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织心(下)(1 / 1)
白微稍稍皱了下眉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平时温吞吞的小相爷已经俯身把那帕子拾了起来,捧在手中细看。
“君面如秋月,君心如流星。
参商不与共,何以叙幽情。
我面如桃花,我心化清蕊。
若待春风来,折枝莫等待。
能忆相逢时,请不言将往处,或在梦中。”
帕子上开了朵朵木槿花,含芳吐蕊,荼蘼妖异,配着三两句不成韵的小句子,好似闺阁小姐秘密扔给墙外情人的礼物。
“请先生将这帕子交给等在月老庙前一盏角灯下的白衣裳小公子,有劳了。”那声音细细地传过来,如游丝一般,轻飘得就要消散在这凉起来的夜风中了。
陆远明问:“这七夕良夜,小姐为何不亲自前去?”
那声音答:“我可不敢到那地方去。”
陆相问:“那有什么不敢去的?是害羞么?”
那声音回:“哎,虽然我曾天天唱歌给他听,却从来没有见过面呢!我们约在七夕相见,我却只怕那郎君不爱我的真容。只敢把我的一片真心刺在这帕子上,托先生带给他。”
那就约在梦中相见?陆远明心中咯噔一声,坏了,还真是遇见鬼狐之类了,身上不由炸出了一层寒粒。子本不语怪力乱神,但自从家里来了个白微白道人,就好像在他身上挂了一张招魂引鬼的神符,陆大人的整个儿世界都颠倒翻覆成另一个模样了呀。
“这……你是会吸人精气的女妖么?若是的话,我可不愿意帮你这个忙。”陆远明想了一想,也不记得这一路上周围大小丘山有坟茔一类,便回答。
“啊!不是不是,大人误会啦误会啦!那公子救过我的命,我可不愿意害他!我……我就是想告诉他我对他的思念,别的,别的什么都没敢想呀!”那声音急急忙忙道,还带上了小小的抽泣,“我……我跟他没有别的姻缘,就是……就是想告诉他,谢谢他,我……我喜欢他!”
陆大人听见小姑娘的哭声,心软了一半,不情不愿看向白微,“你不是会收妖捉鬼么?你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白道人津津有味地打量陆远明,非要用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沐浴了一个遍,才慢慢说:“陆相又求我?”
陆相气冲冲,犯了轴,把手帕叠好,珍重地塞进袖子里,冲着那声音似乎的来处说:“今日是七夕,我相信你,帮你这忙。”
“谢谢!谢谢您!”那声音喜极而泣,越来越小,“我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我就这样一个心愿呐,谢谢您!”
“好!我一定将你的心意带到!”陆相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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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继续拾级而上,陆大人走得快,白道人追得紧。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越过好几对儿卿卿我我的小情人儿。惹得那些小情人儿都侧着眼睛看他们,这两个人,是着急跑到月老庙私定终身么?
“小陆,别生气嘛!来,这个糖蝴蝶给你。”
“小陆,你看,那儿有卖花儿的,我买支花儿给你如何?”
“小陆,小陆啊……”
陆大人不胜其烦,脚下生风。白道人不焦不躁,乐在其中。他看着陆大人带着小气儿的背影,心里乐翻了好几个过儿。这个小官儿,都不知道自己皱起眉来认真赌气的样子,更有趣些呢。
转眼间两个人来到了月老庙前面,夜深得多了,人也少得多了。不知道谁在树上扯起来的串串走马彩灯,犹自静悄悄地亮着,散着暖融融的柔光,把灯下人都照得也温柔得多了。灯下算命桌前的小道童,打了一个大瞌睡,额角磕在缺了角的签筒子上,一激灵醒了,一下子就又团起胳膊埋了头打起盹来。
陆远明早就不生气,四顾找那白衣裳的小公子。可是虽说人流已稀,但是来来往往仍有些香客,且多是些面容姣美的小姐,还有的小姐投了秋波过来,陆远明俊脸一红,忙低下头去,不敢乱看。再说那小姑娘只是说白衣裳,今日穿白衣裳的小伙子可多啦,单就他身边这只道人,就天天白衣胜雪。
他又记起来那小姑娘说过,让他从一盏角灯下去寻。
月老庙前点了好几盏廊灯,显得月老先生慈眉善目,身边立的两个童子也伶俐可爱。供在案前的鲜花簇簇,不知含了真心人多少的甜蜜心愿,可爱可怜地竞相盛放。
陆远明听白微在他耳边问:“陆大人光顾着帮别人,自己不点一支心香,求取一个真心人么?”
