒就发慌似的,好像这个词长满了翅膀、触手、拳脚,到处飞到处伸到处踢打,我被它们挟持着,如果不适时给它们点空间舒活施展,它们就要把我踢爆似的。也许是我没去天台太久了?没见“她们”太久了?没碰那些文字太久了?就像还没得道的僧人,一天到晚吃着素,就不停念叨着要去敲木鱼一样,木鱼木鱼,好歹也算得上是“鱼”啊。
我不觉抬头睁眼望了望前几个座位上的曲莉,这个从来不闲着的人正正襟危坐地在校对文稿,那坐姿犹如一匹潜伏了几天几夜正伺机而动的狼:疲惫地精神着。
年后的曲莉稍微胖了一点,脸色也红润了些,这个可怜的人,经受了那次打击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是由一个人变成了一棵树,无论有没有风总在瑟瑟发抖的一棵树,因先天弱小、后天又没得到适当的施肥和浇灌而长得叶子寥寥枝干斜曲的一棵带着凄凉的绿意微笑的树。去年年末她出院的时候,医生给她开了一大把药,并再三叮嘱:不能太累,不能过分情绪波动。于是惶恐无助的曲莉成了一个必须小心翼翼的药罐子。她继续拒绝交往同圈子的朋友,说有我一个就够了,她只能按部就班过规规矩矩的生活。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连这个话题都不再敢跟她多谈了。
沙扬往年是在美国过圣诞、在中国过年的,今年应该是无论圣诞还是年都是在中国过的吧?也许该约沙扬打打球了吧?把我的那些无端而来的各种思绪打掉,把我这日渐消瘦的疲惫身躯尽量锻炼得强健一些,顺便也再见见“她们”,以安抚我这皮毛下跟曲莉一样惶恐无助的灵魂。
2 背负一生的错
二月份我跟沙扬打过六七场球,有时去球馆,有时到天台,也跟迷林见过一次面,这样,我的感觉基本上从“年”的纷繁杂乱与混沌虚无里走了出来,继续开始我的时而精彩时而寂寥、时而其乐无穷时而百无聊赖的人生。
沙扬依然话不多,只是好像要把生命中的精力全宣泄掉似的拼命打球,但几场球下来,她还是毫无保留地跟我谈了最近的生活状况。原来,这个年沙扬是在美国过的,沙扬没回去过圣诞,她先生大光其火,坚持要求沙扬带孩子回美国过中国年,不带孩子也可以,但沙扬必须回去。沙扬的父母也批评了沙扬老是逗留在中国而不陪先生,没能很好地尽□□,还跟女婿自我检讨了一番说过分纵容女儿了,并主动帮沙扬和外孙女收拾好返美的行李。沙扬在双重压力下,只好带着女儿到美国过年。
“如果机舱能活动,我真想从飞机上跳下去。”那次在天台打完球后沙扬说,“我甚至期待发生空难。”说着就淌下两行眼泪。
“想过解除婚约吗?”我试探着说。
“他不同意。”沙扬简洁又直率地说,随后眼泪就像小河一般源源不断地流淌,她把脸埋进掌中抽泣起来,很快,眼泪便透过指缝分几股从她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滑下来。
我无计可施,只好沉默地等她安静。
沙扬如水分过多的春天,抖动着双肩哭了好久,这当中,我冲调了两杯热热的巧克力奶茶,打开了天台中的那台旧音响,放进一张班得瑞的纯音乐CD,那是迷林带过来的,整整一套,有八张碟,“用了我一个星期的工资呢,”当时迷林说,“不过,实在太美了!音乐是无价的。就放在天台听,它们般配。”
《日光海岸》的音乐纯净、愉悦、开阔,渐渐弥漫了整个房子。一曲终了,沙扬终于停止了哭泣。我们开始慢慢喝奶茶,直到整杯入肚才开始交谈。
沙扬说,她先生一直就不满意她老回中国,总希望她天天不离左右,说西方人是最不能忍受夫妻分离的,觉得那是不人道的表现,虽然他们的家庭观念不如中国人的强,但一致认为夫妻关系应该凌驾于任何其他关系之上,所以沙扬老惦念着娘家亲人而离开丈夫是极其错误的,必须加以矫正,不然后果会很严重。
“能如何严重?”沙扬讨厌他的威胁,嘲讽地问。
“你不能当一个这么冷酷的女人!东方的女人不是很温柔顺从的吗?你为什么没做到?你不像一个妻子!”气急败坏的男人对女人咆哮道。
