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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十八章 钟声幽扬(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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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钟声幽扬

1 爱情像个鬼

南方的秋天颇似青春,嫣然一笑就再无踪迹可寻。十二月初,冷空气骤然而至,气温猛地降了十几度,冬天如冷酷的庄家,一瞬间把天地严严套牢了,并令其再无翻盘的机会。真正的冬天来了。

天台的天顶上,像一个宁静的湖的迷林依然宁静,只是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湖面上飘着白白的水汽,像湖冷得打了个激灵忍不住大张了嘴巴猛呵出来的口气。还好,有阳光,冬阳晒在湖面上,雾气很快就消散了。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背景,相同的人,相同的坐姿,不同的只是两周前套在人物身上的背心和长袖外衣变成了绵软厚实的棉衣,这种没有变化中的变化很是奇妙。时光,就是这么神奇,在人们换几件衣服间便悄悄流走,一夏一冬,又一夏一冬,又一夏一冬,少年就成了白头。

“主要是性格不合,我们是两个极端。”迷林开始报导她的陕西之行,“本来以为离开电脑在现实中真实接触,会使磨合期结束,能相处得愉快一点,结果现实比网络的感觉更不好。她是一个好人,但我们真的不合适。在相处的那几天里两个人闹了不少别扭,都很不愉快。所以有句话说,语言和世界观的相通不一定是主宰感情的因素,关键还要看性格是否让对方有真正愉悦的感觉。”

“这样的结果,你,没关系吧?”

“我无所谓。真的。什么结果都无所谓。就是觉得自己冲动,搞得彼此尴尬。”

“这样才能把问题解决掉,我倒认为你做得好。”

“就算是一次生活考察吧,反正又没损失什么。”迷林微微笑了笑。

“她没事吧?”

“应该也清醒了吧,是她叫我去的,说过来给你过生日。我就去了,我们就见光死了。”

“你过去是对的,你们俩不能总那么磨下去。”

“对,就是要一个结果。也有一些猎奇心理,总觉得很神秘的,想要去见证。”迷林挑了挑眉毛,呵呵笑起来,两个酒窝盛满了阳光。

“嗯,你年轻。”我笑。

“什么呀?我比你大八岁!”

“心态年轻啊,网上谈朋友,又因为想猎奇,网外见朋友。”

“你就讽刺吧,我不在乎!”迷林笑道,“我还是不后悔,觉得终于为自己活了一回,怎么都是有收获的。通过这件事,我发现了一个事实,就是所谓爱应该是指爱一个特定的人,有真实、现实的接触和语言的交流,有相处的时间和彼此的感觉或默契才可以产生和继续,绝不是凭空想象的东西。像毕淑敏说的:真正的爱一定是要在生活中活出来……”

“你回来后,她联系过你了吗?”

“在网上说过话。”

“嗯?”

“她说希望情谊永在。可我们真的没多少共同语言,又因为见过面的尴尬,现在更没什么话说了。偶尔互相说上一句——我下了。我回家了。保重身体。除了这几句好像再也找不出合适的话了。我们现在就像陌生人一样。”

“没成为敌人就好。”

“不会,我们都是真诚的,走不到一起完全是因为个性不合,我们没有撕破脸皮。她还说要帮助我赚钱,说无论结局如何都是不会食言的,说如果她公司开起来了,就让我在网上做代理。但是我不会,也不想欠她的,所以她越是要我做什么生意,我就越想逃得远远的,所以现在很多时候我都隐身了,不想让她知道我在。”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随口念道。

“作家,拜托你就不要再念了!我会害羞的!”迷林笑着叫道。

“好吧,那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什么计划?”

“下一个目标女人啊,你不是觉得你生命的意义就是找一份爱情,并且实践它么?唔,人家是这么说来着的,‘不求轰轰烈烈,只求能真心相对,细水长流’,我没背错吧?”

“讨厌!混蛋!快闭嘴!”迷林大喊起来,竟然还涨红了脸,就差跳起来打人了。

“好好好,闭嘴,闭嘴!”我赶紧说。

“总有生活目标的嘛。”过了一会儿我又说,“就像我现在又开始了第二篇小说的写作,计划明年春天完成。”

“你开始了第二篇小说的写作了?”迷林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才写完多久啊!”

