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揭探花(1 / 1)
王致远透过墙门上的细花篾蕈看去,一人身影逐渐清晰,他犹疑了下,进门抬了下右手,笑着说:“多谢姑娘送我家的点心,这个还你。”
苏君接过他手中的棕竹旋纹食盒,福了下身,推谢笑道:“不必客气,茂晟哥尝了没有,喜欢这味道么?”
王致远淡淡笑了下,视着墙门上的鎏锡钉,感念道:“自然,是我幼时家里常做的。”
“那倒是了,”苏君随意说着,“我们家里有个厨娘,老家也是江西的,大概是你们那儿独有的滋味了。”
积雪压在脚下,寒意从脚心攀上脑顶,两人对视一眼,均是颇为无奈的一笑。
“实不相瞒,”王致远躬身一个长揖,“家母有劳贵府照应了。”
苏君连忙远远地避开身,摆着手道:“您别这样,我可担不住。”
王致远起身,拱了下手,“姑娘不必谦虚,是这样,眼下我还没法孝敬她老人家,希望贵府能多留她几日,姑娘能帮忙保守这个秘密,茂晟日后必有重谢。”
苏君忙道无妨,又低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王致远一讶,目光略露审视地看向她问:“姑娘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跟您实话说了,”她缓缓笑了下,垂下目,“我跟宁亲王,跟秦家有些过节,他背后的蒋家我也连带着不待见,去年正旦那日,圣上宴臣,我听我二伯提过几句席间发生的一事儿,大理寺左少卿彭庆恩彭大人因着茂晟哥才华精益而御前失仪,被蒋阁老担保下来,彭大人跟您都是江西九江人士,他是永安十八年的进士,你是永安四十年的探花,不知你们两人之间是否有渊源?您主动从翰林院编修降至制敕房中书舍人这么个天子近臣的职位上,想必一定有您自己的想法罢?若是我唐突说错话了,您多担待,就当没听见罢。”
王致远怔眼看了她半晌,眼神逐渐涣散起来,“彭庆恩是我的父亲,彭大人不是。”
她心里咯噔一声响动,暗暗舒了口气,“我明白了,彭大人是“冒籍”参与科举,他顶了您父亲的籍贯。”
王致远视线飘向远处,顿了下头,“那年我父亲进京赶考后不久,江西遭了水难,九江府尤甚,灾民流离失所,我跟我母亲离家北上,打算在京府里跟父亲汇合后再商量日后的生计,不料路途颠沛,各行省间严禁外籍人员流窜,我跟母亲一路躲闪前行,终是失散了,我赶至京府时,皇榜已揭,名儿是那个名儿,人已经换了,同一籍贯,同一姓名的人何其多,我不时安慰自己是巧合罢了,后来我接受岳父一家恩遇,得幸在正旦那日获圣上青眼,那时彭大人瞧我的眼神让我愈发印证心中的猜测,我大半承家父面貌,我知道他那是怕了,只可惜我父亲,大概早已丧命于他人手下了……”
说到此处,他已然泪下,口吻变得愤恨起来,“我一遍遍说服我自己,一切不过是猜测罢了,没找着父亲他老人家,我遗承他旧志便是,可殿试那日还是被奸人作弄,我知道是他们更怕了,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笑把戏,从那一时刻起我下了决心,一定要为我父亲做些什么,哪怕是赔上性命。”
话语一字一句逐步与她的思绪契合,苏君眼眶子发酸,脚趾头冻得没了知觉,张开口,嗓子眼儿堵得说不出话,她匀了匀气,咳了声道:“朝廷对科举“冒籍”之事一向严查,彭大人凭他自己恐怕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这背后估摸着还是蒋阁老的能耐,彭大人不过是他安插在朝廷中的人手罢了。”
王致远目光逐渐恢复清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掩起泪光看向她,试着说服道,“你即是文隆的妹子,便也是我的妹子,秦,蒋两家都不是善茬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撼动的,我尽力一试,十之八/九也只是以卵击石罢了,姑娘刚刚所言已让我大为震动,并未有小瞧你的意思,我虽不了解你跟他们之间的过节,如若不是要紧的仇恨,不妨放它一放,没有必要跟他们纠缠,那些人手段狠毒,没得遭他们荼害。”
“我知道,”苏君开口谢过他的好意,她或许看似沉静,内心实也忐忑,蓦地想起一人,想起他缓缓合上眼皮的那一幕,想起苏照被刑部衙门带走的背影,心绪便不再浮动,微微叹息着道:“单靠你一人,必定成不了事,你如今有了家室,事后必然有所牵累,有的时候,即便不去招惹,他们还是会找上门儿来,把人往死里折腾,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未雨绸缪,伺机而动,茂晟哥,不管是你还是我,仅靠自身,到头来,准是螳臂缆车,粉身碎骨的下场,倘若因人成事,却未必不能够。”
王致远凝视她,突地晃了下眼珠,“你是说晋亲王。”
“是,”苏君点头,“还有皇后,他们跟咱们要对付的是同一人,宁亲王,在那之前,砍掉他的左膀右臂,秦家跟蒋家,势在必行,茂晟哥,你怎么看?”
