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hapter 1(1 / 1)
你们在双足上安插羽翼
並行遍高山深谷
你所爱的远离他的家园
美丽圣洁的缪斯女神
至终何时
我能再次安憩在你胸怀?
——歌德《缪斯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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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被青山环绕,绿水过境的小城,它名叫魏玛。
三年前的今天,我还是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法律系学生,终日醉心于诗歌文学,毫不理会父母的教导。我成日徜徉在法兰克福的街道,企图在那纵横交错的小巷中攫取属于自己的灵感。
我以为我会一直如此闲适下去,洋洋洒洒地写作,自由自在的生活。
直到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我遇到了那个不平凡的人。
那是法兰克福最大的广场,年纪虽轻却已名满天下的魏玛公爵向我伸出了手,对我说——
歌德,到魏玛来。
一晃三年光阴,魏玛还是曾经的那个魏玛,而我却不再是曾经的我。
此时此刻,我正坐在魏玛郊外的山坡上,看着山下如同璀璨银带般将视线一分为二的伊尔姆河,以及在博朗科尔渡口忙碌的人们。
然而,那渡口繁忙欢腾的氛围并不属于我。我与他们几尺之遥,却恍若千里。
我知道,当一个人达到如我这般地位时,任何的不满都是不该存在的。
我,约翰·沃尔夫冈·歌德。官居魏玛公国枢密顾问、宫廷剧院总监,每天翻开报纸都能见到自己的名字,评论家们用尽一切的褒义词来赞扬我的剧本……身处如此的境遇,我理应是没有任何不满的。
然而,随着勋爵加身,政务越发繁忙,我发现作为一个诗人的我,对于文学的激情与活力正在与日递减。
忽然想到前不久收到的赫尔德尔的来信,他说我的才华已经被繁杂的政务侵蚀了。
的确,我垂下头,无法自制地捏紧拳头。日复一日的枢密院会议,年复一年的虚与委蛇,我这只握惯了羽毛笔的手,现在也已经习惯了托着酒杯的感觉。
“顾问官先生,”一旁的侍从走近,恭敬地请示,“下午的会议要开始了,您是否要回府准备一下?”
我冲他们摆摆手,“你们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再静一会儿。”
“可是……”侍从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我身上穿的朴素衣服,为难道,“可是时间不多,您起码要回去换一件适合出席会议的衣……”
我不耐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噤若寒蝉。
“知道了。”我敷衍地回答,眼睛重新望向渡口。
“那我们先退下了。”侍从们向我一丝不苟地行了礼,转身离开。
我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斜靠在山坡上,翻看着手中那本很久以前出版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自从沾身政事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动过笔,唯一可以保持自己对文字敏感度的方法,便是抽空回味一下自己曾经的小说。
这时候,渡口上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我皱着眉抬起头,想看看下面发生了什么。
一个老人跌坐在渡口的甲板上,手中的推车也倒在一旁。车上的木箱子全部四分五裂,里面玻璃的货物都碎成了渣滓,摊了一地,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透亮。周围的人眼见精美的饰品被毁,无一不发出惋惜的叹气声。
“都过来帮忙啊!”有人喊。
我看到一个年轻人挥动手臂,向四周的人招呼着。他的声音充满了朝气,动作更是夸张无比,不过很快周围的人便被他的呼喊声吸引过来,七手八脚地帮忙收拾碎片。
正午的阳光从头到脚笼了他一身,如金似瀑,光彩耀人。
我怔怔地盯着那个金色的身影,视线竟无法移开。
那年轻人也看到了不远处的我,他冲我挥挥手喊道:“先生!要没事您也来帮帮忙吧,这里有位老先生摔倒了!”
我反应过来,有些不可思议地指指自己,“我?”
