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章(1 / 1)
“林起!”
林起面皮微微变了颜色,转身刚走出两步,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他有心听一句解释,于是便索性站住不动,任林安这么抱着。沉着脸等了好久,才听到有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只要你开口,我什么不能替你做,怎么可能不信你?”林安将头贴在他后背上,两只手紧紧环在林起腰上,将他箍在怀里,“之前我是太怕,这才失了方才。”
“怕什么?”林起僵着后背,虽然没有甩开他,却也没回头。
“怕你我有了哪怕一丝嫌隙,我都必定...生不如死。”
林安说话一向极有分寸,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头一次。林起将未拆的锦囊扔给他的时候,他自己都说不清心里到底是庆幸多些,还是愧疚多些。他神色不变,心里却涌起波涛万丈。林起全身心地信任着他,这样的认知让他欣喜若狂,但同时,他也知道,他的不安也让林起失望于他。只是他选择了不相信林起,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他怕若是自己不去解释,那他们二人这下怕是要真的添了嫌隙,林起好不容易才接受了他,而他既已苦心经营至今日,必不能让长久的努力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毁于一旦。故而即使一路快马加鞭、颠簸得只剩半条命在,身上一阵一阵发疼,他也不能放手。
林安看不清林起的表情,只能将手臂越收越紧。而林起只留后背给他,固执地沉默着,每呼吸一次,他的心便跟着往下沉了一分,不知究竟要落到哪里去。林起不需要和他争吵,甚至不需要对他露出厌烦的神色,他只需要片刻的沉默,便能让他感觉如一刀刀被凌迟一般,几乎无法承受。
他知道,林起一向胸怀坦荡,此番却恐怕是动了真火。其实他一早便算到了这一步,只是既然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去相信,那么即便林起有滔天怒火,他也得受下,所有都是他自作自受。林安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出更多的话来。人人明面上赞他八面玲珑,暗地里讽他牙尖嘴利,却没人知道,他现在急的额头微微冒汗,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这个时候,他可以道歉,可以说好话表衷心,但若是林起不想原谅他,那他就是说再多的话也显苍白。
他几乎要撑不住跪在地上。
“下不为例。”所幸片刻后,林起长叹一口气,拿开他的两条胳膊,转身扶住他。林安就贴在他背后,身子抖成那样,他如何感觉不出来?这人每每惹他不快,却又总能迅速便平息他的怒火,恐怕便是因为自己最见不得他犯病的模样,看他疼起来,便懒得再对他动气了。更何况他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没必要为了此事拿乔,任林安自己折腾自己。
“你不怪我,我便无事。”林安见林起似是终于不以为忤,暗中舒了口气,于是便顺势靠在他怀里,卸了力道,咬牙缓过一阵后仰脸笑道:“一年多未见,你竟好像比我高了,果然是我年少时总卧病,没太见着阳光吧。”他刚才还不觉得,现在提着的心一放下来,这才发觉旧疾复发,身上竟疼得不像自己的一样,几乎站立不住。只是他既然有心想趁着这时候缓和一下气氛,于是便只能先压着疼,绞尽脑汁地想出了这么一句话。
只是他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笑话大概太冷,林起听过之后不但没露出意料之中的笑模样,反倒露出嫌弃的神色来。
林安却彻底了松了这口气,在他心里,林起此刻即便是嫌弃他也好,只要没有芥蒂,来日方长,这样小的摩擦可以慢慢补全。
“少说两句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林起一手揽着他的肩膀,将他扶至车内的软榻上。林安额上尽是冷汗,脸上却笑意不减,试探地开了个玩笑:“也就你,能和本相这么说话”。
“他们谁敢?”林起收了收胳膊,冷哼一声。林安倚在他身上,不说话,只是含笑看他。他恨不得熬尽每一滴心血去护着林起,同时却又爱极了反过来被林起护着的感觉,即使只有这么一句话,也是足够了。半靠在林起怀中,他甚至荒诞地在想,要是死在这时候就好了,不再汲汲功名,不再搅动风雨,就这样埋在胡杨黄沙下,两具枯干的白骨,永生永世都是相拥的姿势,再不分开。
“我该走了,耽搁不得。”只是这念头产生之后,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片刻后,林安阖上眼睛,复又睁开,轻轻按住林起的手,“听到朝中什么消息都别慌,没事。”
林起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却没抓住,只是撇了撇嘴,又道:“你说你折腾来折腾去,图计什么?赶紧回去养病,别在这烦我,只要你不犯病,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林安不说话,却突然从林起怀里支起身子,在他唇角落下一吻。林起没料到他这么做,吓了一跳,慌乱间连忙推开他站了起来。正欲开口,林安却扶着车壁缓缓坐起来,苍白的脸颊带着些红色,不待他说话便先低笑着开了口。
“无妨,你心里有我。”
林起一愣,今天听闻林安弹劾自己时的惊讶,发现林安不信任他时的愤怒,见林安发病时的心疼,这所有的情感加在一块儿所给他的冲击,还没有这一句话的触动大。
他自是不知林安之前心里几乎等同于同归于尽的想法,此时只见得他心境竟如此豁达,不由得觉得有些钦佩。他平定北地后一直没有回到栎邑,看似对那里没什么留恋,然而他每日读书练兵之余,却总要抽出半个时辰的时间面南而坐,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漫漫黄沙独自出神——只因穿越了那些沙漠、树林、坯房、宫阙的层层叠叠之后,有一些他面上不显,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牵挂着的人。
先不说父母和赵种,便说他与林安。自二人重逢之后,他便几乎一直是在一刻不停地南征北战,林安与他,算是名副其实的聚少离多。他心里有过不满,有过无奈,甚至有过淡淡的无力,但所有的一切,都在听到这句话后烟消云散。林安这句话,说的是自己心里有他,却又何尝不是在告诉他,他心里也有自己。身份使然,责任使然,他们二人注定不可能朝夕相守,甚至直到现在连话都还没有说开,但只要此心不变,天涯海角又有何妨?
