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23、青山作誓(1 / 1)
灌木丛里,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竖起耳朵,警觉的侧耳倾听。嘴里还嚼着草叶,红色小眼珠四下打转。窸窣声起,一个身影猛然从灌木丛中扑出,朝着兔子急扑而去。
兔子受惊,后腿用力一蹬,从来人张开的双手下蹦跳开去,三两下消失在绿树葱郁后。
红发少年扑了个空,立即刹住身形。
饥肠辘辘的肚子一阵空响。他摸了摸腰间,随身佩戴的剑不知掉落哪处,取而代之的是沿路拾得的一根一头尖锐的长长木棍。打定主意一会再看见活物,不再生擒,直接拿木棍上去捅死再说。
两天没吃东西,身手和反应都迟钝了许多,捉个野兔都力不从心。
他回过身,往灌木丛后依靠着树身的身影走去。卜璋白靠在大树上,一双烧得昏沉,却格外明亮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夏安逢对他咧嘴一笑,舔了舔干裂唇瓣,抱歉道:“准头扑偏,让它跑了。不过下一次就有经验了,放心!很快我们就能吃上热腾腾肉香四溢的兔子了!!”
他俯身蹲下,向卜璋白侧过去,示意他趴到自己背上来。
卜璋白道:“这里没有人烟,又不认得路,你自己一个人走,出去的几率比背着我要大许多。”
夏安逢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容易找到方向。”
他再往后退了退,反手抓住卜璋白的手,往自己脖颈绕。卜璋白烧得无力再说第二句,任由他把自己手臂环绕上去,再一用力,背着他站起身。
这悬崖下,除了救他们一命的不大的湖泊外,竟然全是密林。
夏安逢烧退后,换成卜璋白发高烧,烧得浑身虚软,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他体质本就虚弱,为了看护夏安逢,把最后一点精力都用光耗尽。被搀扶着走了大半天后,终于是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夏安逢就背着他走,又磕磕碰碰走了半日。却发现越走越偏僻,越走绿色越浓郁,竟然是迷失在了这片野生林子里。
起初从山洞出来时,夏安逢还捉了两条鱼烤来两人吃了,乐观的预测这山脉再复杂,走个一天半日也能走到大道上去。
谁料他俩的好运气,早在掉下山崖时就一并用光;离开湖边往林中走,不仅是没寻着一条像模像样的道路,反而连回去湖边的路都寻不着了。
没有吃食还不算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他们走了这许久,连一条最细微的小溪也没寻着,两天两夜,滴水未进。
卜璋白的嘴唇已焦渴得失去了颜色,夏安逢也好不到哪去,从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就能察觉出,他也透支到了体力极限。
卜璋白趴在夏安逢背上,垂着头,看着夏安逢脚步一深一浅,地面一颠一簸。他知晓夏安逢身上,好几处骨节受了伤,只最初简单矫正复位了一下,根本还没时间恢复。中了一剑的左边肩膀,一俟背起他,没多久伤口就重新开裂,殷红血迹一大片一大片,透过衣衫渗透出来。
夏安逢仍然是一声没吭,好似没觉察到自己身上哪里发疼。
卜璋白伸手摸了摸自己颈间拴挂着的天青色锦囊,已然干透,能清晰摸到里面装着的物品形状。
他低哑着声问:“夏安逢,你为什么总要拼死命护着我?”
初次见面,夏安逢拉着他的手,那时个头同他一般高,晶亮的眼睛就像一只小狗,对他摇着尾巴说以后小白就是我的伙伴了;
学堂念书,御史大夫的表侄欺他家道中落,当众辱他丧家之犬,夏安逢像一只狼崽子扑上去,跟对方打了个头破血流,回家狠狠挨了几鞭,跪祠堂跪到晕厥;
夏锋屡屡出言不逊,夏安逢总是挡在最前面,斗嘴也好动手也好,就算给他哥揍得趴下,每次还是要强行出头;
挖空心思要陪送他一道进京;
明知道刺客目标是自己,还孤身来找寻他;
掉下山崖,以身体做盾,紧紧护住他的生机;
迷路到了茫无头绪、一连两日滴水未进的地步,还坚持要背着他步行,哪怕一身是伤也不愿放下。
夏安逢的声音也很哑,他说:“节省力气,不要讲话。”
卜璋白很固执,又问:“从一开始就对我这么好……——你到底图什么?”
为什么对小白这么好?
夏安逢背着他,脚步越来越慢,力气一点点流失。记忆中的画面却逐渐清晰。
——深冬的夜晚,父亲迈进大门的身影裹挟着风雪,冰冷而寒气逼人。4岁的夏安逢,张开双手跑出来迎接父亲,与夏遵眼神一触便愕然止步。
那是从未见过的绝望落魄的面容,一进门,高大英武的身影便紧紧靠在门侧,颓然失去全部力气,久久不能动弹。
小小孩童,仰面望着他的父亲。
父亲就像他的神,是他与夏锋争执斗架时温暖而公正的大手,是最能信赖与依靠的大树。可是这样的父亲,在那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像被沉重的大山压垮一般,双肩下垂,嘴唇哆嗦,一脸死意。靠在门后的表情,万念俱灰。
夏安逢小手不断拉扯父亲裤腿,试图引起父亲注意。夏遵低下头,将目光投向他,却透过他看向无尽虚空。那一刻夏安逢简直怀疑,回来的不是父亲,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那时的他,并不能将这种惧怕的感觉表述清楚,只是一个劲拉扯父亲,撇着嘴,担心得快要哭出声来。
忽然从父亲厚厚的狼毛大氅下,冒出一个冻得鼻子通红、脸蛋小小的身子。那是一个秀气而文雅的孩子,个头和他一般高,两个孩子蓦然打个照面,双双怔住。
夏安逢问:“你是谁?”