“我们离婚吧。”沙扬说。
“为什么?你给我个理由!我没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提出离婚?错的是你,要提出离婚的应该是我!”男人困惑而恼怒。
“我们不合适。”女人说。
“可是你答应了我,你选择了我,你在教堂发过誓,你要对我们的婚姻负责!”男人感到很无辜。
“对不起。但我们的文化背景不同,思想观念不同,生活在一起不快乐。”
“我保证让你快乐,只要你留在美国。我们一起抚养女儿,在假日的时候一起去旅游、运动。只要你不回中国,就什么都好办了,什么问题也没有了。”男人冲动地抱住女人,“沙扬,我的达令,我爱你的,我一点也不想对你发脾气,只是不能忍受分离,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
“他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沙扬懊恼地说,“因为我欠缺热情,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感到很委屈也很愤怒。”
“可以理解。”我说。
“我们过的这个年,他很受伤,经常情绪失控,有时像宽容的大象一样迁就我,有时像被困的狮子一样发怒,有时像受伤的狼一样嚎叫,有时像败阵的马一样落泪,然后又像温顺的小狗一样讨好我,向我道歉……看着他这样,我知道自己错了,一开始就错了,老男人也是人,我不该跟他结婚,是我伤害了他。”沙扬抿了抿嘴唇,两颗大大的眼泪滚落了下来,“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无法做他希望的那样的妻子,我没办法快乐,我不想跟他在一起,跟他在一起的每分钟都是煎熬……如果当年我结婚的决定是个错误,那么我该为这个错误背负多长时间?是不是要一辈子?是不是错了就永远无法回头?是不是我不再有任何别的出路……”沙扬又忍不住泪下如雨。
“也许多次提出离婚,最终他会答应的吧?他也希望生活得舒畅的啊。”我说。
“不知道。这个年,我们几乎天天在吵架又天天在和好,反反复复的,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了,我说再这么下去我会死的,他说再这么跟我分离他也会死的,最后他还是放我回来了……回来后又每天打越洋电话,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啊……”
“这是最难熬的时候,挺过去就没事了。”我笨拙地宽慰。
“可是这种日子真的很难熬啊,何况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我妈妈见我回来了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高兴了,她认为我应该留在美国。如果没有孩子,我想我会选择去流浪……”
“不要想那么漫无边际的傻问题。”我说,“如果你是坚决要离婚的,就决绝一点、再冷酷一点,同时争取尽快解决,这期间什么也别想,挺住就行了。”
沙扬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泪珠未干的乌黑的眼眸像两颗润泽的黑葡萄,茫然地注视着前方的地面。
三月初的一次打球后,沙扬约我周末去樱云花园赏樱花。我问是否叫上迷林她们,像去年一样,只是由我们的四君子变成五君子。沙扬说不好,说她不是不喜欢我的朋友,只是不习惯这样的“集体活动”,说她自从辞职去了巴厘岛以后就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人多了反而拘束,不知该如何说话好。另外,交这么一批朋友,难免又要重新认识一番,意思是要跟她们成为朋友,就要把跟我说过的话再跟她们各个说一遍,因为她从不轻易交朋友,但真的要交就要诚心诚意地好好交,而她现在并不想这样“炒冷饭”。
