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清明(下)(1 / 1)
陆远明自然也是听说了这样的传言,才站在此地,看了那雨中随意倒放着的陶人陶马,心里不禁也有些战战。说完了
因由,他望了望妖道,问:“你意下如何?”
妖道却猛地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堵住他嘴,带他反身躲在一处矮墙下。
陆远明初时还想挣扎,待得窝进白微怀抱,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头上面上尽是他的暖热气息,不由思及那些过往和倾心交托的云雨,便放弃了自己,软在他身上了。他不得不认,妖道早就织了一张温柔网,密密将他缠进网中,他多想无益,不过又是作茧自缚罢了,心里亦叹了一口气。
妖道捏了捏他的手指,示意他透过墙缝向外看去。
一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掌着一只竹骨的灯笼,从废弃的窑内冒了出来。他也不撑伞,任那细雨将他头面淋得满是雨珠,与纵横的斑纹融成一处。老人在陶人陶马前慢慢蹲下,探了手去,温柔爱怜地摸了又摸。
陆远明看着老人身形轮廓,并不像往年见过陶窑的老板,况老板一家已经举家南迁。
老人颤巍巍从怀里取出一只笔,又毫不在意咬破了自己一根手指,用笔尖蘸着那血珠儿,点在陶人陶马乌蒙蒙空荡荡的眼珠上。
这一点睛,陶做的死物突然就泛了活气一般,纷纷动了起来。陶人手舞足蹈,陶马甩头扬蹄,只不过行动之间,仍带着一股僵死之气。昔闻撒豆成兵,画龙点睛,这老人却是给这陶偶们点了神魂。
老人看着活过来的陶偶们,捂着嘴低低咳了一会儿,受着那陶偶们的簇拥,又从窑内牵了一位盲眼拄仗的老太太出来,两人坐到了工棚里面。一会儿就有陶偶进了陶窑的灶间儿,点灶熬粥,端了放冷的青团出来。还有手拿长笛钟铃的陶偶,作乐取乐。更有小小的陶偶小儿,趴在两老的膝下,与他们轻轻说话,逗得他们眉开眼笑。
一派和乐融融之景,可除了两位老人,其余全是陶人,又有许多可怖。
老太太问:“可是天亮了?”
老头答:“正是,可是又有雨。”
老太太道:“下雨,就别让儿女们去田里了。”
老头捏捏她手,说:“好。”
这时候,白微突然牵带着陆远明,站了起来,礼貌地拱了拱手,打了个招呼:“老丈好,我们是过路的商旅,看着晨
光熹微,赶到城里尚有一段路程,可否舍我一碗热茶?”
那老头一时惊愕,看了看不明所以的老婆子,和我行我素的陶偶们,终是点了点头,说:“好。”
他将白陆二人请进了棚下,又让婢子陶偶们冲了两杯寡淡的清茶,递给这不速之客。
陆远明留心细细打量这老者,觉得他形影十分之面熟,似有过交集,脱口问道:“先生可是祈宁有名的点睛画匠钟由先生?我曾与您在天目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您正在架子上作画,我从您脚下路过。”
老丈回:“您是?您还认得我。”
陆远明正要回答,白微在底下牵了他的手,代他回:“我们只不过祈宁城内的贾人,出外行商刚刚回来。看到老丈家热闹,便来打扰。”
老者未及回话,盲眼的老婆婆就打开了话匣子:“好啊!我们这乡野之地,除了儿女在旁陪伴,真是少有人来,我就让老钟多与老友相聚,他却犟了脾气,说都断了联系,有儿女作陪便好,哎!”