自是铮铮男儿,朝堂博弈,疆场浴血,尽心竭智,各展平生。更何况离别有时,相聚有时,他又何须作此妇人之态?
林起倚靠在一棵枯瘦苍劲的胡杨上,同之前很多次一样,望着林安的马车渐渐驶远,直至那一抹黑色的身影被扬起的黄沙覆盖。
然而林起没想到的是,自那次分别,至二人再见,这一次中间却没隔多久。待林安回到栎邑后,还没过几天,林起便接到密探消息。他开始不信,然而陆陆续续的,所有信息都明白地显示着——林安失势了,而他之前竟未察觉蛛丝马迹。
说来可笑,堂堂赵国当朝丞相林安,竟被一群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给弹劾下马,只因罪名是历代君主最忌讳的——结党营私。
坐到林安这个位置,谁手里没有一大票人脉?身处这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的正中间,这些人脉既是优势,又是把柄,得意时可凭之更上一层楼,然而一朝失势,便是授人以柄,祸起萧墙。
林起这几日虽早已隐隐不安,但方一证实这个消息时,心下却仍然惊讶得无以复加。一直以来,林安在他心中一向是以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就是那一双苍白干瘦的手,看似无力,却不知取走了多少人的性命。他几乎想象不出林安为人所算的样子,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林安在他如鱼得水的官场上竟马失前蹄。此间震惊,不啻于巍巍山岳轰然崩塌于眼前一箭之地,只是,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
当拿到了弹劾林安的那些人的名单时,林起霍地站起身来,后背瞬时便出了一层冷汗。只见“黄申”二字工工整整地写在最右边,看来他便是这次弹劾的柱石了。
“黄申...黄申...”林起小声念叨着,双眼盯在案上失了神。他连这人的样貌都未曾注意过,却无论如何忘不了他的名字。当日他与林安便是因为这黄申一人起了争执,几乎撕破了脸,他劝林安勿要赶尽杀绝,林安那时便毫不留情地当面斥责他为妇人之仁,没想到背后却果真因他一言而放了黄申一马,这才有了今日之患。
若林安果真有失,他便枉做那慈悲罪人,终其一世不得释怀。
况且,林安于他,从来不是同僚、知己或者长辈这样简单。林安的身子虽然破败瘦弱,但在他心里,林安便像是一座高山,稳稳地矗立在他身后,一丝一毫都不能撼动。他甚至感觉得到,林安看向他的眼神中那一贯的温柔,有些时候几乎与疼爱没有分别。而他之所以敢远离瞬息万变的权力中枢,蜗居北地大试锋芒,便是因为他心里知道,无论怎样,在他身后总有这么一座高山,永远地屹立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一直支持他、包容他、温柔地注视着他,甚至于等着自己超越他。有了退路,人便不会害怕失败,而对林起来说,林安就是他的一条退路。
而如今,他却突然发现,退路断了,身后的高山也顷刻崩塌,朝堂上的地震所掀起的滚滚烟涛横亘在平蓟与栎邑之间的几十里尘土路上,让他看不清那骤然现出地面的沟沟壑壑。那么林安呢,林安现在又如何?他无法不担心,但即便有心做些什么,在这小小的边城内却也是鞭长莫及。
林起几乎有些坐不住了,然而他毕竟已不是曾经的毛头小子,几年的历练终是让他磨砺出日渐沉稳的性格。他强自按下心急,静观动静,幸而终于又收到消息,赵王念林安毕竟于国有功,一心谋事,并未多做追究,只是削爵革职,抄其家产,降为庶人,总算暂时没有什么性命之危。
早闻说官场险恶,今日方觉朝廷剧变只在一夕之间。林起在屋内负手来回踱步,他此时方知林安之前弹劾他的用意,怕是林安早察觉他自己要处境微妙,便赶紧将他从“林相党羽”之列摘出来,免得受到牵连,明明自己已至山穷水尽,却也不忘从容为他谋划。他心中微暖,只是仍有疑惑——以林安之能,怎会如此轻易便被人算计?书信不便,怕是他非得亲自跑一趟了。
林起想到这里,快步走到书案前,提笔向赵王写了奏折,言北土已安,林起归心似箭云云,让人快马送至栎邑王宫。
没过多久,赵王下书,准奏。林起便留下廖平镇守平蓟城,带着童东,并之前带去的五万兵马即刻赶回都城。
王城百姓听闻新上任的左将军班师归来,纷纷夹道而立,延颈观望这个年未加冠便一举平定胡地的少年将军。林起昂首跨在战马上,坦然受了马下一排排百姓仰望的目光,不时对那些呼出声来的百姓颔首示意,只是意不在此,故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丞相林安失势,将军林起回朝。赵国朝廷一时间风雨如晦,不知将要掀起怎样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