这个女人跟曲莉一样固执和排外,我想。一定要把她拉进我的朋友圈,多一个朋友就多一份力量,也多一份慰藉,也许沙扬多交几个同圈子的朋友也就不至于这么偏执了,但对这个个性过强的女子不能勉强,找好机会再说吧,何况她这段时间也太压抑烦闷了,也许更需要安静。这么想着,我也就不再坚持。
按沙扬的说法,日落前后的樱花是最绚烂的,樱云花园晚上八点关门,我们打算五点半到园,沙扬开车来接我。
3 最后一次
三月中,春光明媚,樱云花园的游人较之去年有增无减,不过,我们到达园门口的时候,碰到的大多是出园的人,这个时候乐意花九十元买一张门票进园的大概只有傻子了。
我们到达的时间跟预定的分毫不差,不早不晚,刚好五点半,好像沙扬是掐着分秒掌握车速似的。因仍属早春,此时已是薄暮时分,春天的阳光本来就温煦柔媚,这暮春的夕阳就更是带着蒙昧柔和的红光了,它温情地泊在樱云花园的山头、树梢、花丛、草尖,让整片大地弥漫着氤氲的柔光,明亮、柔美、温暖。依依的阳光纵情在如云的樱花林中,与花的粉与白和谐交融,变成了世界上最有情意的温柔眼神,这眼神稍稍含羞地睇视着你,睇视着这片春野,睇视着低垂如一个温暖的怀抱的天空,于是花色和天色连成一片,整个天地间,处处流泻着光和色,爱和美。
我们随意漫步,把整个“甘”字的每一横每一竖都走遍了,醉樱桥边的湖水依然清澈如一只纯净的眸子,仿佛经过一年的滋养,长出了长长的眼睫毛似的,因有了夕阳下的树影,这只眸子显得更幽深神秘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们登上了高高的观景台,四个观景台有两个已经空了,仍留在园内的游人已屈指可数。虽然天色已暗,暮春的余晖仍柔柔地笼在整片樱林之上,与不远处青黑的山相比,这昏黄柔媚的光显得尤其动人,仿佛略略沙哑的甜美嗓音,在唱着甜蜜而略带忧伤的歌。白色的粉色的樱云在山的衬托下也更显明艳、鲜妍,如新生儿的肌肤般粉嫩,如初长成的少女的笑脸般清纯,如已历沧桑的妇人的眼眸般沉静。醉樱桥边的两颗眸子已被暮色吞没,那两个巨大的洁白的“十字架”静静地发散着圣洁的幽光。
我们依着观景台的栏杆站了好久,犹带微寒的晚风轻轻地拂着我们的头发,在我们的脸上、手臂上凉凉地滑过。
“我想再去一次日本。”沙扬突然说。
“有必要吗?”我为沙扬的执着担忧。
“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再去一次。”沙扬的执拗里带着恳求,似乎为自己的决定努力找出一点理由似的,而这个理由仿佛与我的态度有关。
“沙扬,放下她吧!你们不可能。”我说。
沙扬没吱声,直望着樱林的两眼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抑郁。
“是这样,蓝铃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女强人,她现在拥有着蒸蒸日上的事业,有良好的声誉和社会地位,在日本,一个女人能走到这一步是很不容易的,非有钢铁般的意志、冷酷的理性、甚至适当的手腕不能到达。这类人,在他们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爱情,而是成功,为了成功他们可以忍受一切、付出一切、放弃一切,哪怕是爱情。爱情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人生的点缀,是成功的锦上添花,最多也只能退居二位,他们绝不会为了爱情放弃成功,如果这个爱情会对他们的成功造成负面影响,他们将毫不犹豫地弃之如敝屐。你这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这么执着一念呢?”