陆远明心中一动,有些恍惚,戏文里面,传奇里面,都说这天下姻缘,比法术还神奇,能让世间本无关联的两人,刹那间便如中蛊毒般如胶似膝,难舍难分,细水长流,相伴一生,无怨无悔。
白道人越靠越近,几乎就要咬到陆大人耳朵上了:“还是陆大人已经有了心上之人?那也该点上一支香,求个天长日久,白头到老啊!”
“胡说!”陆大人被取笑得气结。
周围一片目光,霎时间聚了过来。
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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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明沿着廊下灯影走了两遍,也没看见小娘子所说的白衣裳公子。
“到底在哪里呢?”他自言自语。
“喏。”白微抻了抻他袖子,示意他去看最角上那盏灯下的柱子旁边。
凉风儿吹过,灯影晃晃,晃出一只狐狸蹲坐在地上的影子。
霜雪色的狐狸昂着头,胸前的两只小毛爪子紧紧抱着一束烟霞色的木槿花。大概它真是在等人呀,大毛尾巴向左一扫,向右一扫,继而伸长了身子,翘首去望那稀稀拉拉进门的人群,似乎想看出些什么来。几番雀跃,几番失望,弄得一双细眼睛水汪汪如含着夏露。
“你说,那公子就是狐狸?”陆远明惊奇。
白道人无奈地点点头:“要不你去问问那大狐狸,是不是在等一个天天给它唱歌的小娘子?”
陆远明虽然心中诧异,可也姑妄听之,走到那盏角灯下面,弯腰问狐狸:“你……你可是在等一位小娘子?”
狐狸看向他,想了想,犹豫着点了点头。
“天天给你唱歌的?”
狐狸眼儿亮闪闪,好像里面掉进了星星。它攥紧了胸前的木槿花儿,使劲儿点点头。
“啊,那真是你!”陆远明将袖口里收着的帕子拿出来,递给等人的狐狸,“这是来的路上,一位说话细声音的小姑娘让带给你的,她说,她要谢谢你救过她的命,她天天给你唱歌是心悦于你!”
狐狸愣了一下,木槿花“啪沙”从它的小爪子里面滑下来。
它抻长了腰,努力抬高了两只小爪,接过那绣了花的帕子捧在胸前看了又看,一双葡萄一样儿的眼睛,如同漫了云雾,又像挂了细霜。
白道人幽幽叹:“哎,不就是只小小的纺织娘么?跟这花儿一样,都是朝生暮落般的命数,今天再不去找出她来,我看她是挨不过这个秋天的……明年你还想听那歌声,我想,难啦!惜取眼前人,嗯,妖,也不算……哎,天下的妖族都是一般不成器,学人什么不好,非学这伤筋动骨的情情爱爱。”
狐狸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朝着陆远明和白微拜了一拜,嘴里叼着那只帕子,飞也似地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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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梆子声刚落,七夕夜就过去了呀,不知道牛郎和织女有没有话够相思呢?
也不知道,这世间又多了多少神仙眷侣,痴男怨女。
当然,陆大人没有被白道人借走去私定终身。
他们只是走饿了,寻了路边一家不知为何还在开张的茶寮,点了两碗桂花酒酿小圆子。
“你说,那小姑娘是一只纺织娘?”陆大人边吃着小圆子边囫囵问。
白道人托着下巴,歪着头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不是啊,就是个穿着紫红色纱衣裳的小姑娘,坐在一片树叶儿上跟你说话呢!哎呀,陆大人还说人家是女妖怪呢!”
陆大人将一颗糯米团子放到后槽牙上,碾碎。
茶寮外,一只小小的纺织娘,从一片叶子上灵巧地蹦下来,落到一只狐狸的毛耳朵尖儿上,轻轻地振动起翅膀。
在时光过去之前,再唱上一首歌吧,就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