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奈何(1 / 1)
辽阔的江面,无风,斜阳正好,渔人闲歌。
北方的战乱还没有影响到富庶繁华的江南,百姓们正忙着打鱼插秧,算计营生。
舱底书房,钟嵘正忙着处理公务,时不时的会从舱顶传来一阵阵笑声,他生命中这三名牵扯不清的女人,正自坐在舱顶打双陆。
欧阳夏楠出身大家,于吃喝玩乐甚是精通,新翠竹虽然起步晚,但好在跟着欧阳混的时日长了,也甚是精通,唯独叶江宁,她少时父母管的紧,除了读书,便是琴棋书画,对后宅闲来娱乐之事一窍不通,后入北川府,虽和内宅有来往,毕竟身份有别,再加上她四处游走,哪有时间耽于玩乐,先是输给欧阳,后又输给翠竹,倒是雨惠、云清赢了翠竹一半次。
欧阳看着她鼻尖出了汗,还是落了翠竹三子,不由掩面而笑,说,“乖乖不得了,居然赢了叶儿这么多的钱,我听钟嵘说,你棋品不好,输了总会赖账发脾气,吓得他和你对弈之时,是赢不得也输不得,这下翠竹又赢了你,可不要哭。”
叶江宁正自举棋不定,微微笑着,“那时年少,纯属胡闹,而今若是哭,必要躲起来的。”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云清在边上“哎呀”了一声,原来她又走了一步臭子,云清不由得也为自家小姐害羞,“小姐,起在公子在咱家做客时,陪着老爷夫人玩双陆,打的可好了额,你在北川家多年,怎么没学到一丁点?”
欧阳、翠竹想她必是忌讳那段往事的,突听云清说出来,不觉脸上色变,其她几名侍女也垂下头去,唯独雨惠,倚着船舷,淡看风云交汇,叶江宁面色如常,说,“我那会忙着替人家挣钱,哪有空儿学这。”云清却丝毫没觉察她这话有何不妥,在她心中,大小姐曾任北方首富家总管,手下统领多少人,威风八面,了不起的紧,面上还颇有几分得色。
一只硕大无比,红嘴白羽的鸟儿扑腾着翅膀,不断的在船四周盘旋,时不时会停在桅杆上张望。
“这只鸟儿贼头贼脑的跟着我们好几天,雨惠姐姐你将它打下来。”
云清歪着头,瞅着正停在桅杆上的鸟儿,那鸟儿也歪了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她。
雨惠瞟了一眼鸟,淡淡一笑,“你以为我是朵朵么,能指东打西的。”云清微微笑着,嘟了嘴,眼珠子却不离鸟身,“你看它趾高气昂的,好像冲着我们抖威风了,我找个石子将它砸下来。”急转身子,便冲着内舱跑,雨惠拉住她,有些无语般笑道,“波兰虽然,却也文静,偏生你呀,拿什么石子,咱们舱中就有一名弄鸟高手,你何不去求求她。”云清朝着几人望了一眼,有些茫然。
雨惠苦笑着摇头,“孺子不可教也,”
叶江宁瞪了她一眼,站起身来,抬头瞧了一眼桅杆之上懒洋洋的鸟儿,将双指放于双唇之间,唏嘘声中,那鸟儿突然伸直脖子立了起来,哨声再响,大白鸟展开双翅,慢慢在他们舱顶盘旋,随即俯冲而下,伸着爪子朝着云清的脑袋落去,云清吓得哇哇大叫,鸟儿如一只利箭般,已到了她头顶,登时她头发被抓了个乱糟糟,云清在船头乱叫乱跳,哨声再响,它便安安静静的落到船头,咕咕叫着,拍着翅膀左右瞧人。
“这是燕云鸽,性子最是乖戾,云清,它看来很是喜欢你,你去它腿上将那支竹管取来。”云清挠着头发,撅着嘴道:“原来是鸽子啊,怎么长那么大,又凶。”走过去抱起它,从腿上取下一只小小的竹管,递给叶江宁,一边抚摸着怀中“咕咕”而叫的鸽子,瞧它一色纯白的羽毛,柔软光滑,很是美丽,不由得心生喜爱,忙去后舱找了鸟食喂它。
叶江宁打开竹管,抽出一张薄薄的丝帛,一缕淡淡的笑纹爬上她嘴角,“这燕云鸽真是名不虚传,只是凭借我们船上的风铃便找了来,”雨惠笑问,“莫非是郑公子?”她点点头,“郑公子说,他现今在应天国子监求学。”
雨惠笑一笑,想起船头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不觉有些神痴。
欧阳和翠竹双双拍手,欧阳夏楠由衷赞道:“没想着叶小姐居然通鸟语,也只有小姐这般玲珑剔透的人,才配得上钟大人。”
叶江宁笑道:“少时家里来了一名波斯商人,善于驯鸟,我跟着学过几日,只不过能召些鸽子麻雀之类的,那波斯商人能召百鸟,很是稀奇。”
“原来我当年在私塾,总是丢这丢那,都是给你召了鸟儿偷去的。”钟嵘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舱顶,正自笑笑的,眼睛却看着她手中丝帛,上前一步,很自然的从她手中拿过来,瞧了几眼上面的字迹。
叶江宁有些茫然,他居然抢自己私信来看,又想起以前少时岁月,不觉脸上起了红潮,含糊说道:“哪有?我偷你什么?”