“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蓝铃的选择也是对的,错的都是我。”沙扬紧紧咬着嘴唇,还是忍不住落下两行眼泪。
“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感情不分对错,就希望你面对现实,走出来,重新开始。此路不通啊。”
“是啊,我也知道,此路不通。我最悲哀的是,怎么都走不出来,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我爱得卑微,爱得可怜,爱得丧失了自我丧失了尊严……有时候我都为自己感到羞耻和屈辱,可是我就是出不来啊,或者我天生就这么卑微吧……”沙扬泪落如雨,少有地毫无顾忌地显示着她的脆弱。
“不对,你是很优秀的女孩,是你过分封闭自我了,过分排斥外面的世界了,这个世界上我们这样的人很多,优秀的女人也不止蓝铃一个,我们不该,画地为牢。”
“我不是认为别的女人不好,而是我没办法再去注意别的女人,在我的眼里心里,这么些年来,只有一个女人。”
“说句实话,先请你不要生气。”我犹豫了一下,说。
“说吧,你知道我是接受真话的。”
“我并不觉得蓝铃是个多优秀的人,甚至不是一个可爱的或有人格魅力的人。”
“是吗?”沙扬惊讶地望着我。
“是。她的能力确实很强,她的追求成功也无可厚非,但在对待你的事情上,她太自私。”
“你误解了,她对我一直很好,从我们认识一直到今天,无论我怎么样,她都一如既往地友好如初,重友情是她最大的优点。”
“她的问题就在这里。”我说,“她重友情,所以她要留住你这个朋友,为了表明她的重友情,她的大度,她的诚意,她的善良和友好,她对你一直友好如初。可是她很清楚你需要的不是这个,她清楚你苦恋她十年,她大概也能猜到你为什么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她还知道了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想的是她,知道你的女儿跟她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总之,她非常清楚你因为爱她而痛苦不堪,如果她真的是一个善良的人,就应该想办法消除你的痛苦,而消除你痛苦的做法只有两种,一是接受你,一是不再跟你联系。一个已步入中年的女人,一个跟你接触了这么久的女人,她应该很清楚,爱情没有中间路线可走,对于狂热的爱恋者,哪怕一线希望,她都不会愿意错过,而你就是这样的狂热爱恋者,既然她不能接受你,她就应该再冷酷一点,不要再维持什么友谊,而是要形同陌路,让你彻底走出来。可是她竟醉心于你们的友谊……”
“你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沙扬喃喃道,两道雪白的目光冷冷地射向我,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恐。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被她的表情吓坏了,“我只是不想看着你飞蛾扑火。冷酷只是制造一次的痛,痛完就可以痊愈了,而所谓的温情脉脉造成的是长久的痛,我不愿意看着自己的朋友这样长期处于痛苦之中!”
“她要是真的那么冷酷,我还怎么活下去……”沙扬惊魂未定。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没那么弱小!”我安慰道,“我这么说蓝铃可能也过分了点,如果你能自拔的话就无所谓她的什么做法了,但若是你无法自拔,她就应该帮助你自拔,这才是真正的善待他人。”
“她不是你理解的那样的,”沙扬安静了下来,“我知道我的事让她很烦恼很矛盾,她不忍心伤害我也害怕我出事,她很了解我的脾性。”沙扬转过凄楚的眼神,望向那两个明显暗淡了的十字架,“你不知道我们在一起有多相知、多默契,就算不说话,我们也能知道对方的心思。就是因为这种相知感才让我这样痴迷。我现在无路可走了,婚姻维持不下去了,娘家也不想再住了,我这只飞蛾只想再扑一次火,最后一次,最后一搏,如果不成功,我也就彻底死心了。从今以后,我,会开始另外的人生。”沙扬字正腔圆地清晰地字字轻吐,可这一串轻轻滚落的珍珠在我听来仿佛是一颗颗冰封千年的冰珠,使我自内而外生出一股寒意。
4 最巅峰的风味
