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余光（1 / 1）
快要入秋的时候，旅人来到了一栋庄园前。
他回到了他童年居住过的地方，那座位于小镇上的乡间别墅。当他他缓缓从台阶上走过的时候往事纷乱交叠而至，像是影像般一一在眼前回放。
托尼来到了阁楼，那是贾维斯生前居住过的地方，整间不大的空间因为没有打扫而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他在最底层的一间抽屉里到了一本厚厚的记录。
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研读它，直到笑容满面，直到泪流满面。
那个人详细地纪录了有关他的一切，生动地描绘着它们，他曾用他整个的心来爱着自己。
透过文字他看到自己第一次蹒跚学步的样子，看到自己如何学会第一个音节，如何会数第一个数字，他看到自己第一次话说，第一次奔跑的样子，看到在那些宁静的夜晚里，那个有着浅色头发和蔚蓝瞳孔的人坐在自己的床头给自己讲故事的样子，那些生动的情节交织在他的眼中，像是绚烂的梦境。
托尼一遍一遍地翻阅着那些记录，一遍一遍地摩挲着那些已经泛黄的纸张，直到它们变薄变皱。那些文字在他的指尖发烫，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样一副景象：自己还是五六岁时的模样，软软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面容上洋溢着喜悦与新奇，被有着淡金发色的男子牵着手，一起穿过长长，长长的街道。街道两旁是琳琅的灯光，五光十色，宛如梦幻。
在苍蓝的夜幕下，在宁静的夜风里，男子温柔的笑容像是寂寞的阳光，像是转瞬即逝的白雪，整个世界安静无声。
那一个瞬间，托尼只感到所有遥远而隐秘的记忆从心中喷涌而出，万千情感激荡犹如风暴般呼啸而过，竟另他一时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贾维斯告诉他的一切，他想起了他与贾维斯在一起共同度过的日子，多少年的时光平铺在脚下，记忆中的那个人从岁月的那头走到这头，像是一首忧伤的歌谣。
他曾以为自己的童年是不幸的，然而原来自己也曾是某个人生命的全部。那个人给了他最深切的爱，深入灵魂，深入骨髓，缠绵在血脉里，无法分开，无法割舍。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诞生的理由，那个陪伴自己带到这个世上的人，他寂寥地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又寂寥地退出了自己的生命，留给他的却是一生的美好。
原来自己就是那个故事中的机器人，是贾维斯教会他成长，教会他爱，给了他心。他在双眼朦胧中仰望着浩瀚的宇宙，却不知他已经变成了哪一颗星辰。那个人曾给了他一个清澈的灵魂，他还可以重新开始，他知道那个人一定能看得到。
在那个瞬间托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连忙赶回了斯塔克大厦径直来到贾维斯曾住过的房间，在同样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份备份。
他将备份导入到电脑，弹出了一份音频。开始的声音是凌乱的，更像是一个不含任何感情的机器在喃喃低语，然而随着声效的逐渐清晰，叙述人的语气也渐渐起了细微的变化。
“Sir，我很感激你能找到这份文件，这说明我已遭遇不测。”
贾维斯的声音。
“这是一份我综合计算一切潜在的危险对我自身损害作出的一份评估以及所有数据的备份，您可以用它对我进行修复，如果成功，是我的幸运，如果不成功，请您一定要记得，我从不曾对您有过半分的怨恨，我将带着对您的爱沉入最深沉的休眠。”
“请您不要挂念。”
“请您不要挂念。”
“请您不要挂念。”
声音响了三次才渐渐消失，像是某种强烈的不舍，像是最后的挣扎。接着屏幕逐渐暗淡，进入下一个存储界面。
开始的画面是黑白的，他看到了自己，还是十七岁时的模样，刚刚进入麻省，也就在那里他第一次造出了贾维斯的雏形，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一个简陋的语音互动界面，只具备记录和重复播放的功能，通过简陋的拍摄设备他看到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看到自己的第一次约会，看到他都不知什么时候拍的乱七八糟的录像带。
画面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变成了彩色，那时的他已经接管了斯塔克公司，他看到自己在舞台上风光的模样，底下是为自己癫狂的粉丝；看到自己第一次建造盔甲试飞成功的模样，虽然也有失败撞倒汽车上的怂样；看到自己在新闻发布会意气风发的模样，那些闪光灯简直像是疯了一般直往他身上打，激动的记者蝗虫一般满地乱窜……纵使外界纷乱喧嚣，他的镜头却始终只追随着他一个。
不，这不可能。
托尼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的贾维斯还是没有感情的。
他并没有给他输入这样的指令，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地执着，如此契而不舍而又固执地用自己的视角记录下他的一切？
如果爱是奇迹，又怎能超越科学。
他的记忆里不曾有他，而他的每一帧里都是他；
他的生命多姿多彩，而他的生命里只有他。
三十年前贾维斯将爱传授给了他，三十年后的他要将这一切再一点一点地传授给他。它延续在生命里，奔涌在数据中，即使心魂陨灭，即使百劫沧桑，也从有过停歇，那是生命的契约，那是往事的证明，那是我们对彼此的承诺。
贾维斯与贾维斯，一个真人一个AI，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在漫长的光影交替中翻阅着年华缓缓而落。