“已经写了好一阵子了。”

“别太累了,不是不让你写,就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

“知道的,我会量力而为。你呢?也写写东西吧?不然太浪费了,我真这么想的。”

“我是想过写一些东西的,起码可以打发无聊的时间,对这个我也感兴趣。但生活太平淡,感觉不到激情,写出来一定是索然无味的。这样想着就懒得动笔了。”迷林叹了口气。

“你现在有了一些新的感受和经历,可以写的。”

“那算什么感受和经历,笑死人了!”迷林自嘲,“暂时我还没什么想法,就像过去一样过好了,上网看看新闻,听听音乐,跟同事出去逛逛街,现在我没那么自闭了,能跟同事玩得挺好了。”

“很好啊。”

“是啊。我最庆幸的是自己有一双爱好音乐的耳朵,很多时候,我就沉浸在音乐之中,就是上下班的路上,都是塞上耳机的。觉得音乐太神奇太美了。我喜欢听各种风格的音乐。在音乐声中我的忧郁就会一扫而光。”迷林笑眯眯地说。

“这也是生活的意义。”

“我要更正我的话,我生活的意义不仅在于有一份真实的爱情。不许笑话我朝令夕改哦,我善于在变化中学习呢。”迷林咧嘴一笑,接着说:“就像你说过的,爱情就是一个梦。我也知道真实的爱情不是寻找而来的,而是可遇不可求的,很多人一生都不会遇见。就像一句话说的——爱情像个鬼,相信的人多,见到的人少。”

“说得真恰切。”我笑。

“早两天我看了一部讲述现今苏格兰同性圈子里女人故事的电视剧,叫《唇唇欲动》,那些女人全都混乱、滥情、玩世不恭、处处留情……使我想起一句话——女人像头发一样纷乱。快捷、刺激、多重角色或角色易位,就是这部电视剧给我的印象。我想,外国的模式就是我们将来的模式。我自认为思想算是开放、有弹性的,但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玩世不恭,这种现代快捷爱情。和你小说的纯情比较,真的是两个极端啊!不过,看了也深深感受到,原来滥情才轻松,纯情真的是负累。哈哈哈……”

“将来的社会会怎样谁也说不准。不过我觉得主流观念还是要纯情的,或者某一个历史时期偏离了,但最终还是会回到追求美好的路上。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禁锢久了会出现一个放浪混乱的时势,浮华动荡久了必然又会回归对‘古典’爱情的崇尚。什么事情都有这样的发展规律吧。只要人类没有完全蜕化为动物,始终会回归正轨的,这点无需我们操心。生命、社会以及自然对自我的张弛悲喜都有很强的自我调节能力。”

“嗯,我同意你的观点,你总是善于站得高看得远。”迷林夸奖我,“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写小说,你的选择是对的。”

“我只是有话想说,不说难受,又喜欢用这样的形式发泄,所以就要写,就停留在这么个初级阶段。”

“喜欢写就行,热情是最重要的。而且不是谁都能写的,所以把意义定在写作上的人很少。应该庆幸你有这样特殊的爱好,这种方式的自我释放和心灵满足于己于人都是很好的。”

“对不起,我把我自认为的意义强加在你头上了,实际上确实是因为不想你的才华被埋没。”

“我明白的,等我有兴致的时候一定写,还要向你讨教,跟你讨论,到时候可不许你嫌我烦!”迷林笑道。

“那当然。”

2 下辈子我做男人一定娶你

十二月的日本,雪花飞舞。穿着长大衣的乘客拉紧了领口,把围巾一直缠到口鼻上,才拎着行李箱走出机舱。沙扬年幼的时候到过日本,成年后就没再来过。穿过长长的机场通道,沙扬终于来到了出口处。许多人在喊叫,在招手、欢笑,还有不少手举纸牌子紧张地盯住出站乘客的。沙扬站住了,目光掠过外围的人群,寻找那张她怀想了十年的脸孔。

“沙扬!这儿——”是蓝铃的声音。沙扬眼眶一热,紧紧咬住了下唇。

蓝铃在向她挥手。十年,她几乎没有改变,不,变多了,眉眼、头发更黑了,皮肤更白了,身体更壮实了,看她的眼神也成熟、深沉多了,曾经毫无瑕疵的脸上,在颧骨的周围还散布着几颗醒目的斑点……这就是她日夜想念的人,她苦恋了十多年的人!沙扬几乎把嘴唇咬破了,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蓝铃向她伸出了手,她握住了那只温暖、宽厚、略显粗短的手。

前来接机的蓝铃开着与沙扬一样的车:日产天籁。连车的颜色都是一样的:晨曦紫。蓝铃抢过沙扬手中的拉杆箱,把它扛进了车尾箱。上了机场高速,沙扬感觉整个人飞了起来,耳边舒缓的钢琴曲也无法平静她的思绪,这种茫茫然、飘飘然的感觉让她一度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

