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 迷途之鹄（1 / 1）
第九章迷途之鹄
1 地上霜
五月的阳光把窗外的世界变得白花花明晃晃的，常春藤在窗楣上葳蕤生辉，书架上的吊兰越发茂盛粗壮，几个黑色的原木大书架也蒙上了一层棕褐的暖光，仿佛是一片正在生长的树林，整个书房清亮明媚。这是一个忏悔室，记得第一次见迷林的时候，我这么说过。
今天，我们还是一同坐在书架下的那一对藤椅上。
“我要收心，真正回归。我的年龄也玩不起了。”迷林开始“忏悔”。
“我们都没玩啊，我只是想了解，并没想过要玩。”
“我刚和一个人分手了。”迷林淡淡一笑。
“哈哈，还真的网恋了……”我好奇地望着她。
“没有进入，还谈不上。是她追求我，现在又不坚定了。”迷林连忙解释，脸微微红了。
“你动心了，然后她又冷了？”
“是她动心了，我还没有。她有犯罪感，她说她还爱她的老公，就是忍不住要网恋。”迷林马上就回复了常态。
“嗯。”
“我从一月进入网站到现在，真的是见识了一个陌生的世界。看到了以前从未看过的一些事和人。后来又被朋友拉进群组织，结识了几位圈子里的朋友。感觉多数是无法沟通的，对她们的所作所为也不敢恭维。不过她们都是矛盾和苦恼的，这又让我忍不住关注她们。对于交友，我只锁定你和岚、晗等几位好友。看到了你们的真实和真情，这就是我最大的收获吧。呵呵。后来一个网友对我有意，就是上次聚会见到的那个‘地上霜’。”
“猜到的。”我微微一笑。
“你猜到？”迷林惊疑地看着我。
“那自然，我有一双能穿透人的灵魂的法眼。”我笑。
“你真的厉害，佩服！”
“开玩笑啦，她对你可是一见钟情啊，谁都看得出来。”聚会那晚的情形像电影般在我的脑海播放。
“胡说！还一见钟情呢，笑死了！”迷林瞪了我一眼，随后也笑起来：“因为她的热情追求，我就和她深交起来了，然后就谈情说爱的。哈哈哈哈……其实她只是一个没有涉入的圈外人。一个月后，她无法面对自己心灵的背叛，有犯罪感，于是提出就做朋友。就是昨天，我们分手的。她是岚的翻版，投入了不能自拔，近一个星期以来，她天天缠着老公释放激情。她非常苦恼，于是害怕了……幸好我们只交往一个月，而且我还未真正进入。我想，两个三聚氰胺怎么会提炼到真正的蛋白质呢？呵呵呵。”
“为什么说她只是一个没有涉入的圈外人？”
“就是说，她是爱男人的，但又对女人有心魔，不过只是精神上的投入，不敢真的有行动。”
“这样……”
“不想网恋了，浅尝即止。女人的情绪易变、优柔寡断、意志不坚定、敏感多疑……我算是领教了。呵呵，现在你是我的神父哟，这是我们的忏悔室，祷告厅，不准不耐烦的。呵呵……”
“哪会！高兴着呢，有人这么信任。只是你把人家害惨啦，多令人心疼的孩子啊！”我说。
“什么呀，是她惹的祸！”迷林很激动，她一把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就开电脑，“你来看看，她有多狂热，看看到底是谁害谁！”迷林动作利索地打开了电脑，登上□□。
地上霜 22:05:09
好想你
地上霜22:05:17
想你，想你
地上霜00:55:47
呵呵，我现在想你，作家，帮帮忙，说说，有什么办法
地上霜00:56:13
我想吻你，说说吧，作家，有什么办法
迷雾森林00:56:37
没有办法
地上霜00:57:03
作家，我很难受，真的很难受……
地上霜20:55:05
你今晚废话太多了，我不要你教训我
迷雾森林20:55:30
都是你惹的祸
地上霜20:56:01
是啊，是我不好，我不好，我不好，我做错了所有的事
迷雾森林20:56:41
不要这样，我不忍心看你这么委屈的样子
地上霜20:57:14
我只是想你，不行么，真的好想你
地上霜20:57:29
我会疯的，怎么办，唉
地上霜22:58:03