父亲像突然活过来一般,蹲下身,将那个抿嘴不言的孩子推到夏安逢面前。孩子并没有抗拒,只是身形僵硬,眼神倔强,偏着头不看面前的夏安逢。
父亲道:“逢儿,他叫卜璋白,你俩要做一世的好朋友。”
夏安逢注视着那个孩子秀气得如同女孩子一般的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风雪中蝴蝶儿般轻颤。他发现一向沉稳镇定的父亲,在说那个孩子名字时,声音里克制不住的温柔与坚定;方才那失魂落魄的颜色,自那孩子钻出他的大氅时,全数离开父亲而去。
就好像他带来了最后一丝暖意,将父亲那颗死寂的心重新激活跳动。
夏安逢道:“因为你救了我父亲一命。”
父亲的叮嘱是一切的开始。
然而初遇之后,同这个人亲近,和他玩耍,陪伴左右,慢慢成为了一种习惯。
身为侯爷府唯一一个庶出的孩子,夏锋看他不起,层出不穷的花样欺负他、折磨他;夏平昌天性驽钝,自保尚难,更别提与他做幼时玩伴。
卜璋白的到来,是一缕清风,是折射到生活中来的阳光与生趣,夏安逢所有心事和委屈都有了诉说的对象。
卜璋白很安静,总是希望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缩得越隐秘越好,但夏安逢惹祸闯事,他总能想出办法替他圆场或减轻惩罚;夏锋几番阴毒设计,卜璋白只要在场,必能拆穿。无形之中充当了一个陪//伴//对//象与//保///护///伞///的卜璋白,在小小的夏安逢心目中,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
等到他逐渐成长,个头终于高过卜璋白的那天,夏安逢便暗暗发誓,今后要由自己来保护从小保护了自己的小白。
他道:“而且,你一直就在我身边。你对我的好,我一直记在心里,我当然也要对你好,不择手段对你好。”
“是不惜代价。”背上的人出神片刻,突然纠正。
红发少年有些脸红,咳嗽一声:“你懂我的意思就行。”
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攥住了他头发,不用什么力气的轻轻扯了下。卜璋白在他耳边叹气:“你真是个傻子。”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无处容身。
我心有计较的待你,你却心无旁骛信我。
夏安逢忽然止住脚步,警觉抽出腰间挂着的长棍子。此时他背着卜璋白,摸摸索索走到了一处背山阴处,眼前有一条绕山小径,自山脚直通向山峰。
这条路先前并未走过,如果能够自这山涧底下离开,视野开阔以后,能够选择的方向就更多,说不定是条活路。
卜璋白低声道:“怎么停下来了?”
他很快就明白为什么停下来。
夏安逢背着他慢慢转身,十丈远的地方,一条灰褐色相间、足有成年男人身躯那么长的野狼,眯起的眼睛里闪着垂涎的绿光,在他们停下的同时止住潜伏的步伐,高高扬起头颅,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夏安逢开始怀疑这座山到底有多大、多深,竟然还有野狼出没。再往深处走,是不是还会遇到老虎豹子?
罗小棠说此地地形复杂,逼他一日之内背熟路观图,然而那只包括了山脉上半截部分,谁也没料到他和卜璋白居然会掉到山崖下方来。这里地形较之上面更为曲折复杂,罗小棠自己八成也从来没有下来过。
夏安逢想着这次如果能够活着出去,一定要详详细细给罗小棠添上这部分的地形图,向他讨取价格高昂的指路费。
他将卜璋白从肩膀上放下,用后背推了推他,低声:“一会我扑上去和它缠斗,你就沿着这条道跑,不要回头,千万。”
“我不跑。”卜璋白抓紧他的手。
野狼在对面蠢蠢欲动,爪子轻轻扒拉着地面,腥臭鼻息在冷风中喷吐出阵阵白气。
夏安逢笑:“你不跑,我们就要一起给它填肚子啦。”
“不会的,我们能够闯过去。”卜璋白急促的说,“只有一条狼,它离队了。只要没有其他狼在,或狼群赶上来前摆脱它,我们就有希望逃掉。”
这条狼的目光闪烁不定,虽然一直摆出要攻击的架势,却迟迟没有扑上来,好似信心不足。夏安逢留意到它颈间毛发稀松,毛皮黯淡脱色,这是匹被团队驱逐了的孤狼。它与红发少年瞪目对视,好似在斟酌进攻的时机。
平时狼是不会轻易攻击人的,在这山涧里迷路,大概和他们一样找不着食物清水,饿得发了狠。
这样离群的狼,既危险,又有可趁之机。
夏安逢道:“这条狼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不需要你站在我身后鼓劲。”
卜璋白道:“谁给你鼓劲?我是怕你心虚腿软,给它轻易结果了,它又回来追我。”
红发少年偏过头,眼睛晶亮亮的,冲他笑:“那如果我能够将它一击必杀,证明我有言出必行的能力,你是不是要给我格外的奖赏?”
他只是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随口说说笑话来冲淡紧张感,并没存多余心思。卜璋白却接了话,口气郑重,道:“只要你活下来,叫我做什么报答你都可以。”
他口吻中的坚定,还隐含了别的深层含义,夏安逢一时不能听明白这承诺的分量。
红发少年点点头,将话像烟云一样听过就放,只笑了笑:“好罢,我知晓没有我,你是半步也走不动的。那今日我们就活在一起,死在一处。”
他转身,长棍紧紧握在手头,削尖的一端指向那条矮下身子,后腿下曲的狼,朗声道:“来来来,今日不是你吃我,便是我们吃了你,至少让一方活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