“是啊。”他笑着点头,棕红色的头发在阳光下甚是夺目。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拿起书,走向渡头。我和渡口的老百姓一起收拾好碎掉的货物,把它们统统装上了老人的车。尘埃落定,我便在人群中张望,寻找着那一抹悦动的红。很快,我发现那年轻人正在老人身旁安慰着他,他似乎有所感应,突然抬起了眸。
我们四目相投,都感觉到彼此眼中带着探究。
他礼貌地冲我笑笑。
他的笑容,很好看,我情不自禁地想着。
等回过神,发现他已经靠近了过来,正兴趣盎然地盯着我手里的书。
我忽然有点局促,想要把书藏到身后,却听到他已经轻声吟唱道:“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他琥珀色的眼眸含着笑意,“原来先生也看歌德的书。”
我一怔,随即也笑道:“是啊,原来您也看他的书吗。”
“何止啊,”年轻人眼中满是敬佩和羡慕,“他是我最崇敬的诗人。”
我听到他这么说,心下十分高兴,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说:“可惜他很久不写书了。”
年轻人点头,语气有些遗憾,“想必是政务很繁忙吧。”
他的眼睛瞟向魏玛市中心的方向,说道:“希望那些闲尘俗事不要磨掉了他在文学上的灵气,毕竟繁忙的工作总是让人忘记欢乐,而快乐,才是文学的动力。”
我惊愕于他的一语中的,点头说:“言之有理。”
年轻人没有接话,反而静静地看着我。正当我准备出声询问时,他轻轻地笑了,语气略带羞涩地问道:“先生可愿意听在下一首拙诗?”
“当然。”我恭敬道。
从刚才的交流中不难看出,这个年轻人谈吐不凡,气质绰约,是个不可多得的文学雅士。我自然很欣喜可以与之结交,因此抬起右臂,做了个请的手势,“可否边走边变谈?”
年轻人点点头,便和我一起顺着河畔而行。
春天的风最是和煦,而年轻人那温柔婉转的声音更是和煦过春风千倍万倍,它们一道流入我的耳鼓,一路暖到人心窝里。
“……欢乐就是坚强的发条,使永恒的自然循环不息。在世界的大钟里面,欢乐是推动齿轮的动力。她使蓓蕾开成鲜花,她使太阳照耀天空……”
我听着他用温柔的声音吟唱着自己的诗,脸上满是笑意,阳光在他完美的侧脸轮廓上镶上一条金边,他侧过头,一缕缕金光顺着他纤长的睫毛漏过来,眼光流转,甚是动人。
我的心脏陡然漏跳一拍,刚好听到他念完了最后一句,转而对我说:“先生,这便是在下的《欢乐颂》。”
我忽然知道自己不满的是什么了。
常年平淡无奇的生活,让我对于文学的执着几乎消失殆尽。纷繁虚假的事务让我的心变得麻木,也缺少了往日寻找灵感的动力。
心中的火苗日渐暗淡,而今天,它却猝然明亮起来。
是这个年轻人再次点燃了它。
我感激地看着他,问道:“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年轻人偏过头,露出完美的下颚曲线,精致地眼眸笑的几乎弯成了弧线。他抱歉地笑笑,“居然一直忘记了介绍自己。”
“在下弗里德里希·冯·席勒,您称呼我席勒就好,歌德先生。”
我诧异地望着眼前目光狡黠的席勒。他冲我波澜不惊地笑,甚至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错愕心情被一扫而光,我只好尴尬地摸摸鼻子,“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席勒笑道:“歌德先生名满天下,印过您画像的报纸恐怕摞起来要超过在下的身高了。”他缓步而行,走到我对面,“只是,想必歌德先生是为了体察民情特意乔装过吧,”他的视线扫过我的便服,“嗯,跟照片上意气风发的样子相比,有些出入。”
我轻笑,“这样穿很奇怪吗?”
“当然不是,”席勒飞快的回答,脸颊有些发红。他侧过脸,躲开了我探寻的视线,回答:“虽然缺少了一分华贵,但却增添了十分随性洒脱。很合适您。”
我看着这位俊美非凡的青年,心底涌起了一股想要更加了解他的莫名冲动,便又继续问:“那您是从何处识出本人身份的呢?”
“是眼神。”他回答。
我不解地重复:“眼神?”
