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一、二、三章(1 / 1)
零
岳绮罗从没想过老天会实现她的愿望,就好像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回到地面上。
可是一切确实是应了她喃喃念了不知多少遍的那句话——“愿一切重新来过”,发现自己法力尽失地“活过来”之后,她被人从牛车上赶了下去。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音渐远,一切归于沉寂,幽黑的窄巷外有朦胧的红灯笼光,缩在一身褴褛里的小姑娘在雪夜里冷得瑟瑟发抖。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底呆了多久。也许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因为地面上的一切对于她来说已经陌生至极,所有感官已经如经久失修的机器般麻木,刚才赶牛车的那个老头将她撂在这条巷子,她竟没有给他点颜色看看,真是越活越过去了。但是,也许也就是几天的事情,因为往事历历在目,她犹然记得那些枪声,风声,马蹄声,血气,腐烂的尸臭,微弱的火光,被留弃的孤独无依,渴望复仇的狂怒,还有接踵而至的失败。最后就是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
岳绮罗抱膝蹲坐在街边,夜空阗暗无星,巷子里也没有行人,她好像又变成这世间一个无依无靠的独人了。动了动手指,辛苦修炼了数百年的法力已经全部消散,这样活着,跟个废物有什么区别。
对着头顶的青色屋檐哈出一口气,她心有戚戚,真不知这老天是开眼,还是不开眼。
一
多少男人,尤其是军营里的男人,恨不得日日沉迷于这条巷子,但他讨厌女人的脂粉味,还有那种矫造的媚态。这种被一个数字标定了价值的女人,就算长得好看,就这么倒贴过来,在他眼里,也是永远洗不脱一身的低廉。
不过有人喜欢这种调调,所以他不得不来。
陪了那猪头似的林旅长一夜酒,张显宗眼里的戾气已经浓到快遮掩不住,军服上粘着的酒色气味就像一把干柴,让他的怒火烧得更旺。
他该和脸上挂着的笑一样高兴的,毕竟这次林旅长是来给他送老婆的,长得还算漂亮,身上一股脂粉的香气,现在正紧贴在他身上,敬酒的时候凑得更近,就差嘴对嘴地喂了。坐在上席的林旅长笑得促狭,打趣道:“这般如花美眷,定是很合张参谋的胃口啊!”如,花,美,眷,每一个字都让张显宗想喂这猪头吃枪子儿。席间顾司令一直在冲他使眼色,大概是看到了张显宗握着酒杯的手上鼓胀的青筋,怕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个崩不住,坏了正事。
送走了林旅长,又打发了司机把自己那长相都没记住的“大太太”送回了张府去,张显宗脸上挂了一夜的假笑终于谢幕。摩挲着怀里冰冷的佩枪,他独自在幽黑的长巷里慢悠悠地走了十几步,才发现天上落起了雪。
巷子的出口挂着一盏硕大的红灯笼,这灯笼是个招牌,是这条巷子的代言。这条巷子里所有的女人都像它,风尘招摇,如烂熟的柿子,只等着过季后腐化在泥淖里。平常,这盏灯笼下会有浓妆艳抹的女人扭着腰肢站着,等待恩客,今天冷得不平常,不过灯下也有人,而且还是躺着的。
灯笼下缩着一个泥一般肮脏的阴影,在银白的雪地上,很扎眼。张显宗喝得有点多,但还不算醉,步伐依旧有着军人的力度,皮靴和地面相触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很是刺耳,但那团小小的影子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或者这是一具小乞丐的尸体?张显宗用脚尖把趴在地上的事物翻过来,屏住气,凑过去看了一眼,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
小脸很脏,但隐约辨得出,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女,密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破烂的棉服下,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看来还活着。
张显宗偏好这样的小女孩,而且,他现在心情很不好,所以难得想做点善事。
二
岳绮罗是饿晕过去的,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温暖的锦被里,望着床边华丽的的垂幔,她有点发烧,迷迷糊糊地搞不清楚状况——上一秒的记忆明明是在花柳巷里,怎么晕了一次后就躺到了大户人家的闺房?
又饿了一个多钟头,天亮透了,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女仆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见岳绮罗黑色的眼珠死人一般阴森森地盯着她,险些把手里的铜盆摔了。
岳绮罗面无表情,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若不是因为发烧,脸上有点红晕,简直就是个活死人了。樱桃一边为她兑好了洗澡水,一边悄悄地打量她——这个小姑娘是昨晚老刘头用送泔水的车运进张府来的,管家打发她来照看,还声称是张大人下的命令。她纳闷那高高在上的人物怎么会捡这么个小乞丐进府来,而且一副阴森的模样,实在是令人背寒。等小姑娘洗完澡,换上一套干净的青色棉服,披着半湿的长发,端着药蛊小口小口地喝着,她才慢慢摸透主子的心思……带回来的原来是这么个玲珑玉致的人儿,该不会,张大人娶了妻子,新尝了女人的好处,要纳妾吧?