蓝铃为她订了一家比较高级的商务酒店,这家酒店得天独厚的优势是毗连一个树木繁密的公园,公园里栽种的又多是松树,所以虽然已是严冬,大多树都还苍翠地绿着,雪花在那塔形的树上落了脚,使树在庄严里多了几分妩媚。旅馆的二楼是餐厅,三楼有会议室。沙扬住五楼。

放下行李,蓝铃便带沙扬到二楼用餐。餐厅异常洁净整齐,菜式也极其丰富,有日本料理,有中餐,也有西餐,大餐厅的外围有一圈独立的房间,蓝铃把沙扬领进了一个雅致的小房间。

“想喝红酒了。”席间沙扬说。

“好。”蓝铃马上传服务生上来两瓶红酒。

她们一边喝一边闲聊,旅游、文化、运动、体育比赛、日常琐事……还是那么投机,那么默契,那么愉快,话题怎么说都说不完。沙扬下飞机的时候是中午两点,进餐厅是四点三十分,这时候已经夜幕降临、街灯辉煌了。夜间十点,她们离开了餐厅回到住房,蓝铃客气地示意沙扬先行,在沙扬进房后才跟着进来。这个利落大咧的女子也不关房门,就让它洞开着。逗留了大约半小时,蓝铃叮嘱了一句“早点休息,明早来接你”就告辞回家了。

重逢的第一天,她们都没谈各自的家庭。

接下来的每一个早上,蓝铃就来接沙扬一起去吃早餐,然后带她去公司上班。蓝铃的公司不大也不小,大概十来个员工。蓝铃有独立的办公室,除了居于主要位置的大办公台和转椅,还有一张黑皮沙发和一个不小的壁柜式书橱,两盆室内植物。书架内大多是专业书籍和工具书,还有几本英文小说,也有几本中文诗集,日本的旅游杂志也有,蓝铃处理事务的时候,沙扬就在一旁看书看报,并不觉得乏味无聊。

蓝铃是一个完全忘却了家庭的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决,夫妻两人分别开公司,各自忙于处理自己的事务,孩子由蓝铃父母带着,蓝铃的父亲过去是中学教师,母亲也是有文化的女人,所以孩子的生活起居以及教育完全无需他们夫妇操心。这个已到中年的女人,过着的依然是年轻人的生活:随性、自在,无牵挂没羁绊。

沙扬在日本逗留了一个星期,除了睡觉的时间,她们都在一起:进餐,上班,逛街,到海边散步,开车四处兜风,晚上十点准时回到旅馆。沙扬留意到了,每次进旅馆的房间,蓝铃总要放慢脚步走在后边,让沙扬先进房后她再进入,每次都会由着房门大开,绝不关上。这种原以为是大咧实际是很用心的戒备无疑让沙扬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但是,她也很清楚,假如房门关上的话,她绝对没有定力控制自己奔流的激情,说不定在某个瞬间她就会不能自已地爆发……蓝铃的谨慎是不无道理的。“不能有超越友谊的举动”,蓝铃在这点上是毫不含糊的,每晚十点半一到,她必然会离开沙扬回家,就算沙扬暗示或极力挽留,她都不会多留一刻。这个冷静的女人,除了在机场上重逢的那一次握手,再没拉过沙扬的手,也刻意地小心保持着与沙扬的身体距离。

有一晚,她们依然在沙扬住宿的旅馆进晚餐,在喝了两瓶红酒后,微醉的沙扬从手袋中掏出钱包,取出一张荷包照,递给蓝铃。

“奇怪了,你怎么有这样一张照片的?我妈妈都没有。”蓝铃吃惊地问。

沙扬没说话,就盯着蓝铃看。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照片?”蓝铃问。

“我女儿。像你,是不是?”沙扬说。

“真的是你女儿?怎么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呢?”蓝铃惊异不已,“哈哈,真奇怪!”蓝铃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也是你的女儿,当然像你了!”沙扬说。

“我的女儿?”蓝铃愕然。

“就是你的女儿,是我们的女儿,我太想你了,太想你了才有了她……”沙扬眼里烧着火,流淌出来的却是泪。

“沙扬,你喝醉了。”蓝铃止了笑,垂下眼睑。

“我醉了,怎么都醒不来,蓝铃,我怎么都醒不来呵……”沙扬抓住了蓝铃的手。

蓝铃努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可她抽不出来,她没想到沙扬的力气这么大。

“蓝铃,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沙扬突然失控地大声说,两条泪河奔流直下。

一个服务生敲了敲门,沙扬才如梦方醒,赶紧松开了蓝铃的手,趴在桌子上。

蓝铃站起来,走到门边跟服务生小声说了几句,然后又把门关上了。

“沙扬,别这样。”蓝铃过来后说。

沙扬抬起头,蓝铃正站在桌旁离她一臂之遥的地方表情复杂地望着她。

“拥抱我一下,好吗?”沙扬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就拥抱一下,我不会有什么举动,绝对不会……”

蓝铃没动,沉默了几秒钟,说:“好,上飞机前,在机场上我一定拥抱你!”