真想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然后吻着你的嘴，呵呵，再抱着你……
地上霜00:39:34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总是说着这么滚烫的话。怎么不会使我动心呢？我哪见过这种阵势？”迷林让我坐在木凳子上看，她则站到一边。
“你，真的，动心了？”
“讨厌！不是动心了，是被影响了！你这个咬文嚼字的家伙。”迷林见我望着她笑，马上着急地辩解，一边笑着抿紧嘴唇，两个酒窝像两个小深坑一样横亘在脸颊上。
“唉，不是你的错，就怪你太有魅力了……”我依然笑不合嘴的。
“不是因为我有魅力，而是她是一个有心魔的人。她一直有网恋瘾。她和前任网恋藕断丝连，快三年了。两人分分合合竟达三十次之多。一旦对方来找她和好，她就被摧毁。我只是她的替代品而已。”
“她网恋三年的对象也是同性？”
“嗯，是的。我被这黄毛丫头欺骗，真的很不爽。虽然我有预见，但最终还是失败了。我看得出她真的付出了真情，虽然只是短期的过渡。不过她这样变来变去弄得我很烦躁，她就说我脾气太大，性格太认真。哼，明明她是罪魁祸首，却反过来说我不对，我懒得和她理论，就不理她了。咳！一个小孩子怎么和我搅在一起了。从开始就是错误，结局是注定的。”迷林一脸怏怏。
“恨她打扰了你，更恨她在你‘被影响’以后放弃你，是不是？”
“呵呵，你真尖刻！”迷林笑得很冷，不过目光很温和，“恨她，更恨我自己，不是因为她放弃我，而是我确实回不到原先的平静了。心情有些颓废、失落、悲观，还感到愤怒。最近都不愿上□□了。想逃离这个圈子，从此远避。因为我发现这些人都是故事满身的人，也不会有真实的东西发生，她们都会呆在原来的地方过下去，只是想寻求现实生活以外的一些刺激罢了，感情对于她们来说只是调味剂。在里边呆久了，就只会自寻烦恼的。呵呵呵，你看我多幼稚，一点小事就一蹶不振了……”
“没关系的，暂时而已，过阵子就没事了。”
“我现在明白岚了。以前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会那样？一直以为我很理智，别人都是感情用事的。原来是因为我是局外人和旁观者，所以什么都不得要领。原来理智和感情是两回事的东西，既然不搭界，又怎么会控制呢？呵呵，也许过一段时间我的心情会好些吧……你是我的神父，不许笑我，有什么看法一定要告诉我，不要吝啬，我们谁也不隐瞒谁，好不好？”
2 与文字相恋
“我还真没想过你会网恋呢！从一开始我们就那么谨慎，你竟然真的中招了！”我望着面前这个苦恼而虔诚的信徒。
“呵呵，我也没想到。你尽管直说，批判都行。”迷林坦然望着我。
“她的话是太滚烫了，令人难以置信。我觉得这些话都是心里的一种冲动和寄托，只是人在某个时候的一种需求，对象是谁并不重要，因为都不是摆在面前的现实。这也是网恋的虚无和魅力之一，人爱上的不是人，而是一些想象的文字，当对方也需要这样的文字的时候，就‘相恋’了，其实是文字和文字相恋了。虽然文字是人的精神的体现，但毕竟不是实在的生活。真正的爱情应该不是轻易就能说出口的吧，也不会马上就‘吻’和‘抱’的吧，尤其是素未谋面或只有一面之缘的。所以这样炽热的都不是爱，只是欲。”
“‘真正的爱情应该不是轻易就能说出口的……这样炽热的都不是爱，只是欲……人爱上的不是人，而是一些想象的文字，当对方也需要这样的文字的时候，就相恋了，其实是文字和文字相恋了……’是的！我开窍了！我想我已经不迷茫、不闹情绪了。呵呵呵……谢谢！非常感谢！我的神父！”迷林真像豁然开朗似的，眼睛清明极了，带着完全的释然。
“哈哈哈，真有成就感！我这神父，满称职的！”我也忍不住笑，又正色道：“我也觉得你是一个特别认真的人，可能脑子转弯也不够快，就是说，属于倔牛类型的，那些不坚定不勇敢的人可害怕这个了，你一认真了你们的退路就没了，她们能不怕吗？所以要找真心的爱人，就要把自己变成单身，再找另一个单身。不过，我们这个年龄和现状，很难做到这样。我们只能是踏实生活，要是确实那么幸运地遇到了，才能拥有水到渠成的幸福。”