说完,便开始喋喋数落老头子的这般那般,说了半天,说的自己都笑了起来,小姑娘一般掩了面,说:“诶呀,当时为何我就没有嫁给城里的大户,选了你这么个穷画匠呢?真是傻……”又说:“傻人有傻福。”
白陆二人亦不拆穿,陪着老婆婆说了半天这祈宁的风物和吃食,茶凉一别,老婆婆还要家里的二姑娘塞给他们几只裹了豆沙的青团,说豆馅儿都是自己糗的,可十分甜。
走的时候,又让老头子送送这两位年轻人。
钟由果真将白陆二人送到窑厂门口,默然一会儿,说:“多谢,还望两位能守口如瓶。”
陆远明道:“先生为何隐居于此,还点陶做戏?先生可知,任这陶偶进城,惹得人心惶惶。”
钟由突然变了一幅面目,凶相毕露,从怀中取出一只短短的匕首,就向陆远明胸上刺去。陆远明躲之不及,早有一只手,疾如闪电一般伸到他面前,紧紧握了那匕首,滴了滴滴鲜红的血下来。
陆远明一阵心痛,疾呼:“老丈何必如此!”
妖道手上加了力道,将钟由手上的匕首夺了下来,“当啷”扔到一边。
远处老婆子喊:“怎么了?”
妖道云淡风轻高声答:“踢到了一只陶罐子。”
陆远明紧紧握了妖道仍在流血的手,只觉得那道狰狞的伤口刺目非凡,赶忙扯了自己的袖子给他裹上,怒目向那钟由看去。
钟由打了一个哆嗦,眼里流了两道泪下来:“我……我怕二位不是守信之人,将我这点陶的秘密告诉了他人……我并不想作恶,只想与老伴能平安终老于此罢了!”他抬手抹了抹眼睛,又道:“前朝战乱,我家儿女流离,男丁上了战场,再无回信,女儿远嫁,亦无音信,只剩了我们老两个。自她患病眼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又发现自己有了这点陶的神技,便诓骗她儿女已归,得她笑颜。陶人只会夜里有生,白日里便恢复泥胎了。日后等我们归西,便让这陶
偶们随我们而去罢了。”
白道人道:“罢了罢了,小陆,他的陶人虽深夜进城游荡,却并未做下什么恶事,往后让他严加约束便好。”
陆远明思虑再三,亦点了点头,又对老丈说:“您以后少让陶人进城,我们亦会守口如瓶,与您约好。”
钟由狠狠点了点头,又深深拜了拜二人,才颤颤巍巍转身回了那棚子,端了粥碗喂老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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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陆二人默默走在清明的夜街,着实清净寂寞。
陆远明终忍不住问:“还疼么?”
白微默默靠近他,说:“痛。”
陆远明只觉心中一绞,道:“先去医馆,回了家……我给你上药。”
“那倒不必!”妖道幽幽道,他的白衣胜雪,雪衣上又沾了点点红花,刺地陆相目酸。
陆远明心中万语千言,却不知该挑哪句才好,一时愣怔。
两人又站在回清河旁,一弯小木桥之上,河旁的垂柳腰肢柔嫩,桥下的水波被雨丝打出了万千涟漪。
妖道用裹了布的手,牵了陆相的手,紧紧按在胸口之上,一双瞳眸,桥头灯影下幻了碧潭般的深绿。他轻轻启唇:“小陆,我只要你听我一句。”
陆远明一时间心乱如麻,就要撤手,耳听妖道一声痛哼,便又不敢动,
妖道的声音在雨丝里面,仍旧清清朗朗:“天权是天权,陆远明是陆远明。若无一线星魂引了我的相思,我便不可能遇见你。就如这陶偶,只能凭借钟由的一笔血珠点睛而活。但人不是陶偶,你亦不是陶人。一线星魂,不是你的神魂
,我恋慕的,是陆远明其人!”
说完,顿了顿,又续道:“只望你能不将我抛下。”
他一字一句,都敲进陆远明的心间,翻滚了千遍,只觉早就兵败如山,终是化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陆相听见自己说:
“我怎么舍得。”
便被狠狠揉进一个怀抱里面,力道箍地他就要气绝,心中却一片释然清朗。
“回家吧。”陆远明在他怀里蹭了蹭脸颊,说。
那妖道却一把将他扛在了肩上,不理陆相羞红了脸,还挣扎着捶了他背脊,高高喊了一声:“回家,洞房!”
引得巷陌之间,几只狗吠,几声儿啼。
清明雨收,神清气朗,春意和春情,终于真正漫过了祈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