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阿然的思念(1 / 1)
满院飞花,满池飞絮,草浓春已老。
参观了壮丽斑斓的大自然,再回到我也不知居住了多久的小窝,有种之前的华屋突然变成了盘丝洞的感觉。但即使是这破败冷清的盘丝洞,依旧能够给予我莫大的归属感。
石老爷额上的皱纹一如既往,浓郁的柳条入水,是从水上长出来的草。
归矣归矣。
“你回来做什么?”
苍老沉闷的哑音缓缓吐出。
我停了一下,绕道那块青石面前,与它对视。
“阿什,我来找我自己。”
“唉——”
蒙上的薄尘吹开后,连这声叹息都像是刻意提醒的熟悉。
“小筠,我自知劝你无用。我从幼年就跟着你,看着你一次次地重回襁褓,一次次地执迷不改,一次次地自讨苦吃。我现在也一把年纪了,虽然光棍了一辈子,但这么多年也算是见了不少痴男怨女,可入迷比你还深的,我未曾相知。
“我每一世都会劝你,劝了你那么多次,每次都说同一句话,每次你听过后都当屁给放了。然而今天我还会再给你重复一遍。
“小筠,这不是你的世界。”
再说一遍还有什么用呢,我都记起来了,我记得你说了很多遍,当然也记得这句话。
那什么才是我的世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让我在这个规则世界里的漏洞里,冷眼旁观本来倾注给我的感情?
我只能微微一笑,呵呵。
“他,还在吗?”
我绕着池塘打转许久,最终还是硬着脑袋问出来。
“他?他是谁?”
阿什缓慢地笑,几个字像是从笑声里漏了出来。
“世上千千万万个他,我怎知你说的是哪个?”
我早该知道阿什的答案,不必如此自讨没趣。
我一跃出水,落到一片亭亭的荷叶上。
夜时,天色昏暗,无星无月。
岸边华屋唯剩一室灯光,“啪”的一声,长夜复寂,屋亦隐没于漆黑空间。
凑近窗口,还是能够发现,一星火光跳动消失跳动。
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闷声回响在整个匣子里,又寂。
然而这个夜是不安生的,窗棱上磕出一声战战兢兢的轻响,一个模糊黯淡的黑影疏忽地显露在玻璃窗前。
床上男子身形僵住,几秒后,急迫有点惊喜的声音在浓浓的黑夜里传递过来。
“筠儿?”
窗外的黑影渐渐清晰,窗户忽地打开又关上,一缕凉风潜入。
男子坐起,掀被下床,却愣住,呆坐回床上。
“筠……”他哽住,清了清嗓子,复道,“筠儿,你……”
于是再也没有下文,只是那双灰暗的眼睛让我想逃离。
我慢摇裙裾,拼命地想做出袅娜轻盈的姿态,奈何双足千钧,寸步艰难。
“阿然,你是怕了?”
夜突然凉彻骨髓。
阿然的双唇颤抖出些微气流,凝固的空气被挤开又被挤回原样。
更凉了。
“怎么,你口口声声爱着的那个筠儿,这般样子站在你面前,你就怕了?”
他的眼睛慢慢地变得清亮。
哦,原来是有泪了。
终于,我走到了他的面前,捧起他的脸,问他:“你真的爱筠儿吗?”
他横颐了一脸的泪水,沁润我的手。
他低哑的声音颤抖着:“你……去了哪里?”
我冷笑:“我去了哪里?不过是去孟婆渡口准备投胎,放心不下你,回来再见你最后一面,你却不敢认我了,真是,最薄情不过……”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非鱼,你为什么离开?”
我惊住,连忙想把手抽出来,但是他的握住的力道实在太大。
我另一只手摸摸我脖子上的丝巾,护得很严实,怎么可能?
阿然起身,松开我的手,将我脖子上的丝巾解开,摩挲着我脖颈上细密的鳞片。
我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大哭起来。
眼泪从他睡袍宽大的领口滚入,他轻轻地抚顺我的头发,一字一句地说:“你走了,她便去了,若不是这个孩子,我也活不下去了。”
“你现在回来了,但她却没有等到你。”
“你说你闹什么小性子呢,他没有好好地照顾你吗?他惹你生气了?”
“还是,你真的嫌弃他是个瞎子?”
我拼命地摇头,我不知道这些话中有多少“你”说的是我,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他自己还是青蛙,我只想道歉,发现这些事情,远不是一个“对不起”“我错了”就能解决的。
“不过还好,你又回来了,不是永远地离开,这也算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存在吧。”
“你答应我,你别再离开我了好吗?不然,她真的就是丝毫不剩了。”
他深深地拥紧我,像是要把我揉碎。
这才是彻骨的冰寒。
我一把推开他,盯住他没有焦距的眼睛,想说千万句“你和她干脆去死好了”,但是,真的舍不得让他再受伤了。
我艰难地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转身想走。他一把搂住我,双手摸向我的脸颊,按住我的唇,俯下脸凑近,顿了许久,握住我臂膀的手力度减小到消失,只化作了一声缥缈在夜里的轻吟。
“你走罢。”
一阵怪异的风狠狠地撞到墙上,巨大的轰鸣声代替了我的呜咽,黑夜的墨汁越来越浓,将周围的一切都涂抹得缭乱不堪。脖颈上的鳞片艰难地呼吸,清凉的泪水一遍又一遍地从脸颊上流淌。
世界大大地贴上了封条,将我拒之门外。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猛地推下,身体和心都在失重的恐怖中无休止地下沉,下沉。
好,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