我晃了晃头,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春夜的微寒和眼前的幽灵似的两个十字架造成的错觉,单从沙扬说的话来看,这倒是一件好事,最后一搏是为了彻底死心,也就是我所说的一次性疼痛,痛完了就可以痊愈了,从此开始新的生活,这不是很好吗?我深深吐了一口气。
“那么,你想用什么办法?”我微笑着问沙扬。
“哼,其实我早就黔驴技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沙扬自嘲地冷然一笑,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看向樱林,然后幽幽地说:“一般的酒是越陈越香的,葡萄酒不一样,过了葡萄酒陈年的高峰期,就只有每况愈下了。女人也如此。女人迟暮,随后就逐渐人老珠黄,用贾宝玉的话说,就是由珍珠变成死珠再变成鱼眼睛。所以作为女人,要像葡萄酒一样,在适当的时间享用或被享用,才能彼此品尝出她最巅峰的风味。”
“你打算……”我讶然哑然。
“哈哈,出卖色相,是想说这个吧?”沙扬空洞地笑了两声,“是啊,这是最低层次的最后一招。”
“可是,这一招只对好色之徒有效啊,蓝铃是好色之徒?”我摇了摇头,苦笑。
“我已经没办法考虑哪个有效了,只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件,武器。”沙扬朝我调皮地露齿一笑,可这可爱的调皮远远不如她的悲伤和凄怆来得深重,让人不忍一看。
“从本质上来说,人人都是好色之徒,因为人人皆有欲望。”沙扬接着说。
这话似乎也对,我没言语了。
“在性的观念上,日本是个很开放的国家,我知道蓝铃,她是个极端冷静又极端冲动的人。也许我直接一点,她就更清楚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了,我一直觉得她对我是有感觉的。”沙扬目光明亮地注视着我,好像要从我的眼里得到认同似的。
对蓝铃的喜好,我不置可否,但就日本人性观念比较开放这点,我倒是赞同的,日本小说家的笔调大多偏黄,日本军人和慰安妇的性事是世上最龌龊最屈辱的风景,《丑陋的日本人》写尽了日本男人的好色,日本近代的“发迹”、战时的“富国强兵”及战后的“荒城重建”一半靠的是□□业,靠一批又一批日本女子到世界各地“卖身兴国”……就算在日本作家中一点都算不上黄的村上春树,他的作品里也随处充满着性和欲,那种性和欲简直到了满街满巷铺陈泛滥的程度:绝大多数的日本男孩和日本女孩对待性和□□就像对待雪糕一样,因为渴,一个夏天就可以吃上几十个品种几十根,这些男孩女孩开口闭口必谈性,跟恋人谈,跟朋友谈,跟陌生人谈……另外,互联网上日本的美女写真集历来是最火辣的,每次一不小心碰到个陷阱网站,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们就震撼登场了……
这么看来,说日本人的“黄”名满天下似乎也不为过,但除了“黄”日本还有许多令世人震惊的东西:日本人“性开放”的同时观念极其陈旧保守,日本人的意志较之“黄”和观念保守更令人害怕,而那个蓝铃似乎是后者……
我不知该如何表态,也无法表态,尤其是看着沙扬那“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似的悲壮和坚定,我明白我说什么都没用。
“你可以陪我去买几件衣服吗?”沙扬突然问。
“现在?”我看着几乎全黑的天。
“嗯。现在七点半,十点前一定送你回到家。”沙扬眼睛不眨地看着我,带点恳求地说,“我们这就去吃点东西,我现在只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了。”
“好吧。”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知是有了动力还是什么的,沙扬一下子变得精神、积极起来,动作敏捷地爬下观景台,步履轻快地急速走出樱云花园,迅速发动了车子,不久车子便像一条鲸鱼一般在全速破浪前行,把路边的两排闪亮的路灯毫不含糊地往后抛洒,闪烁的灯流被拖成了两道长长的流星雨。
很快我们就进入了本市最繁华的地段,这儿是各大商场和专卖店的汇聚地,附近各种吃喝玩乐的设施也最多。我们进了一家日本料理店,要了几份寿司、两杯果汁,不到半小时,就把晚餐解决了。
随后沙扬带我进了一家高级内衣专卖店。