“我并不想找的，”迷林还是辩解了一句，“是她太疯了，就算我步步为营还是招架不住。”可才说完，马上又改口：“不过，还是我的责任。她有情结，和岚一样，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我不怪她。是我太浮躁了，我是在咎由自取。其实我是一个很幸福的小女人，老公那么宠我，以前在家又是排行最末，什么也不用操心。可能也就是因为什么也不用劳神，所以无聊。我看出了自己的症结，现在就想多点做事，不再沉迷在网络这个虚幻的世界里。我觉得，互联网带给我们的不是填补空虚，而是越填越空虚，我现在明白了有些人为什么会沦落到对着电脑ML的程度了，人真的不可放纵呀，否则人性不知丢哪儿了。”
“姐，你又在走极端啊，你在逃避根本问题……”
“什么根本问题？”
“根本问题是你的生活里没有爱情，你从来就没有过爱情，你是同性恋，你需要一个同□□人。你去找爱人才是对的，但要真正地好好找。岚也一样。地上霜也一样。”
“呵呵，对感情不抱希望。女人能忍受不幸的婚姻，却不能忍受不幸的爱情。我宁愿拥有无爱的婚姻，也不想被空虚和欲望折磨。我知道，我要出轨，也就只会精神出轨。”迷林的眼神变得暗淡无光，脸上带着我很陌生的冷漠和悲哀。
“姐，世界是明亮的。我觉得你还是跟以前的那个好友比较合适，你们有基础啊，也有可能。你知道的，已婚的一般不会放弃家庭和你好，未婚的一般不会找已婚的。所以很难找到。网上的朋友无法真正接触，根本就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爱，彼此都一样。也许她们或者我们需要的只是文字的抚慰。我们都是凡人，应该有凡人的生活，不能说因为老公对你好，你就要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我不赞成婚外恋，是不喜欢不真诚，有合适的人，可以离了婚再恋，我觉得你的那个知心朋友是最实在的……”
“但我们都是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深情。只是友情以上，恋人未满吧。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不管是网上，还是网下。呵呵呵……”迷林满脸倦容。
“好好调整自己吧，等心态平和了再上去也行。”
“不想再试了，我走不出去。”
“你已经走出来了，从上互联网的那天开始。”
“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爱情是奢侈品，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
“姐……”
“情太累，涉及了就会或多或少受伤。我不要了，真的。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情不情的，照样活得生机勃勃，为什么我们不能？我经常想这个问题。”
“……”
“我感觉情就像是赌博，十赌九输，中奖概率太低，而且会玩物丧志，沉迷其中。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老女人，已经没有赌博的资本。”
“你并非一无所有，你本身就是个宝库！”我有点生气。
“呵呵，你知道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吗？”迷林突然侧头看着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苍凉。