沙扬没再说什么,就一个劲儿掉泪。那天晚上,她们谈了很多。沙扬问,是不是她很差劲,为什么无法得到蓝铃的爱。蓝铃说沙扬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如果她是个男人,一定要娶沙扬为妻。沙扬说,性别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们在一起不是很默契和快乐吗?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兴趣爱好,有说不完的话题,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蓝铃说,这样志趣相投的人做朋友就很好了,何必一定要走那一条路。

“你对我真的没有冲动吗?一点都没有吗?”沙扬直视着蓝铃。

“我……”蓝铃沉吟片刻,说:“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会让我心跳、心慌、紧张。某些时候我也会很想你、为你神魂颠倒。但是我给不了你未来。所以,我们只能是朋友。”

“就是说,你也爱我,只是因为性别的原因,你才不选择我。是不是?”沙扬两眼闪着明亮的光。

“下辈子我做男人一定娶你!”蓝铃绕过了沙扬的问题。

“你们,你和他,幸福吗?”沉默了好一会儿,沙扬问。

“挺好的。我们有各自的事业,各自的生活圈和朋友圈。彼此独立,互相尊重。”

“日本男人也民主?”顿了顿,沙扬问。

“只要女人不给他□□的机会,他就民主。”蓝铃笑着说。

两天后,沙扬离开了日本,蓝铃兑现了她的诺言:在机场大厅,当着众多来往行人的面,拥抱了沙扬。

“她的拥抱很温暖,很有力。”沙扬转过头看向被阳光迷蒙了的蓝天,“现在还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

十二月中旬,天台天顶的椅子上换了主人,迷林变成了沙扬。沙扬不是平静的湖,她是动荡的,时而为海,时而为泉,时而奔流,时而静止,这个明显瘦削了的女子断断续续地跟我叙述了她的日本之旅。

3 平安夜的钟声

圣诞节后的那个周一,因为出门时啰嗦了一下,回到办公室已迟到十分钟。经过曲莉的位置时,我大吃了一惊——抬眼来看我的曲莉像一只因被野狼追逐而狂奔了三天三夜的小鹿:尖脸,削鼻,苍白晦暗,黑眼圈,浮眼袋,红眼眶,布满血丝的眼白,大而无神的呈现出棕红色的眼珠。她那么凄惶地一望,令我的心猛然下沉,随即几乎要抖出来。

“中午农家菜馆?”我低头在她耳边说。

“嗯,你去订吧。”她木然地机械应道。

这是一个忐忑不安极其难熬的上午,似乎这不是瘦削的曲莉能承受的时间。

“去到菜馆再说吧。”中午下班后出了单位门口,曲莉就先扔下了一句话。

我们默无一语地来到菜馆预订好的小房,服务员端上茶水时,我顺便快速点了几个往常点的菜,等服务员一走就关上了门。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曲莉。

听我这么一问,曲莉的眼圈马上红了,她嚅动了一下双唇,还没说出话来,眼泪便簌簌而落。

“呵呵。”这傻瓜朝我难为情地挤出一个“笑容”,眼泪却流得更欢了。

“真傻!”我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又拎起茶壶给她斟了满满一杯大麦茶:“先喝杯热茶吧!”

为了避免痛哭失声,曲莉用纸巾轻压着口鼻好一阵子,再深吸了几口气,才动手清鼻子。清完鼻子,曲莉端起茶杯,哆嗦着双唇往杯沿轻轻吹了几下,几口把热茶喝光了。

我也把茶一饮而光,然后又给她和我自己各斟了一大杯。

“她有女朋友。”曲莉终于颤抖着声音冒了一句。

把第二杯茶也喝光后,曲莉简单讲述了这个周末的情况。

本周日是圣诞节,曲莉想跟她同学度过一个浪漫的平安夜,上周四就开始约她活动,曲莉说她还没过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圣诞节,据说每年平安夜本市最大的教堂都会聚集很多的外国人与本地市民,进行热闹特别的圣诞派对,她很想去看看,也想听听平安夜的钟声,问她同学愿不愿意陪她。她同学说最近很忙,很累,不想再去参加什么活动了,后来又说,她最怕节日外出了,见到人潮汹涌的场面就害怕、烦躁,平安夜那里那么多人,打死她也不愿意去凑那个热闹,不如在家看电视来得悠闲。曲莉当然很失落,但也不好勉强,可是去教堂看一看的念头冒出来后就按不回去了,她跟老公说同学约她外出,就一个人跑到教堂去了。