“你要买的衣服,是内衣?”我愕然。
“对,内衣。”沙扬回眸一笑,随后做了个鬼脸。
这家内衣专卖店可谓高级之至,室内是欧化的设计风格,店面很大,简直像一个宫廷大厅,“大厅”分了许多个大大小小的隔而未隔的空间,无论是大空间还是小空间还是小角落,从天花到墙壁到地面到各个大小高低的空挡,都非常注意装饰,这些分隔开的小空间既独立、各具特色,又与整个大环境相一致,构成了个性与共性自然相融的和谐又独特的美。“大厅”的中央有两根直达天顶的罗马柱,两根柱子上缠满玫瑰花和绿藤,两根柱子之间是一幅打着射灯的巨幅油画——安格尔的《泉》:年轻的裸女拿着陶罐让水倒出来,鲜嫩青春的肌肤和美丽柔缓的曲线极具魅力,柔和而富于变化的色彩仿佛在低语,诉说着少女清高绝俗和庄严肃穆的心。各空间的灯光和背景、装饰大概与此风格一致,再根据各自的需要大胆张扬自己的个性。
而让我感到最舒适的不是这样古典又华丽高贵的装饰,而是店内的温度。店内似乎开着空调,但其缓流的极轻的微风又仿佛来自自然,来自天庭,又没有三月自然里晚风的寒意,它温暖极了,柔滑极了,令人产生被花瓣轻轻滑过肌肤和灵魂的温润美好的感觉。
沙扬在各个内衣专柜穿行了一遍后就开始在选定的几个点试穿内衣,当她以前所未有的勇敢和坦率,脱去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就穿着性感的内衣裤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着实有点手足无措、窘迫心跳:沙扬本来就肤如凝脂,曲线优美,美艳如花,现在这个青春、张扬、甚至带着明显的挑逗的女子竟近乎□□地在我的眼前开放,一瓣一瓣地开放,一次一次地循环开放,多角度多侧面地开放,还一直开到灿烂的尽头、璀璨的巅峰,像她说的,她在散发着她最巅峰的风味。完全不为所动是不可能的,至少在这样性感柔美的躯体面前,眼光无法不追随,内心无法不赞叹……我想到了海边的岚,可岚海边的鲜花比基尼相比于沙扬的情致与性感,实在不算什么了……
欣赏沙扬的“内衣时装秀”足足有一个小时,可当沙扬问我意见的时候,我竟然一句都说不上来,只好笼统地说“都很好看,很漂亮,很有魅力”,此外就再也给不出什么意见了。
最后沙扬在lise charmel买了一套黑色缀白花蕾丝内衣裤、一件缀紫蓝色蕾丝吊带白睡衣、一件灰色紧身背心型睡衣,在仙黛尔买了一件黑色底缀着灰蓝小花的内衣、一条动物纹蕾丝点缀的黑色性感开档丁字裤。
从内衣专卖店出来走向停车场的时候,沙扬哭了。毫无顾忌地在如虹的华灯面前哭了。
“沙扬。”我叫了一声。
“嗯。”
“记住,无论怎样,你还有我们。”
“嗯,谢谢你。”沙扬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沙哑,好像所有的精力和华彩都在内衣专卖店展示殆尽了似的。
“你不孤独,一定要挺住!”我补充了一句。
“好,我回来后第一个找你。”沙扬闪着泪光诚挚地看着我,“谢谢你陪了我那么久。”
5 化蝶
快到四月的时候,沙扬回来了,约我周六的傍晚在天台见。
到达天台,我看了一下手机里的时间:六点半。正是“夕阳无限好”的时候,头顶上“国色天香”四个饱满大气的艳红隶体大字如牡丹花最后的绽放,酣畅淋漓地醉卧在夕阳里,整个住宅区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迷蒙的红光。
沙扬说在住宅区大门口等我,可透过过往的行人并没发现她的身影,进入大门后,我往路边的一棵细叶榕望去,往常我们打球的时候,沙扬总是把车停在那棵树下的,但现在树下空空如也,那棵细叶榕正舒爽地轻舞着它繁密的小叶子,悠然地晃荡着少年老成的长长根须。
我疑惑地走向楼下的电梯间,突然就发现了小路一侧篮球场边上的沙扬:戴着一副遮住了上半个脸的大墨镜,挽着一个高高的发髻,身穿一件日落黄T恤、一条蓝色牛仔裤,单肩斜挎着一个肩带一直垂到臀部的蓝底白花的鼓鼓囊囊的挎包,是那种十几岁女孩最爱用的款式,脚上踩着一双东南亚风情的以海水蓝为主调的色彩斑斓的热带鱼似的休闲凉鞋。她正站在球场角落一块大楼的阴影里,看球场上的人不分东西南北忘了朝代和国籍的混战。
“沙扬!”我喊了一声。
“哈罗!”沙扬转过脸来用英语跟我打了声招呼,随即粲然一笑,洁白的贝齿莹亮有光。很久没见她这么笑了。
“怎么这身打扮?”我笑问。
“美不?”她并不回答我,只是继续粲然地笑着。
“当然,美极了。”我说,“你的车呢?”