“多少？”
“八百。”
我哑掉了。
“一个连独立的经济能力都没有的女人，她能去追求什么？还奢望去享受什么爱情？还有什么资格抛弃家庭离弃丈夫？对了，你知道我的那个知心朋友的收入吗？比我的还低，六百。想想我们中专毕业的时候，还是车间的技术人员呢，下岗以后就全变成垃圾了。”
“姐……”
“呵呵，没关系的，我一向只看重精神，但生活的基础得不到保障，我又能奢望什么呢？所以就整天在矛盾里自我折磨。”迷林安慰似的对我笑了笑，过分的疲惫让她显得有点苍老，但疲惫后松弛下来的脸容单纯得像个孩子。
“是的，我要真正回归，调整好自己，做到和原来一样，心静如水。呵呵。”迷林张了张手臂，伸了个小小的懒腰，开始在书房随意踱步。
“你原来也不是心静如水的，不过那时候似乎要单纯一些，对不？”我开玩笑，一边把电脑关掉。
“呵呵呵……你真会揭露。”
“你现在也不叫心乱呀，你那又不算失恋，你还没投入呢，只是一只脚湿水了，还是好同志一个嘛！”
“你真是职业病啦，习惯高瞻远瞩。呵呵呵，现在感觉好多了。谢谢你！”
“当然了，把罪恶全泼到神父身上了。”我笑。
“哈哈哈，是啊，希望今晚可以睡个好觉吧。”
“是安稳觉。”
“对！咬文嚼字的大编辑！”迷林大声笑道。
3 玉兰梦好
中午，我们照样在天台吃午餐，这次不是迷林做面条，而是我做了个米粉，今天一大早从家里拎来的，我更喜欢米粉，比面条清爽细滑，葱花、瘦肉和青菜也带来了。我们还是在顶层的大花园进餐。餐后，迷林先回了家，我因为女儿随她姑妈到表姐家过周末，先生也出差去了，就不急着走，打算在天台再消磨一个下午。
迷林走后，我泡了杯茉莉花茶，喝了两口后，便叼了根牙签回到书房，从大书架上抽出一本《外国抒情诗》，随便翻开一页：
假如树枝敲打着窗户，
而白杨在迎风摇晃，
那只是让我回想起你，
让你悄悄地走近我的身旁。
假如繁星在湖水上闪耀着光芒，
把湖底照得通亮，
那只是为了让我的痛苦平息，
让我的心胸变得开朗。
假如浓密的乌云消散，
月亮重新放射出清光，
那只是为了让我心中对你的思念，
永远不会消亡。
爱明内斯库的《假如》。我深吸了一口气，往下翻了几页：
在大森林里我迷了路，
我寻找我那童年听过的童话故事。
在高山中我迷了路，
我寻找我那少女时代建造的空中楼阁。
在我爱人的花园我迷了路，
我的渴望追随快活的杜鹃栖息在那里。
是的，我迷了路了。我又跳开这一页，继续随意往后翻，出现在眼前的是斯坦纳尔的《有
一枝鲜花》：
西面，有一枝鲜花
春夜温柔，朋友
穿着明丽的衣装走来
为它唱一支摇篮曲
……
我的鲜花，对，我的鲜花！我才想起来，早上从街边的一个老太婆那儿买来的两牙签筒白玉兰还在背囊里。我连忙放下书，到客厅找背囊。一拉开拉链，一股浓郁的香气贯鼻而来，像一道被囚禁的虹，要立刻恢复变了样的形状和憋得快窒息的光芒似的，又像郭靖射中双雕的那把弓，那支箭，要毫不含糊地神速劲射似的，那股被关押的香气猛烈地喷涌出来，我连打了两个喷嚏，咳了好一阵子。
还好，玉兰还是如玉般洁白，如珍珠般温润，插在牙签筒外沿的两片绿叶青翠异常，被翠绿呵护的玉兰花像一群乖巧的孩子，静静地亲密地挨在一块儿，纯纯地看，甜甜地笑……我捧着花儿走进书房，把那本《外国抒情诗》放回原位，进入客人睡房。
这套房有两间客人房，一间以暖色为主，浪漫温馨，一间以冷色为主，清静淡雅，我进入的是后一间房。雪白的墙壁，黑色的原木衣柜，宽大的双人床，床上铺着缀满大朵大朵洁白的玉兰花的青色床单，面对床的是一幅大油画，画的是一片幽静的森林。藏青色窗帘，窗帘底下是印花的白窗纱，最惬意的是，这个房间的视野非常好，没有了任何障碍物，只有一碧的晴空和飘荡的白云。
我把两筒玉兰花放在床头柜上，打开衣柜，找到一套晗的睡衣，换好了就倒在床上。
奶奶，我们的玉兰树呢？
砍掉啦，要修路。
啊，我的玉兰树！
乐乐别哭，啊？整条路的玉兰树都砍了。