教堂真的人山人海,为了维持秩序,还出动了很多警察。曲莉好不容易才随着人流涌了进去。教堂确实高大雄伟,环境也很优美、肃穆,但这人潮拥挤的画面实在令人不好受,曲莉对她同学顿时多了几分谅解,失落感也渐渐消失。曲莉找了一个靠近侧门的位置坐下,接着就随大家一同做弥撒,听赞美诗,在听诗歌小合唱《欢唱耶稣降生》时曲莉发现了她同学:她们就坐在她前几排的位置,那女同学正把嘴凑到身边女伴的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那女孩兴奋得拼命摇晃披着一头秀发的脑袋,笑得花枝乱颤……曲莉傻了,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她的心脏也好像停止跳动了,她就呆坐在那儿,本能地缩下脑袋,藏在前排客人的椅背后。

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了钟声,教堂的钟声,敲了十二下,然后就是全世界都爆炸了似的欢呼声。她悄悄望向她同学所在的位置,两个女孩已经站起来,她同学搂着同伴的肩谈笑风生地走向侧门。随着两张笑脸混入人群,曲莉从另一个方向溜出了教堂。脑子依然处于混沌状态的曲莉在街上漫无目的茫无头绪地乱逛,直到她先生打来电话,她才惊然梦醒,她挥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她城中村的家。

“她竟然有女朋友,她找出各种理由来拒绝我就是为了跟那个女孩在一起。”曲莉结束了她的讲述,两眼惊恐、目光空洞地望着我,霎时脸如死灰。

“曲莉!”我喊了一声。

“嗯?”曲莉终于聚拢了她的眼神,定定地望着我。

“她有女朋友,却长期与你暧昧,她不真诚,不值得你这样投入,明白吗?”

“这个我早知道,沉默就是最大的隐藏。”曲莉睁得极大的眼睛依然纹丝不动地望着我,不对,是穿过我望着宇宙的黑洞,她凝然不动地望着那个黑洞极其清醒极其清楚地说,“只是我做不到,我自欺欺人,因为我不能面对现实。我是个贱女人。”没说完眼圈一红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滚。

“你不是!你是最优秀的员工,最贤惠的妻子,最有爱心的妈妈,最真的朋友!你是天下最善良的人!”我激动地说。

“我没有能力,没有魅力,我们相识了十八年,我都没办法让她爱上我。”曲莉想对我挤出一个笑容,但失败了,她那挤了一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她迅速捂住自己的嘴,免得哭出声来,双肩在急剧地颤抖。

“傻瓜,一个人的价值不能只通过这个来衡量的!”我大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前天到现在,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那么漫长,像一个一个黑洞,那么恐怖!我这两晚都是眼睁睁熬到天光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世界将会发生什么,也许什么时候突然就死掉了,要是能死掉也是很好的,我这种变态女人、这种怪胎,本来就不该活着。”曲莉声泪俱下。

“曲莉!不许你乱说!我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我们都是善良又真诚的人!不能这样贬低自己!”我几乎是吼道。

曲莉没再说话,就眼神绝望地看着我。

“今晚睡前泡个热水脚,喝瓶热牛奶,就安静地躺在床上,不管睡不睡得着,该想的都是自己的优点,而不是缺点。我明天带几粒安眠药回来,要再睡不着,就暂时先服安眠药睡觉,等情绪稳定下来再停药,不用担心,不会有药物依赖的。”

“你怎么会有安眠药的?”曲莉木然的眼神里起了一丝涟漪。

“这是我的常备药,贴身药,什么时候都会带上的,当然,吃的时候并不多。”我说。

“我从来没吃过安眠药的。”曲莉像孩子似的喃喃。

“就是啊,说明你很棒啊!我不仅需要安眠药,还有许多别的药,反正就是能使我快乐至少是安定地活下去的药。总之,大不了就吃药,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我常常这么鼓励自己。”

“可是,药的副作用是很大的,吃多了不好。”曲莉暂时忘了自己的问题,转了转眼睛,关切地注视着我。

“能不吃的时候我肯定不吃,必须要吃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吃。现在,我们吃饭吧?”菜端上来好一阵子了。

“哦。”曲莉顺从地拿起了筷子。

说了这么多,都累了,最终我们还是如往日般把所有的饭菜都装进了自己的肚子。

4 手制的偶像

第二天,一见曲莉就知道,刚过去的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同事都关切地围过来,问她是怎么回事,怎么脸色这么差,眼圈这么黑。这个可怜的苦人儿微笑着说:这几天孩子睡不安稳,老醒,醒了就闹,结果她也就没怎么睡了。有个男同事打趣说:孩子也不至于每天都闹吧?是不是你做的饭太少,老公没吃饱,就总睡不安稳,老醒,醒了就闹,结果你就没得睡了啊?这个可怜的家伙竟笑着连声说:“是啊,是啊,你怎么那么清楚?你有经验是吧?”

