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此处心安是吾家（1 / 1）
思绪不可避免地回到当初，21岁那年。
记忆中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冗长，林叶在年三十的温馨过后紧接着迎来马不停蹄的拜年，从七大姑到八大姨，好不容易拜完年已经到了正月初八，就是在那一天，林叶接到了李聪的电话。
电话里李聪只说了一句话：“段老爷子昨晚过世了。”
林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段萧锐怎么样了？”
李聪带林叶到段家别墅的时候是晚上，白日里前来吊唁的人已经散了，段萧锐跪在灵堂前，表情是不加掩饰的沉痛。
林叶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段萧锐在她心里一直都是冷静自持的，不会失态，不会有激烈的情感，不会展示他的脆弱。然而当时他跪着的背影，却和一直埋在林叶内心深处的小男孩重合，让她的难受的无法呼吸。
林叶慢慢走过去，跪在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段萧锐，你还有我们。”
你还有我。
段萧锐没有说话，他缓慢地侧过身，抱住了林叶单薄的身躯，手臂越收越紧，额头重重抵着她的肩膀。
很久很久，林叶感觉到了肩膀传来的灼热与湿意。
林叶收紧了环在段萧锐腰间的手，声音有些哽咽：“段萧锐，别怕，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这是21岁时的林叶给出的承诺。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人在年轻时总爱许下海誓山盟，不去估量自身能力与否，不去考虑对方值得与否。满腔的热血找不到挥洒的出口，全都变成了唇齿间的言辞凿凿。
就像张爱玲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别离，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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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吗？当然没忘。
曾经深爱过的那个人，曾经将对方的名字融入到自己骨血的那个人，怎么可能说忘就忘。林叶一直以为时间是一剂良药，可以抹平一切，可是到头来却发现原来真的只是痴心妄想。
对面的段萧锐依然看着她，好像希望从她的脸上看出答案，只是林叶却转过了脸。
她看着窗外，阳光很好，庭院的人工池边有几个孩子在打闹，高大的景观树枝叶浓密。
“段萧锐，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林叶开口问道。
段萧锐看着她的侧脸，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也不知道，大概找你成了一种习惯吧。”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林叶笑了笑，转过头来直视着段萧锐的眼睛：“不，不是的。你来找我只是因为你的愧疚和可怜。”
有些话终究要明说，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林叶不是不懂。
她看着段萧锐，继续道：“五年前我离开地太过突然，那之后你一直在找我，我不是不知道，但当时的我实在是不够冷静，所以很抱歉，一直也没有坐下来和你好好谈谈。”
“我知道你因为我爸妈的事情一直责怪自己，一直对我觉得愧疚，所以总在想办法弥补我，但是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凡事有因才有果，我爸妈的死，怎么也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林叶又扯出一个笑，“如果非要找，这个因，还是种在我自己身上。”
凡事到要追根溯源，如果不是她一开始爱上段萧锐，又怎么会生出这后来的着诸多是非？
聪明如段萧锐，又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含义，他看着林叶脸上不在意的笑，语气莫测：“你以为我就因为这样一个原因找了你这么多年？”
“不是我以为，而是确实如此。只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罢了。”
段萧锐的声音带了丝危险：“噢，是吗？原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想法，还需要你来告诉我。”
林叶看他怒气值有上升的趋势，聪明地闭上嘴不再说话。
段萧锐却继续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找你就是为了问你刚刚那个问题，你信不信？”
林叶自然是不信的，段萧锐这个人，向来不会做多余的事，要她相信段萧锐这么执着于找到她，只是为了问她是否还记得当初说的一句话，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她怎么也不会相信。
段萧锐没有等到林叶的回答，服务员已经开始上菜，林叶借着低头吃菜的动作，避开了段萧锐的视线。
一顿饭吃的极其压抑，林叶味同嚼蜡，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只是机械性地夹菜。段萧锐更是直接，三两口后便不再吃，坐在对面直勾勾地看着林叶，弄得林叶如芒在背。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里的菜？”林叶实在受不了，不得不开口问道。
“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你是怎么把自己吃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话题一下子又转到了自己身上，林叶顺着段萧锐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胳膊，有些不解。
“多吃点肉。”段萧锐又接了句。
林叶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他是说自己太瘦。但对于这样有些亲昵的关心，林叶只能笑笑，没有说话。
他又怎么会知道，离开A市的第一年，她身上带着为数不多的积蓄，既要找工作还要照顾林叶，最忙的时候她一个星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后来直接晕倒在路边，被路人送到医院打了两天的吊瓶。
就是那一次，她醒来后看到在自己身边哭肿了双眼已经熟睡的林朵，听到医生对她的警告，心中发誓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不能让林朵再掉眼泪。
所以如今段萧锐说她身体瘦弱，她心里却清楚，这已经算是自己这些年最好的状态。
只是她早已过了通过示弱博取同情的年纪，很多事情她自己知道就好，没必要说与外人知，更何况，这个外人是段萧锐。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A市？”林叶换了话题。