岳绮罗讨厌樱桃探究的眼神,但并不生气,心里甚至有点说不清的轻快。
这是张府的下人。这是张显宗的宅子!
但这一点点开心没有坚持很久,浪费了四天时间,她养好了病,但竟没有等到那男人像以前那样眼巴巴地来找她。又等了四天,她等来了一个人,女人,樱桃毕恭毕敬地叫那女人“大太太”。
大太太盛气凌人,见这小叫花面容娇媚,立刻和樱桃想到了一处去。凭着一股张府女主人的傲气,将岳绮罗审问了一番。你是哪个巷子里来的?怎么攀上老爷的?是当使唤丫头还是想飞上枝头做姨太太?面对大太太的诘问,岳绮罗面色如初,一言不发,被低垂的睫羽遮住一半的黑色眼珠里,却悄然聚集了杀气。可惜大太太没那个眼力,只当这浪蹄子还是个哑巴,闹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最后摔了一桌的杯盏,母鸡一样挺着胸脯走了。
岳绮罗也觉得无趣,垂眸一看左手,雪白的手背被碎瓷片划破了,鲜红的血珠正从伤口里冒出来,一直低头噤声站在角落里的樱桃见状,赶忙扯了块毛巾过来帮她捂住。岳绮罗却好像不知痛似的,推开樱桃的手,伸出右手挤了挤伤口,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右手食指蘸了蘸手背上的血液,她开始在桌上画符,但是,没有用。
她已经没了当初可以肆意妄为的资本。
放在以前,敢这样同她说话的人,早已被她撕扯到身首异处,魂飞魄散。但现在她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女,除了接受现实,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三
大太太闹过之后的第二天,张府的主人终于莅临了她的小屋子。
他没来的这八天,岳绮罗听樱桃絮絮叨叨,听到了许多有用又没用的信息。比如,这是张显宗二十六岁的那一年,他的上司还是那个顾玄武,只不过顾玄武并没有送他八个姨太太,他俩关系也确实挺不错。大太太是别人送的,是驻军在文县北边的成县的一个林旅长,据说最近文县和成县要打仗。无聊的时候,岳绮罗会静静地听她说,听得烦了,就懒洋洋地在躺椅上翻个身,背对着正在干活的樱桃,闭眼假寐。樱桃便会乖乖地闭嘴,低下头窸窸窣窣地剥手里的玉米棒子。
樱桃待她很尊敬,大概是把她当张府的下一个姨太太服侍着。岳绮罗不喜欢樱桃,因为樱桃长得不好看,还带着一股乡下人的土气,以及相配的目光短浅,每天勤勤恳恳干活的样子,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李月牙。她不喜欢李月牙,更不会喜欢樱桃。
冬天的阳光让人发困,岳绮罗听着剥玉米棒子的声音,真的快睡着了。半眠半醒之际,她竟隐约听见一阵军靴踏在地面上的声音,近了,岳绮罗听见樱桃低声叫了一句“老爷”,然后抱着簸箕快步离开了。岳绮罗故作镇静地坐起来,依旧背对着院子的门,她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来者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二十六岁的张显宗。岳绮罗想起他将死之前,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瘫坐在阴影里,她看不过去,顺手把蛆虫从他腐烂的眼眶里捉出来,那时候他还在看着她,眼睛,不,眼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好像有悲哀,有绝望,有不舍,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她说不上那情绪是什么和什么的组合体,总之和现在这个张显宗眼神里的内容,简直是天差地别。二十六岁的张显宗,连眉梢上都挂着掠夺二字,像一只刚拥有自己领地的兽。
“叫什么名字?”打发走了樱桃,张显宗问那个静静看着自己的小姑娘。
“岳绮罗。”
“多大了?”
“十七。”
“家里还有亲人吗?”
“没了。”她有问必答,虽然除了名字,都是瞎编的。
“她弄伤你了?”张显宗看到她白嫩嫩的小手上有一道新鲜的刮痕,衬着袖口白色的风毛,暗红色的一道,很明显。
岳绮罗沉默不语,面色有些寂寂,这样的张显宗,让她坐立不安。他还是在关心她,但这种关心和以前大相径庭,面上挂着温柔的笑,心里却不知在盘算着什么样的阴谋!
“缺什么,跟樱桃说。”见她不吭声,他也没再问下去,这个小姑娘,漂亮娇俏,但是冷得像块冰疙瘩,他没有多喜欢。但他不介意养一个闲人在家里,况且,这个漂亮的闲人,也许还能派上一点点用场。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岳绮罗皱起了淡淡的眉。
她愈发想念以前的张显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