中午同事们都去了饭堂后,我把安眠药交到曲莉的手中:“一晚就吃一粒,睡前半小时温水送服,最大量吃两粒,肯定能睡得像死猪一样。”

“哦。”曲莉接过药,仔细地瞧了瞧,说:“这么一点东西就能让人睡得像死猪一样啊?那我把它全吃光了不是就一命呜呼了?”

“想得美!想安乐死,十倍这样的剂量都不一定行。要是你一次把这十来粒都吞进肚子,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我说。

“是什么呀?”曲莉好奇道。

“重度昏迷,被抬进医院洗肠子,不是从嘴里灌水,是从□□灌,灌到你的肠子全胀起来,肚子像个大西瓜一样,再泄出去。怎么样,难道美妙?”

“呵呵,我还是老老实实吃一粒好了。”曲莉鼓着红红的青蛙眼笑了笑说。

周五的中午,在食堂吃毕午餐,曲莉约我到单位唯一的那块小草坪上晒太阳。说是小草坪,其实可说是一棵大树的底座,那树自然是极高大的,是一棵遮蔽天日如一把巨伞的大叶榕,大叶榕落叶时间在春季,所以冬天还是繁茂异常。不知是不是为了与天空中那把诗意的巨伞形成平衡稳定的和谐美,树下特意铺了一块大草皮,草皮的直径远远大于树冠的直径,这样,到了春季落叶飞舞的时候,那些大大的黄叶几乎就都能落在草地上,从而给人以落叶归根的安慰感与祥和感。为了不至于让草地显得太空旷和虚无——毕竟这草地比树冠更像一片会飘飞的云,树下特意放置了几块厚重的青褐色大石头,还砌了几条石凳。我们没坐到树下的石凳上,既然来晒太阳,就名副其实地晒太阳:我们坐在树荫外围的草地上,这草虽不再是碧绿碧绿水灵灵的,但还是实实在在的绿色,干爽舒适的绿色,在十二月末的灿烂冬阳的朗照下,闪着银里带黄的柔光,一副生命永在却备受摧残的动人脸容。

“我跟她坦白了。”刚在草地上坐下,曲莉就说,“我再也憋不住了,再不说我害怕自己会疯掉。”

“怎么样,结果?”我也抱膝坐下。

“她说她跟那个女孩没有任何超越朋友的关系,那天是临时决定跟她去教堂的,因为那个女孩失恋了,很痛苦,她就陪她散心了。”曲莉忸怩一笑,像一个刚等到浪子归家的小媳妇。

“那么,你和她……”我望着她阳光下棕黄的眼睫毛。

“她说没想到我对她的是那样的感情,说她对同性恋一无所知,以为它是只出现在小说和电影里的,没想过身边真有这样的人。”

“她对你平日的表现真的一无所知?”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她说有点困惑,但没细想。”曲莉撮着嘴笑着侧了侧头,“她是个粗线条的人。”

“也许。”

“呵呵,可能吧。”曲莉刚刚稍微恢复了血色的细白的脸像寒风中粉白色的紫荆花,瑟瑟地明媚着,“我是昨天中午给她留言的,在□□上,昨天晚上她就把我约出去了。我们坐了两个多小时,我什么都说了,全说了,从第一次打篮球一直到现在,连以前性冷淡后来恢复正常都说了,全说了,现在我是纸片人,玻璃人,透明人。”曲莉大睁着两只依然泛红的圆月,看着眼前缀在草尖上的阳光,说。

“说完后有什么感觉?”我依然盯着她的睫毛看。

“没有感觉啊,就是想说,很自然就全说了,可能跟顺产差不多吧。”曲莉看了我一眼,露出孩子般的拙笑。

“那是释然,亏你读了那么多书。”我瘪了瘪嘴,把到嘴的笑吞回肚子。

“我不知道是不是释然,痛了几天,好像已经全麻木了,就像生孩子一样,痛到最后要生的时候就是麻木的。”

“总之,是卸下了重担,轻松了。”我舒了口气。

“可能是吧,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了,全都没有了。”曲莉孩子般的笑没有了,呆呆地望着虚无的空气。

“怎么这样说呢?”