“在我吟诗时,您沉醉的眼神告诉我,您必是一位对诗歌有着深远见解的人。”他顿了顿,又道,“我并非高傲自负之人,但是我相信,《欢乐颂》一诗,已是十足的精品。而您,是懂得精品的人。魏玛虽是欧洲文化之都,却是以戏剧远播海外,而这座城里真正懂诗的人,我能想到的只有歌德先生您。”席勒用自信的目光凝视着我,嘴角噙笑。
“好一个‘真正懂诗的人’!”我笑叹,“平日里奉承我的人如此之多,又有几个人能同你一样理解我呢?是啊,文学多面之中,本人最爱诗歌,而且也只有诗歌能让我如此沉醉。”
“不过先生,”席勒正色道,“席勒并非奉承之人,我只愿意把衷心的赞扬献给值得在下钦佩的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半饷,随即笑道:“看来今天这会没有白逃。”
我礼貌地向席勒伸出右手,道:“席勒,希望我们以后可以成为朋友。你的自信与才华当真让人折服。”
席勒显然没有想到我发出如此正式的邀请,眉眼间有一丝诧异,一丝了然,一丝钦佩,还有十二分的自信。
然后他回握住我的手,笑的无比真诚,“我也是。歌德。”
不久之后的一天下午,我收到了席勒的来信。信上说他最近生活窘迫,想请我帮他介绍一份工作。经过之前的了解,我知道他先前在斯图加特的一个步兵军旅当军医,生活并不富裕。
这么有才华的人,我一定要帮帮他。我想了想,决定推荐他去耶拿大学当助理教授。
虽然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但彼此经常书信往来。
时间过得飞快,期间虽然聚少离多,但我们也已相识了两年之久。随着彼此间越发熟络,交谈的内容也不是再仅仅局限于文学问题上的讨论,有时也会聊一下生活上的问题。而席勒也时常将他对于我的认识写信告诉我。
“歌德,虽然我们不在一个城市里,可我对你的思想观察了很久,我非常敬佩你。你为了弄清楚个别的事物,就把整个大自然作为研究对象,就像《伊利亚特》里的阿喀琉斯,在英雄和庸人之间做出了选择。”
每次看到席勒的来信,我的心情都会变得格外的舒畅,即使在政务的处理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只要看到他工整娟秀的笔迹,这些烦恼似乎就如雨后的乌云般立刻消失不见。弗里德里希·冯·席勒,已经成了我歌德最好的朋友。而自从收获到这份友谊后,我每天都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欢愉之中。
想到去年与席勒在耶拿大学相见,自己惊愕地发现席勒越发颀长挺拔,俨然与我不足半头之差时,我忽然想感叹造物主的奇迹。
而席勒的成长又不仅仅是在外貌方面,还有文学上的造诣。
欧洲文坛早就需要注入像他一样的新鲜血液,文学的舞台也为他的到来做好了准备。是金子总会发光,尤其是在我的推荐后,席勒在德国以及周边公国的名声已经越来越大。
今天议会结束时,我听到了廷长克莱斯与剧院副总监加利博对席勒的交口称赞。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美滋滋的。
于是在收到席勒的信后,我飞快地在牛皮纸上写下:“席勒,请允许我周末去拜访你。”
周末前的几天是最难熬的,而魏玛的天气也越发的闷热起来。
枢密院的同僚们看到异常烦躁的我,关心地询问我是否生了热疾,甚至连奥古斯特公爵大人也被惊动了,难得地要准我假期。害的我不得不专门为此跑了一趟,向他澄清道:“我很好,公爵先生。”
我觉得我没什么异常,要说真正不同寻常的,就只有我很想见席勒,迫切异常。
“欢迎你的到来,歌德。我一直在等你。”
看到我走进客厅,席勒站起身高兴地说,并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
“如果我不和你深入地谈一谈,我简直不能睡好觉。”我笑着说。
席勒告诉仆人,如果有人找他,就说他不在家,“咱们这回可以聊上几天几夜。”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吃过晚饭,我和席勒在他的书房里互相交流着各自对文学的想法,席勒似乎很兴奋,他说了很多。我看着他神采飞扬的面庞,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对他说:“到魏玛来吧。”
席勒对我唐突的邀请有些诧异。
“我想让你来宫廷剧院帮我,”我努力地在脑海里组织着语言,要劝服这样一个文学奇才总是需要一些难以推拒的理由,“你也知道,以后剧院要在节假日向普通市民开放,那么上演的剧目就要增加了,我恐怕剧本会不够。不过如果……”
“没问题!”
“啊?”我愣住了。
席勒答应的如此迅速反而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天知道在来的路上我想了多少若他拒绝我要怎么劝说他的话。
“我知道你最近升任正教授了,如果要来剧院恐怕就无法继续任职了,真的不用再考虑考虑?我试探道,希望他不会后悔。
席勒摇了摇头,笑道:“我知道你在魏玛最看重的就是你那个宫廷剧院,它耗费了你不少心血,你肯邀请我去,就说明了你对我的重视,而我作为你的朋友又怎么能拒绝你的盛情邀约呢?”
“席勒……”一丝感动涌上心头,我轻轻握住他的手,“谢谢你。”
“这……应该的……”在灯光的照射下,席勒茶褐色的双眸泛着橙色的光,脸上似乎闪过一缕红晕。
我只觉得胸口一紧,隐隐有窒息的感觉。旖旎的灯光,那稍瞬即逝的红,让我心潮澎湃……还是说,这都是我的错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