这条路这么香，不是好好的嘛，为什么还要修……
路不够宽呀。
小路多好啊，多有意思啊，我不要大路，我要我的玉兰树……
乖，修好了大路，你就可以骑单车上学啦。
我不要！我要走着香香的玉兰路上学。
路修好了，你爸爸妈妈就可以开车回来看你了，一直开到我们家门口来呢。
不要，不要！我要我的玉兰树，它们才是，它们才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们天天陪着我长大……
你看，乐乐，奶奶把玉兰树拉回来啦！
哪里？哪里？
瞧，在大门口呢。
玉兰树，我的玉兰树……奶奶，树还能种活吗？
种不活了。
那怎么办？
树上有好多花呀，我们把花都摘下来，把香留在你房里。
可是树呢？
树呀，工人叔叔要运走，造了纸给你写字啊。
玉兰树再也不会开花了，玉兰树要变成纸，啊……
乐乐，别再哭了，啊？以后想要玉兰花，奶奶去帮你摘，城镇的那一边还有很多玉兰树，那些树不会斩。
奶奶，我们把树拖走吧，我不要它的花了。
为什么？
它已经够惨了，它已经快死了，我不要摘掉它的花，它会伤心死的。
好，好，那就不摘，我们不摘！
一个十岁的女孩，跟她的六十几岁的奶奶，拖着一大枝玉兰树，一起走在一个小城镇的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那条路好长好长，小小的路，灰黄的路，小小的楼房，灰黄的楼房，那个大树枝铺撒在她们身后的路面，像一个大尾巴，上面开满着洁白的花，它扬起的灰尘也是香的……
突然，老人不见了，小女孩也不见了，走在路面上的是一只垂着长尾巴的小孔雀。小孔雀像一个公主，昂首阔步在小石路上庄严地走了好一阵子。突然它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双翅一展，猛地飞了起来。她微展着漂亮的长尾巴，侧着身子掠过一幢幢灰黄的小楼房，潇洒地飞向蓝天。小孔雀飞啊飞啊，飞过了几条河，几座山，几个城市，最后落到了一个湖边。这湖很大，很蓝，很静，湖边有树林，有草地，还有松软的小沙滩。孔雀很开心，就翩翩跳起舞来，它在树林里跳，在草地上跳，在沙滩上跳。它在清澈的湖泊里看到了自己，原来是这么美。于是，小孔雀走到水边，一边端详自己，一边俯下身子饮水，她惊奇地发现，水中的自己开屏了！她第一次开屏了！多么美的锦羽啊！
孔雀对湖泊说：“谢谢你让我这么美！”
湖泊说：“你本来就这么美！”
孔雀说：“不对，没有你我就看不到自己！”
孔雀在水边不停走来走去，忍不住要跳进水中。
“站住！你不能下水！”湖泊大叫。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
“很喜欢。”
“我想走到你怀里，我要看到完整的自己。”
“不行！湖□□，会淹没你！”
“我不信，你是世界上最清澈的水，我喜欢你！”
“站住！快站住！”
“你拥抱我吧，我喜欢我在你里面！”
“噗通——”孔雀纵身一跃，跳到了湖中……
不！不！不——我拼命喊，使劲挣扎，最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墙壁上那幅画着一片幽静森林的油画静静地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我的额头上满是汗……
4 足够浪漫的下午
我在床上躺了好久，回味刚才的那个梦，那枝玉兰树，那个小女孩，那只孔雀，还有深邃的湖泊，以及孔雀的那一跳，我不觉打了一个冷战。
油画上和墙壁上暖暖的阳光反射到印着玉兰花的被子上、床头上、我的身上，整个房间明亮着柔和的金光，很快我就回复了平静。梦境而已。
我伸手把床头柜上的玉兰花拿过来，这老太婆真是个艺术家，横插在牙签筒内侧做衬托的那两片叶子实在太鲜翠了，在明亮的阳光下，仿佛玉兰花的香气正柔美地在叶脉间游走，让人想到生命的气息如此芳香而甘醇。