王致远陷入沉思,默了半晌道:“说实话,我心里确实并未酝酿出什么确切的谱子,借助晋亲王身边的势力,眼下相比看来,是上策,”他顿了下,又沉吟道:“这么一来,咱们就彻底站在晋亲王这边了。”
“是,”苏君看着他,慢声说:“他们两个到头来定是要争一争的,不是宁亲王,便是晋亲王了。”话出口,她不觉打了个寒噤。
“我同意,”王致远敛了敛袖子,站直身,凛然说道,“听君一言,如醍醐灌顶,不过眼下的局势,还未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面,最好的法子便是“等!””。
苏君浅浅笑了下,“是。茂晟哥,你往后要当心。”
王致远抬手揖了一礼,朗声说:“你也当心,圣上对我有所看顾,他们一时半会儿的,应该不敢轻易动我。”
冷风灌巷,将两人的话语吞噬,一瞬便带远了。
罩檐下的冰挂子融进屋内扑出的热烟里,缓慢垂着泪。
廊间里仆妇丫鬟们来往奔走不绝,庄妈进了厨房探着头问:“腊八粥熬好了没?”
常妈抬臂揩了把汗,提勺搅着锅底道:“就快好了,你催什么。”
庄妈打开食盒,取出一只瓷碗,“好了先给我这儿盛一碗,大奶奶那儿忙着,姑娘陪着旭少爷顽呐,怕他饿,先喂些粥喝。”
“欸,”常妈笑问,“今儿宋家要来纳彩了?”
“哪能呐,”庄妈摆摆手,“那日子得仔细挑着,今儿是来问名的,先把婚书给定了……欸!别癔症了,锅都溢了!”
揣着食盒,庄妈一路走至金岩斋,见凝朱从正屋里出来,便问:“上哪去,怎么不在姑娘身边呆着,她一人哪儿能带好奶娃娃。”
凝朱别扭了下,绞着绢子低声道:“宋大人刚来,在里头呐。”
庄妈微怔,紧着眉头琢磨了会儿,把食盒递给她,叮咛道:“听见少爷哭,你再进去,喂他粥喝,灶上忙,我去帮把手。”
话音刚落,屋里“哇”地一声啼哭,凝朱瞥了眼门内,庄妈推了她一下,低笑着说:“这丫头,还臊呐,回头跟着姑娘出嫁,你就见不得他们俩人一处了?”
正说着,门帘被人挑开,宋炆升探手拿过食盒,“我来。”
回过身,苏君怀里抱着啼哭不止的黄毛小子来回悠着,轻声哄唱着:“好了好了好了,欸,咱们旭哥儿最听话了,不哭了,不哭了……”
他痴愣在原地,又见她腾挪出一只手抹去旭哥儿脸上的泪珠,挨个指着书架上的书,轻吟道:“跟姑姑识字好不,将来中个举人老爷,姑姑跟着你沾些光……”
他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偶尔停下来抿嘴浅笑,露出瓠犀似的牙贝,脑仁里跟老和尚敲木鱼似的,嗡鸣一片,他觉着浑身都泛起懒来,眼皮一下也掀不动,似乎他不眨眼,就能永久地停留在这一刻了。
她倏地回过身,扑哧笑出声来,指着他对着怀里的旭哥儿道:“瞧瞧,咱们当朝的锦衣卫大人木若呆鸡的模样。”
啼哭渐止,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朝他看过来,宋炆升猛地醒过神,走上前搁下食盒,觑着她问:“他多大了?”
“过几天儿到小年,咱们旭哥就一岁了是不是?”苏君额头抵着旭哥儿的脑门笑着问。
他敞开食盒,慢吞吞地舀了碗粥,小心地问:“要我喂么?”
她嗯了声,抱着旭哥儿走近他,他端了碗,提起勺子吹了吹气递进旭哥儿的嘴里,旭哥儿吧唧着嘴,抬起头看向他,他慢慢提起嘴角。
见他乐不可支的模样,苏君不禁问:“六哥想什么呐,那么高兴?”
他停下手,深深笑道:“我想起上回,喂你喝面疙瘩汤,那时候你可乖了。”
她脸上绽了红,低着头躲在旭哥身后,默不出声了。
宋炆升放下碗,抬手捂上旭哥儿的眼睛,听见她轻声呢喃:“这是干嘛呐?”
他凑近她耳边踌躇了下,支支吾吾地说:“颂颂,六哥也想要个小子。”
苏君啊了声,羞得直跺脚,别过头,脸红脖子粗地道:“你捂他眼睛干嘛!应该罩他耳朵!”
宋炆升忙松下手甩了甩,尴尬地笑了下,“他小,听不懂呐还!”
这时,一声钟鸣响起,惊得旭哥儿又哭了起来,小赵氏跨进门,接过旭哥儿连声哄着。
苏君诧异的看向宋炆升,他拉起她的手腕走出门外立在阶前,又一声钟鸣响起,接着一声紧挨着一声,震天动地,激得她几乎稳不住脚,她手攀上他的,跟他十指紧扣,强捱住心头的惊悸,颤着音问:“六哥,这怎么回事儿?”
隆隆的钟鸣声中,他抬头看出檐外,握紧她的手,徐徐地道:“皇帝初丧,每座寺庙都要敲钟三万下,颂颂,圣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