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湖前一吻(1 / 1)
楚汐萦又暂时住回了临水阁,那几天里,段弘过来看她的次数,比这三年来的总和还要多。
八月十五,段弘携楚汐萦去五太妃宫里过节。午膳毕后,段弘因事回去了。楚汐萦陪太妃庭中散步,时值中秋,满院落叶飘零,多有几分萧瑟之感。
太妃轻接落叶,对着那枯黄叹道“想那年今日初见武王,他满身甲胄手握银刀威风凛凛的样子,还清晰如昨日……唉,转眼他已过世多年,哀家亦是鬓添白发,果然是人生苦短,忽而一世。”指尖一松,黄叶落地,混在落叶群中,再也无处寻觅了。
楚汐萦注视着那落叶飘零,不觉悲寥“娘娘千岁之身,享尽奢华,却还要落叶伤秋,是还有什么遗憾吗?”
“金银珠宝不过是身外之物,哀家清修多年,早将这些俗物参开。若说遗憾……”太妃清淡一笑,道“哀家恨自己这身子,不能为武王产下一子半女,更恨自己贪生怕死,黄泉路上让他独自前行。这遗憾,怕是要数上好半天了…”
她自嘲,楚汐萦也只默默的听着,不好接话。
谁知太妃忽然住了脚步,直视着楚汐萦,带着几分深意“可你知道哀家最恨的是什么吗?”
楚汐萦不防她此举,竟硬生生的接住这目光。
“哀家最恨的是,直到武王过世,也不知道他到底爱不爱我。”
恍若胸口被人猛的一击,楚汐萦一惊,怔怔地望着她,失了礼数。
太妃神色悲戚,颇是动容“我这一辈子,只知道他心里住着一个永远无法忘记的人。所以我时时谨记,处处小心,哪怕后来我独眷圣宠,却也从来不敢去触碰去奢望。我不敢在他看我的时候去看他,不知道他对我说着温柔话语时,看我的眼神究竟是怎样……”如果那些年,她能抬起头,哪怕只回望那么一眼,也不会平添半生的遗恨。
楚汐萦刹那间失神,差点错过她下一段话。
“弘儿与明妍一起长大,那孩子初进平南王府时还未满十岁,行事礼数却十分的周全。她恪尽孝道,性子安静,在那样一个人心混杂的王府里,能安得太平实非易事。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在弘儿还赖在武王膝上撒娇时,她却身处敌府事事隐忍,那般的懂事实在是叫人心疼。就是后来武王得知她的身份,要对她不利,也几番忍了下来。”
“那时她对府里上下都做到了周全,却独独对世子这个掌上明珠置若未闻。说来也是奇怪,弘儿那个小霸王一遇到她,就变成了纸老虎。当时满府的人都还笑她,遇到了冤家。谁曾想后来,倒真还是……”
太妃疑是坠入往事,面带异笑,不住的诉说着。
楚汐萦静静地听着,无悲无喜,她在脑中一幕幕地勾勒那些场景,渐渐的,泪湿了眼眶。她开始理解那句‘尽人事,而后,听天命’背后的辛酸,期待和无可奈何。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妃手抚上她的肩。楚汐萦惊了一跳,回过神来。
“哀家也听说楚将军战殁沙场的事,这人吶朝祸夕福是天命所在,非人力可更。凡事要顺应天命,才不违人和。弘儿这些天国事繁忙,还要为杂事分心,也不知身子吃得消不。她从小受尽了宠爱,懂事甚晚,做事不较后果,若真对一个人好起来,恨不得把天上月亮都偷下来送。”太妃望着她,淡淡道“你该明白的。”说完,移驾回寝。
“这老太妃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影儿在一旁嘀咕。她先上来表达了对先王的怀念之情,借己之鉴告诫楚汐萦不要留下遗憾,分明就有怂恿之意。接着却又大谈段弘与白妍的感情生活,表达对白妍的喜爱之情。这便罢了,到最后竟为段弘鸣不平,责怪楚汐萦不安大体。最最后那句,居然又带几分怂恿之意?!