段萧锐想了想说：“等到你决定回去的时候吧。”
“嗯？”林叶诧异，“我没说我打算回去。”
“我知道。”虽然这么说，可是段萧锐的神情告诉她，他是认真的。
“林叶，你说你不恨我，我并不因此感到好过。我倒宁愿你恨我，这样一码归一码，我欠你的我来还，不用当作你逃避我的借口，我是真的希望我们能回到以前那个样子。”
这是从刚刚到现在段萧锐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林叶回答他的却是沉默。
“我没有骗你，我来找你，一是为了问你刚刚那个问题，二是为了带你回去，回到A市，我会照顾好你和林朵。”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和林朵，你……”
“你所谓的照顾好就是指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你觉得林朵禁得起你这样的耽误？”
林叶的脸刷的一下子惨白。
对话怎么结束的林叶已不清楚，只记得最后段萧锐送她回到冷饮店，在她下车时叫住了她：“你好好考虑吧，我是真的希望你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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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朵下班回来，推开门就看见自己的大姐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姐，我回来了。”
林叶没做声，看样子是没听见。
“姐，想什么呢？”林朵一下子跳到林叶面前。
林叶回过神，紧接着眉头就皱了起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好好走路，要有女生的样子，不……”
“不要成天打打闹闹，蹦蹦跳跳。”林多眨着眼，蹲在她面前。
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林叶平时也不知对林多耳提面命了多少次，只是现在从林朵口中说出来，再想到今天段萧锐对她说的那些话，林叶的心情一时晦涩难忍。
“林朵……”
“嗯？怎么了姐？”林朵依然蹲在她面前，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你……想不想回家？”
“回哪里？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吗？”林朵想也没想。
林叶相信林朵不可能没听懂她的意思，所以她知道，这就是林朵的答案。
果然，林朵一屁股坐在了她身边，伸出手环住了她的脖子，笑眯眯地枕着她的肩膀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姐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嘛！”
一席话让林叶听得好生感动。
然而话音未落，林朵又一下子握住林叶的手，死死地放在自己的胸脯上，道：“此处心安是吾家啊！”
林叶看着她那贱兮兮的表情，刚刚的感动一下子飞了个没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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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躺在床上，林叶久久不能入睡。
没想到今天会和段萧锐见面，更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那些话，还有林朵那张灿烂的笑脸……很多画面纷至沓来，林叶的思绪一时间混乱无比。
她努力地想要理出一个头绪。
段萧锐找到她们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她也实在不想再躲着他，只是她对他的感情太复杂，爱有多深痛就有多深。今天吃饭的时候她对段萧锐说不怪他，怪只怪自己陷得太深，可是事实上，她又不是圣人，怎么能不怨？如果没有段家的那些是是非非，如果当年段萧锐能够选择更理智的解决方式，如果当年他选择坦白而非隐瞒……他们之间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更何况，段萧锐以为横在他们中间的只有她父母的死，实际上，太多太多他看不到的东西和他不知道的东西，早已在他们之间构筑了一道又一道屏障。
这其中最高的那道，叫做‘段萧锐不爱她’，段萧锐对她再好，终究只是如同段婕如同李聪，是朋友是家人，唯独不是爱人。
只这一道，林叶就永远跨不过去。
段萧锐说想和她回到原来的样子，他又怎知这‘原来的样子’是林叶用了多少的力气来伪装，才能每一次都在他面前笑得得体而漂亮。
他们终究是回不到从前，是不能，也是不愿。
然而她更清楚，此刻她之所以这么痛，不是因为段萧锐的种种，对段萧锐，她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死了心。
她之所以这么痛，是因为林朵。
明明流着一样的血液，偏偏两人有着不同的命运。林叶生下来健健康康，林朵却在出生后不久被确诊为先心病。
那时因为林朵年纪太小，医生说会有自愈的可能，加上后来林朵后来确实有好转的迹象，所以医生并没有手术治疗。
等到林朵6岁那年上了小学，有一次放学回家忽然说胸口疼，一家人慌了神，连忙送到医院，发现原来是剧烈运动引起的心脏病复发，这才知道林朵的心脏病原来根本没有自愈。
当时负责给林叶看病的大夫主张手术，但是风险太高，林爸爸和林妈妈根本接受不了，毕竟，不手术可能一辈子也不出事，一旦手术可能就再也没有明天。
一家人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
从此，林朵的病就成了全家人心口的痛，她不能再像原来那样爬院子里的大树，不能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疯赶打闹……虽然爸妈平时在她们面前绝口不提，但是彼时的林叶早已成熟懂事，自己从妈妈怀孕时便怀揣着爱和期待盼来的妹妹，更是从那之后就被放在了她的心尖上。
可惜她还是没能保护好她。
得知父母去世的消息，林朵的心脏病复发了。那时林叶因为爸妈的死已经濒临崩溃，浑身连说话的力气也无，后来却像疯了一样把林朵送到了医院，她只记得整个过程她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回响：我只有林朵一个亲人了。
后来林朵醒了，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姐，放心，我不会剩你一个人。”
林叶侧过身，眼神放空般地盯着前面灰暗的墙壁，在墙壁的另一边，躺着和她流着一样血液的那个人——这世上她最亲的人。
那之后的几天，段萧锐果然没再来找她，大概是真的想给他时间好好想想。
只是又有什么好想的，就像林朵说的，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她有林朵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