“她说她不是同性恋,我们永远都只能是好朋友,最多也只是恋人之下朋友之上的好朋友,不可能有别的更深入的东西。还说要是我因为她而跟我老公不愉快或发生什么问题,她就一辈子都不见我。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就安安静静过日子吧。”

“清醒一点活着,安稳。”我说。

曲莉长长呼了一口气,望着草地上的空气出了一会儿神,说:“再也不能跟她说暧昧的话了,也不能有任何暧昧的举动了,她现在知道了我的情况,肯定会想办法逃避我的。”说完抬头望着天,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令上天都要怜惜的笑容,幽幽说道:“生活从此就是一潭死水啊。”

是手制的偶像倒了,是想象的王国消失了,是童话随着童年一去不返了,我们需要长大。我很想这么说,但没说出来。

“后悔坦白?”停了一会儿我问。

“不坦白我也受不了。”

“如果不是我这段时间的‘洗脑’,我是说,如果不知道有我这个‘同志’的存在,你是怎么也不会说的,是吧?”

“是。我肯定没有勇气说。”

“甚至你会自然接受她有‘女友’的事实?”

“不知道。”曲莉把她的双手举到眼前,正面看看,又翻到背面看看,又说:“不可能无动于衷,我会痛死的,也许还会自杀。”

“我在想,是不是我太冷酷了,我把这样冷酷的思想传递给你,是不是一种错误。”曲莉的痛苦实在不是我所忍见的,这几天我一直感到惶恐,如果一个人能在自我编织的虚幻的梦里安然过一辈子,也许也是一种幸福,不一定要去看清什么真相。

“你忘了,除了她,我不会受任何人的影响。”曲莉极利索地说,“别想多了。”

“那就好,算我自作多情好了。”我笑。

这有惊无险的一周总算过去了,我被提起来的紧张情绪也松懈了下来。

接下来的周一却又令我惊跳:整个上午都没见曲莉的影,打电话也没人接。我慌忙找单位的人事秘书打听,才知道昨晚曲莉突然昏倒,被送进了医院。“我也是刚知道的,刚才她先生打电话来了,要请假。”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笑着说道。

5 病房、神雕、小人书

“我们打算中午到医院去看看,你一起去吗?”人事秘书问。

“你们先去吧,我下午再去,中午不休息下午没法工作。”我笑着解释,当然,主要不是因为什么休息和工作,而是我想单独见曲莉。

下午我跟先生交代说去看生病的同事,下班后就直接坐车前往医院。曲莉所住的医院离我们单位不太远,大概半小时的车程就到,碰上下班时间,不到四十分钟也到了。很快,我就找到了住院部曲莉所在的病房403房。

这是一间普通的病房,房子不大,像长方形的一个小课室,房内并排着两张病床,两张床的床头各有一个三层的方形木柜,最里边有一个卫生间,病床和卫生间之间有一块相当大的空地,估计是供病人家属留宿时放置活动床铺用的,病床的床尾与墙壁之间的通道不太宽,不足以让两个人并排走过,不过,墙壁上开着两扇不小的窗,视觉上还是相当舒畅的。通道的尽头和空地之间有一个木柜及一张长形木桌,桌子上放置着家属带来的电饭煲、电水壶、菜篮子之类的物什。

与曲莉同房的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估计刚用过晚餐,此时正在睡觉。曲莉躺在靠里的病床上,正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怎么这么不争气?”我走到她的床边,轻声笑道。

曲莉见是我,淡淡地挤出了个笑容,并没说什么,上周五刚恢复血色的脸惨白惨白的,眼神倒是平静了很多,是那种不再有力气挣扎的温驯的平静。

我把刚买的一束鲜花放在靠她床头的方柜上,放下背囊,拉过床边的凳子坐下来。

“你不用回家做饭吗?那么辛苦跑来干什么呢。”曲莉终于开口道。

“没关系,不辛苦。周五不是好多了吗,现在又是怎么了呢?”我问。

“可能太累了,虚脱了。”

“医生怎么说?”

“没怎么说,就说虚弱,需要休息、补液。”

“没什么病就好,休息一段时间就没问题了。”我望了一眼吊在床侧的一个大瓶子和连接曲莉手背的输液软管。

“希望这样吧。”

“你就安心在这儿休息好了,难得可以抛开一切只是蒙头睡大觉嘛。”我笑。

“呵呵,是啊,但一天到晚躺着也很累很无聊的呀。”

“需要些什么,我明天带给你。”

“我让我老公带几本书过来,等一下晚一点他就过来,但他不愿意,说都累成这样了,还看什么书,就睡觉好了。哪能二十四小时睡觉的?太无聊会傻掉的。”曲莉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不觉有点气喘。

“别说了,我明天带给你。要不要喝点水?”