“今天没开车,打算一醉方休。”
“拎这么多东西,很辛苦吧?”我看着她脚下的几个大袋子。
“没关系。我们上去吧?”沙扬说着就弯下身子拎起两个大袋子。
“好。”我随即拎起了另外两个。
我们直接把东西拎到天顶上去了。
沙扬买的食物实在够多,带的东西也离奇,见我瞄着几个袋子发懵,沙扬说:“这一顿让我来布置,你只管享用好了。”说着就把我撵到椅子上。
沙扬先掏出一张白色印花的桌布,平展地铺在圆形的石桌上,再把袋子里的各个食盒拿出来,又掏出一把各种形状的一次性高级纸碟,把食品分门别类地重新盛好,将所有清空了的食品盒都收进了垃圾袋,然后拿出七根长长的仿如那间高级内衣专卖店里的罗马柱似的白蜡烛,用打火机全点燃了,蜡烛分成两排,靠我这边的三根,靠她那边的四根,随后转身把我刚才打开的天台上的灯关掉,接着,取出一瓶大大的红葡萄酒,还有那两只我们往日用过的晶亮玻璃酒杯,开了红酒以后,沙扬把两只杯子都斟得前所未有地满,放好酒瓶,沙扬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随身带小CD机,按下开关键,《梁祝》小提琴协奏曲立刻在天台的每一个空气分子里流淌,在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间翩然飞翔。
“好!请入席!”沙扬微笑着做了一个夸张的邀请姿势。
此时夕阳已尽,晚霞也渐消,可是天光并不暗,残留在天空的一抹微云似白非白、似红非红地浸在浅蓝如湖水的天空里,那云似乎是不请自来的满脸慕艳意的宾客,凝然不动笑口吟吟胃口大开地一直在我们的头顶瞪视,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在它的周围若隐若现地闪,理解为偷窥也未尝不可,因为天台的这两个俗人面前的这桌美食实在太丰盛了:一碟日本鱼生、一碟寿司、手卷,一个必胜客超级至尊披萨,两个意大利烤薄饼,一碟香煎秋刀鱼,一碟香煎多春鱼,一碟美极鸭下巴,两只椒盐鸡翅,两串骨肉相连。
“为什么,这样,在这儿设宴?”我注视着沙扬依然遮住了半个脸的墨镜问。
“庆祝。”沙扬笑道。
“庆祝?”
“对,为我获得新生。”沙扬端起酒杯举向我,“来,为新生,干杯!”
我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杯过分饱胀的潋滟的葡萄酒,跟沙扬的酒杯轻轻一碰,说:“好,为新生,干杯!”
“再来一次!为我的生日干杯!”沙扬抿了一口后又把酒杯举了过来。
“今天?你的生日?”我大为吃惊。
“明天是我三十五岁生日,今天是三十四岁的最后一天。”沙扬微笑着说,“用中国传统的说法,今天是我辞旧迎新的日子。”
“不错,为辞旧迎新,干杯!”我半信半疑地又举起了酒杯,一边仔细看着沙扬,只见沙扬一仰头喝下了一整杯红酒,那豪兴绝不像是假的,于是我也把整杯酒喝干了。
刚喝完,沙扬又把我们的两只杯子都斟满了。
“为我们的友情,干杯!”沙扬站了起来,还极其庄重严肃的样子。
我不由得也站了起来,说:“为友情,为生日,为新生,干杯!”
两个酒杯脆响了一声后,两人都把手中的酒喝光了。
我们开始进攻桌上的美食。吃到半路,沙扬突然拍了拍脑袋,说:“嘿!把水果忘了!”说着就到购物袋中掏,很快又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沙拉酱忘买了!”
“我下去买吧。”我把刚啃完的鸭下巴丢到一边,站起身来,“今天贺你生日,剩下的事我来做吧!”