如果这两筒玉兰花能摆在她的窗台多好。我怔了好一阵子，随后从床上一跃而起，我想起了天台外面离站台不远的一个农庄里好像种着几棵很高大的玉兰树，我要到那儿去摘最新鲜的玉兰花，回家的时候在经过她家附近的站台下，把花送给她，就说是到附近办事，见到了一个急着回家的卖玉兰花的老人，我就把她剩下的玉兰花都买了，花太多了，想到了她小时候的一段玉兰故事，就把花带来送她一半……
我很快就换好了衣服，收拾好背囊就带上门离开了天台。
果然，在站台不远处的农庄，四处种满了玉兰树！它们全都高出房舍很多，长得繁茂极了，就像是一群极富爱心的高大青年，伸出臂膀把这房啊屋啊的全拢在臂下，抱在怀里，它们秀美的碧发飞扬着披挂下来，使青春与伟力无处不在。
我在树下来回转，选择最佳的采摘点。树实在太高了，我很艰难才够得到一两个树枝，能摘到的花也很少。也有几处残垣断壁，可爬上去也不容易，好不容易爬上了一个，能攀到的树枝也就两枝，只勾到了四朵花。农舍里竹棍木棍倒不少，但那样一来，花儿也被打坏了。最后，我找来了一把砖头，把它们垒在长满花苞的树枝下，这样就能摘到不少，我转移了几个地点，不觉就摘了一大把，高兴得心都在怦怦跳。不想在放开树枝再往下跳的时候因为脚尖踮得太高了，没站稳，脚踝一扭摔倒在地上。这一扭可真不轻，我起不来了，脚踝上迅速鼓起了一个大青包。偏在这时候，手机响了。
“喂，采薇啊？”是捷。
“哎，你好。”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敢动弹，脚踝上的筋在热热地跳着。
“干嘛呢，啊？”
“没干嘛……有事吗？”脚好痛！
“呵呵呵，哪有什么事，想你了呗！”捷说得清亮。
要是平时，我就要谨慎逃避这些字眼了，可现在顾不得了，就顺口也说：
“我也想你来着……”
“真的？你，真的想我？”捷的扫帚眉估计竖起来了。
“对，想你，想见你，就现在……哎呦……”我实在忍不住了。
“你不开玩笑吧？啊？呵呵，在哪儿，你？到底怎么了？”
“我崴了脚了，动不得了，哇哟……”
“那么严重啊？快告诉我，到底在哪儿？”
十分钟后，捷的车到了。
“为了我，立马学会了开车？”我龇着牙开玩笑。
“呵呵呵，是啊，二十年前我就想到今天要救你，就早早学会了开车啊。”捷笑着瞪了我一眼。
“好了老司机，救人要紧啊……”
“干啥啊，你？弄成这样！哇，好大的包！疼坏了吧？”捷瞪大了她的小眼睛，赶紧来搀我。
“摘花……”
“你不是吧？就为了这个？”
“我的花！要带上我的花！啊——”我弯过手臂想去拉摆满了玉兰花的那张报纸，结果扭到了受伤的脚，钻心地疼！
“喂，得了，急啥呢你！你先上车，我来给你收拾！”捷急了，使劲拽着我的胳臂往车边走。
“怎么你的车那么神速？在附近办事？”车启动后我问。
“呵呵，我二姐就在附近一家医院住院，我是刚刚从她那儿出来给你的电话。”
“你二姐，什么病住院？”
“癌症。”
“哦……”
“大半年了都。”
“你父母知道？”
“不敢让他们知道。”
“哦……”
“我二姐很乐观的，比我还乐观。呵呵。”
“情况怎么样？”
“呵呵，还能怎么样，扩散、转移呗，像早两年我先生那样。我先生是四个月就走的。”
“中年人得癌症走得特别快，据说跟过分积极治疗有关。”
“呵呵，可能吧。我二姐是完全放弃治疗的，一发现就已经很晚期了，二姐不愿意受那个罪，拒绝了手术和化疗，我们也不想勉强她，就随着她快快乐乐地过完最后的日子吧。”
“这次住院是……”
“昨天她晕倒了，女儿不在身边，邻居把她送医院了。我二姐她离了婚的。呵呵。”
“一个病人独自居住不好。”
“我们差不多天天打电话的。有什么办法，她女儿在外地组织的家庭，主要是我二姐不愿意拖累大家，就是哪儿也不肯去。”
“请个工人吧！”
“我们也这么跟她说，她说还没到那个时候。这一次一定要给她找个护理了，医生说，估计也就这一个月了。”
“我有一些比较好的进口止痛药，需要吗？”