钟嵘看完还给她,回头吩咐,“晚饭摆到舱顶吧,今日天气好,也可欣赏江上晚景。”
欧阳坐了上位,钟嵘让翠竹也坐了上首,自己和叶江宁在下位坐了,晚饭很是丰盛,鱼虾果蔬,小点甜品,应有尽有。
欧阳夏楠对饮食养生极是重视,晚饭一般只用粥和水果,早早吃完便会舱休息去了,三人同桌而食,虽然她日来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毕竟还是有几分不自在,于是添了满满一碗饭,埋了头,专心扒饭,结果吃了一半才想起来,下午多吃了雨惠做的小点,望着面前扒了半天,还不见下去的米,叶江宁有些欲哭无泪了。
她回头瞧瞧雨惠、云清,云清自是不解她的意思,要死不活的居然说,“小姐,你还想要什么?我让厨下准备,夫人老是叨念,小姐太瘦了些。”她无可奈何摇摇头,只得道:“燕云鸽飞走了么?不知它吃了多少,可还飞的动。”云清答道:“它食量可好了,吃了许多,又喝了些水,便飞走啦。”
“我也想喝水,你去拿些水过来。”
钟嵘抬眼瞧着她,表情淡淡,眼睛里却全是嘲笑,“这个郑森,可是郑芝龙在东瀛生的儿子。”她点点头,“是,我和他结伴去苏杭,求教钱谦益,后来他去了应天,此人酷爱读书,很是难得。”
“郑芝龙是海上一霸,将门虎子,他的儿子自是不凡。”说着,将自己手边的空碗推至一边,拖过叶江宁剩下的小半碗米来吃。
翠竹瞧着他不着痕迹吃着叶江宁的剩饭,抓着筷子的手颤了几颤,这才是寻常夫妻该有的样子,不是相敬如宾,不是相惜如亲,而是举手投足之间的默契与自然,自然到分不清你我,而她,终究是他生命中的客人,就那么遥遥的敬着、爱着。
初夏的江风,无限惬意,初夏的晚霞,是一抹淡淡的水粉勾勒出来的清丽。
渔人的闲歌渐远,江面变得开阔无比,蓦地,泛着银红光的江面上,出现了一只带篷的小小渔船,渔船悠悠,随着挽着袖子、短衣打扮的渔夫有节奏的摇橹而上下漂浮,眨眼的工夫,小船荡荡的已经绕过了前面四艘大船,来到了钟嵘他们所乘坐的快船近旁。
操橹之人看上去也就二十过一点,两条爬满肉块的胳膊,一张黑黝黝的脸,望着他们这艘精铁快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的灿烂非常,悠悠然放下了橹,任由快船破开的波浪将他的小船击的打转,奇怪的却是那船儿打了几个转,却并没被冲出去,而是随着他们的船漂流。
“好船!”渔夫赞了一句,冲着船上钟、叶二人抱拳施礼。
钟嵘点头回礼,便在此时,舱中传出一声低低的音韵,音律清脆单调,好似某种简单乐器或是柳条树叶发出来的声音,在江水掩盖下,几乎不闻,钟、叶二人都是南人,对这样的民间小调自是熟悉,叶江宁身子微滞,凝目向着船舱瞧去,只见竹篾编织的船篷,里面透出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江风乍起,一缕青色的袍角被风吹的飘摇。
“我家主人闲来郁闷,随水泛舟,不想遇见二位佳客,有点小小礼物送给佳人,权当结缘四海。”话是冲着钟嵘说的,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盯着叶江宁。
自船中提起一个黄缎包裹着的盒子,手上略一使力,那盒子稳稳的朝着叶江宁飞来,她下意识腾手接住,只见包裹表面还附着一张婚书,上面有江叶玫和秦奚柳的生辰八字,中间是百年好合,缔结良缘八个大字。叶江宁心里一震,不由捧着包裹呆呆出神。
钟嵘瞟了一眼婚书,微微一笑,“多谢你家主人,正好,我舱中也有一物要赠与有缘人。”回身入舱,拿出一份奏折,躬身施一礼,双膝跪倒,双手将折子捧起,高高举在空中。
船中人轻声说了一句,渔夫点点头,猛然身子微拧,脚尖一点船帮,身子如一只穿云而出的雨燕,又如一只离弦的箭矢,冲着钟嵘手上的奏折扑来,手一操,折子一拿到手,更不停留,空中一个折身,轻飘飘落至渔船中,那船儿甚至连晃都没晃一下,好似落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棉花。旁边大船上数十名戍卫齐声喝彩,“好俊的功夫。”
渔夫将折子递进舱内,回身抱拳笑一笑,随即抓起橹,船儿回撤,渐渐远去,船队也重新开拔。
打开明黄包裹,里面一只翡翠玉匣,挂着黄金小锁,上面插了一把小小的晶石钥匙,打开盒子,一顶光华烁烁、满镶珠翠碧玺的凤冠,正安安静静躺在玉匣之中,上面松竹小笺上几行挺拔的字,颇有恩师傅红意之风骨:凤冠待后主,无奈时不我与,有缘无份,朕恭金口,贺新婚之喜,琴瑟相合,弘光字。
她遥遥望着江中那一叶扁舟,瞧着它越飘越远,内心起伏绵延,突地,一道青色的人影自小船中拔起,脚下踩着翻腾的波浪,几个起纵便朝着船队追来。
钟嵘冷冷睨了一眼江上飞速追来的青影,冷冷吩咐道:“加大船速。”
江上骤然狂风大作,和着夕阳的余晖,白花花带着殷红镶边的江涛,将那道淡淡的青影卷在其中,几乎要瞧不见了。
叶江宁扒着船舷,蓦然忆起他们一起在江中划水的那个夜晚,他带着她乘风飞跃,穿梭在林间树颠。
“他不会游泳,荣哥哥,怎么办?”她着急的拉住钟嵘的衣袖。
钟嵘瞧着她,眼里神色骤冷,眉尖纠结着,终于说,“他是一国之君,身边自有高人,你瞧,江中不是已经有几名红衣卫去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