楚汐萦却明白过来了。果然亲疏有别,对段弘白妍还有她,这太妃都分得清清楚楚。比及自己她当然更喜欢白妍,却又不及段弘。她的用意,不过是怕以段弘的性子,将来东音基业会葬送在白妍身上,所以想利用自己,让段弘分心。
可是不论怎样,她今天的话,确实在楚汐萦心中掀起了巨浪。
两人一路沉默,回临水阁。半路路过月影湖,见一大群太监堆在湖边,不知在干些什么。影儿便叫住一个散过来的太监,问他。
那太监道“唉,皇上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偏方,非说新鲜鲵鱼肉有疗神的的作用,要自己钓。谁知坐了半天鱼没钓上,倒钓了一只王八,现在正在那里大发雷霆呢。”
影儿扑哧一笑,这段弘倒还有几分可爱,自己没钓上,还要怪别人。抬眼一看,却见楚汐萦望着那边凝眸不语“小姐,我们我们过去看看。”
那湖边,柳树枝桠开始泛黄,早不复以前的繁荣。楚汐萦记起,她上回路过这里时,还是晚春,这一回已是中秋了。
那些太监见她两人过来,都默默的让开一条道,顺着那小道,楚汐萦一眼就看见段弘黑着一张脸,紧紧地盯着那钓竿。她脚边的金盆里仰天躺着一只王八,正努力的想要翻过身来,两边虽是执事成群,却一点声响也无。
却说段弘听到响声,怒火直冒,转头就骂“谁他娘的还要动……”
……
四目一对,段弘憋红了脸,转过头去默默不语。
楚汐萦嘴角不留痕迹的一弯,她蹲下身子,将盆里的王八拨了两下翻过身来了。旁侍的太监忙摆了一个人字小凳上去,楚汐萦坐了半刻。
段弘犹豫着道“其实你也不用太过伤心,毕竟隔这么远,信息不准确也是常有的事。说不定,说不定你弟弟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楚汐萦沉默不语。
段弘又道“梁城久攻不破,而军耗愈大。两位大将军前去征战,也没什么进展。这战事拖得越久对齐国就越不利,我想要亲征,却又怕国事无所依托。”
现在朝中连个真正信任又有能力的人都没有,本来这监国一事是该沈跖担任的。可是经庄稷那么一说,加之近来发生的一些事,她越看越觉不对劲。
明知楚成不堪重用,却还要推举他。现在果真失策,他又大谈和解之道。段弘说完,偏头去看楚汐萦,却见她目光平静,恍若未闻一般。
段弘便不再说话了。自从那日她说楚成一命呜呼了过后,楚汐萦再也没在她面前说过话。要不是上午听见她给太妃问安,她还以为她悲伤过度失语了。
一想到这里段弘就觉得郁闷,战死沙场是多么正常的事,这能怪她吗?可是楚汐萦就不理她,虽然说误报军情是有那么一点不对,可也不用搞得她觉得自己十恶不赦一样。
段弘坐在那里想东想西,不期然的楚汐萦开口问“弘儿,你觉得武王爱五太妃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离谱了,段弘愣了半响,才道“不知道。”
但看楚汐萦垂下眼眸,又趋于平静的模样,段弘想了想道“我只知道父王临终了还念念不忘的唤着我娘的名字。可平日里他从不准人提她,自己也不提,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至于说爱,我现在觉得对于那时候的父王来说,爱与不爱都不重要了,他最需要的是懂得与陪伴,他太孤独了。”
楚汐萦静静的听着,片刻后又问“那武王成天跟一个他不爱的人在一起,快乐吗?”
段纯也会有喜怒哀乐?段弘疑惑了,答不上来。她更疑惑的是,楚汐萦今天究竟怎么了,净问这些奇怪的问题。
楚汐萦却抬眼望着她,等着答案。
段弘勉强想了想,道“应该是快意的吧。他每次见了我都笑,笑声可大了,满殿的人都能听见。可是他对别人又很凶,大家都怕他。”
两人俱是沉默,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段弘收了钓竿,还是一条鱼都没钓上来。她起身弹了弹袍子,低头却见楚汐萦独坐在凳上,伤怀的模样。
忽然,她偏头凝望着段弘,接着缓缓的站起来“你觉得武王对太妃好吗?”
“武王会想方设法让太妃开心吗?会呆坐一下午为她钓鱼吗?”楚汐萦一点点地靠近,在她脖颈间印下一吻,一滴泪顺着领口流了下去“这,还不是爱吗?!”
段弘屏住呼吸,震惊极了。
楚汐萦泪眼婆娑,却强扯出一丝笑道“弘儿,你不快乐,我不会纠缠你。”
段弘却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
楚汐萦强忍着泪不要掉下来,一步步往回走。段弘已经在走她父王的老路了,她却还不知道。她听过太妃描述段弘从前与白妍在一起的日子,才恍然大悟,原来段弘这几年,过得一直不快乐。
她不是太妃,段弘不是武王,这样,也没有意义。
段弘决意要亲征了,她将国事交给柳庆和常太清,就准备出发。临行前,她踟蹰再三,还是想与楚汐萦告生别再走。
那晓得高权却告诉她,楚汐萦早在几天前就出宫去了。她追到楚府,才发现里边的仆奴都被散了,原来楚汐萦早在几天前就离开这里了。
段弘想起那天的话,回味再三,不觉苦闷。
她,应该是去梁城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