“好。”

我倒了半杯热水,轻轻晃了一阵子,再到床尾把曲莉的病床摇了起来,曲莉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上,把半杯热水都喝了。

“周六日我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拉肚子。”喝完水后,曲莉小声说,“腰背还很痛,好像要断了似的,吃了很多止泻药,昨天中午终于不再拉了,本来以为睡个午觉就好的,结果晚饭的时候又觉得很恶心,根本吃不下饭,为了分散注意力,就打开电视来看,后来想去洗澡,站起来没走几步,就晕倒了。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晕倒。我不就是心情不好吗,怎么就拉肚子了,跟腰酸背疼又有什么关系,真奇怪。”

“这是抑郁和悲伤的结果,不奇怪。”

“你怎么知道?”

“我试过。”

“你试过?什么时候?”曲莉很惊讶。

“第一次失恋的时候。”

“后来呢?”

“心情缓和过来就好了,不治而愈,你也会的。”我笑了笑。

“希望吧,唉,这种情况太难熬了,痛起来简直生不如死。”曲莉两眼呆直地望着洁白的被面。

“她知道吗?”

“不知道。那天谈话后我就没联系过她,我不联系她她是不会主动联系我的。”

“没关系,安静一段时间就好了,除了想看书,还需要什么?明天我一起带来。”

“想不起来了,没所谓,有书就行了。”曲莉转脸向我,像个茫然的小学生。

“好,这个由我来想。”我笑。

“哦。你该回家了吧?下班高峰期啊,坐车要很久。”因为喝了热水,说了会儿话,曲莉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

“好,这就走。”我把床摇回去,让曲莉平躺着,就拎起背囊。

“你送的花好香,好漂亮。”曲莉笑着轻声说。

第二天中午,我换了个很大的背囊去看曲莉,那是我旅游时候的专用背包。包里装了六七本《读者》,一台老式的小录音机,十几二十盒录音带:一盒我们读幼儿园、小学那个时代的电影歌曲,什么《渔家姑娘在海边》《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知音》《乡恋》《雁南飞》《少林,少林》《牧羊曲》《妹妹找哥泪花流》《洪湖水浪打浪》之类的,一盒我们那个时代的儿歌,像《娃哈哈》《一分钱》《卖报歌》《学习雷锋好榜样》《小燕子》《春天在哪里》《采蘑菇的小姑娘》《上学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等等,这是我中学时代常听的录音带,一直好好收着,这老旧的东西质量还真是好,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变调。还有两盒纯音乐,是我读大学时购买的那套“名曲欣赏”中的两盒,一盒钢琴曲,一盒小提琴曲。另有一套自己录制的《射雕英雄传》,也是大学时候的,当年,每到收音机播放《射雕》的时间,我们寝室六个人就会聚在一起听,听了两天后就有同学提议把它录下来,于是就买了一套空白录音带,一节一节全录完了,然后拿到店里翻录了五份,每个同学都各收藏了一份。此外,还带了一套老旧的《水浒传》小人书,那是我父母去世后,从他们的旧书柜里找出来的,这是自我出生就有的一套小人书,小时候我嫌书里画的都是男人,就算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女人,基本上也是胸口长毛拳头能击碎石头的,又因为里边人干的都是打架斗殴、杀人放火之事,就死活不愿意看,只对林冲娘子被害一节感兴趣,把那节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长大后才发现,这套小人书画得可真叫生动,不用看文字,单看那些长相动作出奇夸张的男人就好笑,遂仔仔细细看了一回。

当我把这些宝贝全掏出来的时候,曲莉着实感动了好一阵子。

“还是女人贴心,”她说道,“有了这些东西,这两个星期就不会无聊到抽筋了,也不会老胡思乱想了。”

“两个星期?”我吃了一惊,这劳累何至于住两个星期的医院呢?

“是啊,早上医生来检查过了,昨天的化验单很多也出来了,医生说至少要住两个星期。”

“说了什么病没?”

“说不出什么病,就是说各类指标都不正常,弱到接近衰竭了,所以要做长期休息的准备。”

“那就听医生的吧,需要什么就打电话告诉我。”我说。

“有这些就够了,你也别跑来跑去的了,没事的。”曲莉说,“今天睡不了午觉,你下午要累坏了,今晚早点睡吧。”

“好,我周六再来。”

“嗯,你回去吧,邻床的阿姨对我很好,把我当女儿一样。”她望了望旁边床上正跟家属聊天的女人,小声说。

“她什么病?”

“胃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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