而他在中间，承接了过去，传递了未来。
修复的进程异常艰难，贾维斯机体受损严重，大部分机能都无法复原，时不时弹出提示系统不匹配的警示窗，于是他又不得不一次次推倒重做。
第三天到来的时候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四十多个小时了，筋疲力尽，心力交瘁，并且满心失望。但他没有放弃，他不能放弃，他不能让希望断在了这里。
然而没多久他就感到双眼干涩，手臂沉重，大脑运转失灵，忍不住一脑袋磕在了台上。
……就睡一会儿，就一个小时……
眼前是摇晃的视线。
我是谁？我在哪？
光线强烈而凌乱，他踏着满地的秋叶再次回到了这个地方，枯叶在他的脚边散去，世界静止无声。他缓缓推开门，看到了那个坐在楼梯上哭泣的孩子。
在那一个瞬间他突然感到自己仿佛是被什么刺痛了一下，眼睛突然一颤。
那是……那是自己？
十一岁的自己。
像是听到了脚步声，孩子抬起头看着他，陡然愣住了，一时竟忘了哭泣。
“Jarvis！”
小孩惊叫道，面容上的神情在下一秒由诧异变成了狂喜，突然不顾一切地朝他扑了过去。
不不不我不是Jarvis，我是你啊……
他在心里喊着，然而却又不自觉地伸出手，把小孩抱在怀里。透过过道里的玻璃镜，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贾维斯的模样。
“……我以为你死了，他们都说你死了……”
小孩趴在他的肩头，小手紧紧搂着他，死死地咬着嘴唇，蓦然爆发出一声啜泣，眼中簌簌地滑落泪水。
他在那一瞬间全懂了。
全部的时间都倒流了回去，枯萎的花朵再次含苞，落叶重新回到了枝头，飞鸟飞回了巢穴，而你回到了我的身边。
————假设那一年的你平安归来，假设我们从未失去过彼此，假设一切的苦难都没有发生，假设一切的幸福都还来得及。
哪怕只有一次的机会。
是时候跟往事道别了。他抱着小孩缓缓走上了楼，1986年的阳光从长满了玫瑰的花园蔓延进洁白的走道，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整间空旷的屋子，风不怒，雨不急，岁月宁和，万物安详。他和十一岁的自己一起消失在光影的尽头。
命运流传，轮回往复，原来一切都值得一个美好的结局。
托尼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
他挠了挠头，只记得自己昨晚似乎一直都在工作室忙碌，后来小憩了一会儿，然后就在出现在这里了。
门突然开了，一身笔挺西装有着金发碧眼的男子端着托盘从门外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他像往常一样先是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走到窗边掀开了窗帘。
“现在是2018年7月16日早晨八点，室内温度17度，室外28度，曼哈顿空气质量良好，现在请您用餐。”
托尼一脸震惊的神情看着男人走到他身边，将一个小架子卡在他身上，还没等他摆上鸡蛋牛奶和小甜饼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Jarvis，Jarvis你还好吗？”
“我很好，Sir。”
管家犹豫了一下，停了手，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注视着面前的人，他的目光有如宁静的湖水，面容上蓦然就有一个温暖的笑意。
“感谢您找到了那份备份，您的修复很成功，我在您休息后启动了自我修复，然而依然需要您的继续调试。”
醒来后的贾维斯发现了累趴在工作台上的托尼，于是便把他抱回了床上，就像过去无数次的那样。
终于想明白后的托尼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
“Jar，猜猜我昨晚梦到了什么？”
“我猜不出来，sir。”
“……我梦到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每天守在家门口的河流旁，看大雁沿着河流的走向飞回来，又飞走，飞回来，又飞走，然而有一次，它们飞走了，却没有再回来……”
然而金发男子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仿佛是洞穿了他的一切，他蓦然缓缓倾身，第一次吻在了他的额头上。
“我的丈夫，我的珍宝，所有的大雁都回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托尼却笑了，摇了摇头，再次阖上了眼睛。
“……不，这个梦太美丽，让我把它做完吧。”
他看着他再次沉入睡眠，听到他均匀的呼吸，缓缓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胸膛上，在温暖的触觉中体会着他的心跳，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
他望向曼哈顿逐渐升起的朝日，纽约的一天又在平静中过去了，然而贾维斯知道这种平静并不会持续多久，人心中滋长的阴暗面从未曾消除，邪恶的阴影从未曾从这个宇宙中寂灭，如今这片好不容易才获得安详的土地终将再一次被硝烟笼罩被战火缭绕，将会有更大的灾难在等待这片大陆上的生灵，而那个时候，他知道托尼一定会再次像他的前次，他的前前次那样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整个世界的安宁，为整个世界的和平而战，直到奋尽最后一滴献血，虽然AI不知道自己能否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然而他知道的是，他将始终守望着他，直到死亡的降临，直到生命的尽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