“好啊，谢谢！怎么有这个的你？”
“两年前我父母也因为这个相继去世的，那时候留下来的，还在有效期内。这个药不好买，属于毒品范畴。”
“行！我代我姐姐谢谢你！”
“不客气，药得用才有价值。”
“呵呵，那是。怎么样，你的脚？再忍一下吧，拐个弯就到急诊室了。”捷转动着方向盘，车一拐弯，马上就见到了市区与郊区相交处的一家大医院，“急诊”两个红色的大字矗立在眼前。
捷停好车就搀着我进急诊室，还好，并没伤到骨头。捷去办理缴费、取药等手续，护士拿来冰块给我进行冷敷。我们在医院呆了足有大半个小时才离开了。本来想去看看捷的姐姐的，她就住这家医院，捷说算了，我的脚不适宜活动，还是把我送回家好点。
我的玉兰花也送不出去了，不过也不必了，我已经拥有一个足够浪漫的下午，我相信那缕缕芳香已经随着我的思绪飘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她会嗅得到。
5 分一瓣香都不可以
“你的家人，不在家？”快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捷问。
“哦，我女儿到她表姐家了，我先生出差。”
“那，你的晚饭怎么办呢？”
“这个……”我倒还没想到。
“要不……讨厌！你这样子也不能到外面吃啊。那，我去给你买个汉堡包？”
“那东西我就外出聚餐的时候才买，平时尽量不吃那垃圾食品。”我笑。
“呵呵呵，还挺讲究的，啊？”
“当然。你也少吃点那洋玩意儿了吧，肥胖意味着毒素和垃圾堆积成山哦。”我笑得很刻薄。
“呵呵呵，都成垃圾堆了我，嗯？”
“开玩笑。哈哈哈，你那一身唐僧肉可值钱着呢！”
“去你的！呵呵呵……我还真的挺烦这身赘肉呢，可咱就是心宽体胖，没办法呀！”
“经常榨点蔬果汁吧，排毒效果非常好，不仅能苗条，还能美容，嗯，你女儿现在尤其需要那些维生素呢！”
“呵呵，好啊，你怎么那么懂啊？”
“我有一本很好的书，《不一样的自然养生法》，讲的就是这个，待会儿给你看看。”
“呵呵，好像你什么书都有啊。”
“杂食动物嘛。”
“呵呵呵，跟你说话真有意思。”捷眼睛明亮地看了我一眼。
到家后我先把止痛药交到捷的手上，捷看着那一小瓶药沉吟片刻，说：“两年前我是给我先生打杜冷丁的。”
“你会打针？”我大吃一惊。
“本来不会的，但没办法，他后来是住在家里的，他一定要我打，看见他痛得那么辛苦，我就给他打了。”
“嗯。”
“连着这两三年，我竟然失去两个亲人，我先生才四十一岁，我二姐也就五十五岁，唉。”
“我父母去世的时候也不到六十岁，那两年，很不好过啊。”
“呵呵，他们都是希望我们坚强快乐的，我们就只能照着他们的希望去做了。”捷叹了口气，露出了特有的明朗的笑。
“听我的，减减肥吧，赘肉多也是健康的隐患啊。”
“好的，可这肉不是那么简单能消掉的哟，哈哈哈，怎么办呢？”捷的扫帚眉垂了下来。
“这本书送你吧。”我伸手从沙发一侧的那叠书中抽出那本《不一样的自然养生法》。
“那怎么行，不就没得用了吗你？”
“我再买，当当网能买到。”
“那我去买不就得了！”
“就怕你一转身就对它嗤之以鼻嘛！”我笑。
“哈哈哈，哪会！那好吧，我接了哦，又多了一件你的礼物，呵呵。”
捷一直没忘记我的晚餐，我说我叫外卖就行了，解决吃不是个问题，捷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要给我做顿晚餐，我拗不过她，就只好随她了。
捷做晚饭的时候我就坐在厨房和饭厅之间的那张单人沙发上，跟她随意聊天。
“你女儿怎么样？那份作文资料有用吗？”
“很好！都很好！她看完了都，说还要多看几遍，好好琢磨琢磨。呵呵，她要我好好谢谢你哪！”捷一边灵活地舞动着那些厨具一边眉飞色舞地和我搭话。
“真是个好孩子。还是那么怕黑？”
“呵呵，没问过她，不过我还是每晚到路口去接她回家的。”