“要不这样吧,你削切水果,我下去买沙拉酱,你削水果的水平比我高。”沙扬笑着提议。
“也好。”我走过去把水果袋拎到水龙头下。
“钥匙呢?”沙扬走到我身边,问。
“哦,这儿。”我连忙掏出钥匙放到她手中,一边叮嘱道:“小心点!咳,把墨镜摘掉吧!”
“好的。”沙扬接过钥匙就走下了天台。
等沙扬回来的时候,我的水果丁早切好了。
“怎么那么久?”我问有点气喘、依然戴着大墨镜的沙扬。
“爬了一半楼梯呢!”沙扬说,一边把钥匙还给我。
“怎么突然来了这个兴致?楼梯道很暗吧?”我有点惊讶。
“帮助消化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楼梯灯全亮堂堂的!”沙扬笑,一边就坐下来开始挤沙拉酱。天色早已由浅蓝变成深蓝,再变成灰蓝,一轮仪态万千的圆月,正在遥远的天际闲庭信步,沙扬鬓边的一缕卷发刚好打破了那个洁白的圆,在晚风中如藤状秋千架微晃,四月的月圆,天真,庄严,在循环播放的《梁祝》旋律中又添了几分纯净的凄美。
“流星!”沙扬突然小声叫道。
“哪里?”
“你头顶上!”
我抬头一看,果然见到流星,还是三颗并行的,它们正像花儿似的向天边滑行,又像几个降落伞,在轻盈地缓缓飘落。
“以前总以为流星很耀眼、璀璨,能划亮整个夜空,其实大多情况下它就像一朵星花,无声无息地飘落。”沙扬说。
“是啊,因为受了过分渲染性文字描述的影响,有时就算见了流星也不敢确认那就是流星。”我说。
那三颗流星像神奇的花儿似的飘移了一阵子,便瞬间坠落消失了。
“你猜它们化成了什么?”沙扬的声音突然仿佛受了凉似的有点抖。
“化蝶,翩翩飞翔,自由快乐。”我说,《梁祝》正奏到“化蝶”。
“我也认为是。”沙扬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重新低头吃东西。于是我们继续享受夜餐。
大概七分饱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跟蓝铃真的结束了吗?”我问。
“结束了。”沙扬淡淡一笑,“彻底结束了,三十五岁将是不一样的人生。”
“你没事吧?能不能把墨镜摘下来?”我说,看不到沙扬的眼睛,这个晚上心里总是不踏实。
“明天一定摘下来。”沙扬抿嘴一笑,“明天以全新的面目出现在你们面前。”
“我们?”
“你不是想介绍你的朋友我认识吗?明天上午你就带她来,我们一起在这儿见面,好不好?明天我三十五岁,一切从头开始!要是你想表示一下,还可以定个生日蛋糕过来啊,抱一大把鲜花来我也会很高兴的!哈哈!”沙扬咧嘴侧头“看着”我。
“一言为定!”
我和沙扬的手第一次紧紧握在一起。
将近十点的时候我们离开了天台,走出住宅区大门的时候,我给迷林拨了个电话,约她明早在天台见面。沙扬上了的士后,我也打了一辆车,飞往回家的路,我开了半截车窗,让晚风呼笑地跑进来,四月的天,星光开始灿烂,四月的晚风,开始凉中带暖,四月的这个晚上,沙扬的表现多么诡异,也许四月开始的人生,她真的有新的改变……
第二天起来得稍微晚了点,我在我家楼下的那个蛋糕店和花店买了一个蛋糕和一把鲜花,坐上了去天台的车。很美的四月早晨,天光明亮,万物生光,我坐在那个我喜欢的位置上,看风景。前排的一个男士正专注地读早报,这人也确实有点霸道,竟然把两开的报纸全展开了,挡住了我眼前一半的风景,我扫了一眼那份报纸上最醒目的一行标题,世界瞬间死寂:
天香楼下坠芳魂,自杀女子附告白。下面是一张近似黑白照的照片:身体仿佛张开翅膀的白蝴蝶,微卷的长发披洒了一地。
沙扬的白睡衣,沙扬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