“从路口到家的那段偏僻幽暗的路，是多么神奇温暖的一段路……”
“呵呵呵，你干嘛呀，啊？写诗啊？”捷的笑声满厨房脆响，那声浪快活地在锅碗瓢盆及窗户阳台上飘荡，穿行。
“帮你女儿写作文呢，哈哈哈。她可喜欢那只手电筒？”
“喜欢极了！她说这么精致的手电筒，不知这阿姨是怎么找到的。呵呵，我还没送过这么漂亮的小东西给她呢。”
“我倒经常送漂亮的小礼物给我女儿，每一次见到她惊喜得大叫的样子就觉得好开心。”
“还送了很多漂亮的礼物给你喜欢的人吧？呵呵。”
“那自然，估计她的屋子都快堆满了。”
“呵呵呵，她真幸福。”
“也许。”
“真的有点嫉妒她。”
我不吱声了，捷不像在开玩笑。
“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捷继续说。
“谁？”
“我初中的语文老师。”
“……”
“你们一样有内涵，有气质。”捷说得一点都不含糊，“你们都很懂得关心人，疼爱人。呵呵，采薇，你让我又感觉到了那种温暖。”
“捷，你那是错觉。”我很认真地纠正道。
“呵呵，我很清醒，你是你，她是她，你们只是同类人，却是两个人。”捷也说得很认真。
“你也像一个人，我喜欢的那个人。”我脱口而出。
“呵呵，真的？这么巧？”捷很兴奋，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也很清醒，我的只是错觉。”我也直视着她。
“呵呵，是吗？”捷并不介意，依然笑吟吟地看着我，“我和你喜欢的人，哪些方面，相像？你说说看？”
“乐观，开朗，阳光，活跃，勇敢，爱运动，O型血，语文学得好，喜欢文学，有经济头脑。”
“呵呵呵，真的？她真的也是这样？看来真的很像。”
“嗯，是很像。”
“看来上天让我们相遇，是有意安排的。呵呵。”
“简单一点吧，你女儿还等着你回家呢。”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
“就好了嘞。你知道吗，你家和我家，刚好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呢，我看开车至少也得三十来分钟，不塞车的情况下。”捷把青菜放进锅里，随着“咗……”的一声响，捷握着锅的长手柄的左手开始一抽一抽地提锅向上翻，锅里哔哔啵啵的响声就变成了很有节律的“哗——哗——”声。
“我发现你入错行了。”我忍不住说。
“咋啦？”捷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是说，国宴上应该有你的作品！”
“什么？”捷关掉煤气。
“你有大厨风范啊！”
“呵呵，真的？”捷把菜盛到碟子里，“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的，呵呵。”
“我不讲究的，能进口就是好。”
“呵呵，想起来了，你小时候老饿肚子的，不挑食。”捷把煮的蒸的炒的都端到了饭厅的桌面上。
“开饭喽！”捷笑吟吟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共进晚餐？”
“呵呵，我很期待哦！不过，得回家了，晚上还要到医院去陪我姐的。”
“谢谢你！”
“呵呵，那我可不可以问你要谢礼？”捷挑了挑眉毛笑道。
“请说。”
“你的玉兰花，舍得分我一些吗？”捷的眼里有莹润的东西在流动。
“那个，不可以。”我避开了她的目光。
“好吧，我不为难你，呵呵。谢谢你送的书和止痛药！呵呵，我也真是，怎么那么贪心呢！你对我已经够好了哦。呵呵，我该很高兴才对。”
捷走后，我一点食欲也没有了。
我的玉兰花，每一瓣香，都是伤，都是痛，它已嵌入我的生命，怎么也分不开了。我的满世界里流淌的情绪，一发不可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