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 40 章(1 / 1)
乱葬岗。
夜色凄迷,荒草凄凄,寒鸦夜啼。就连月光照到这片坟地时,也格外凄清。
76号的特务呈圆形包围圈四散开,埋伏在半人高的荒草里。
远远的大槐树下,隐蔽着一辆被迷彩布罩得严严实实的大卡车。车尾的挡板放下了,车内堆着小山一样的牛肉罐头。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梁仲春坐在罐头山上,手里握着一支小小的针剂。
荣令仪的话还在耳边:“把这只药给王天风服下,一个时辰后,王天风就会心肌梗塞而死。你放心,死状像心脏病发作,你没有任何嫌疑。”
梁仲春接过药剂,并没有问这样做的原因。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荣令仪却不肯放过他,轻描淡写地道:“只有王天风死了,假口供,才不会变成真的。”
泥足深陷,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梁仲春一咬牙,捡出一盒罐头,用注射器把针剂注射进罐头里,又小心地摇了摇。
做完这一切,他才跳下车。等在车外的亲信见他下来了,低声问道:“梁处长?”
梁仲春挥了挥手,道:“凌晨了,弟兄们都累了,来几个人,把罐头给弟兄们发一发。”
等着瓮中捉鳖的特务们早就饿得饥肠辘辘。76号的特务,大部分是地痞流氓,社会混混,并没有什么纪律。见老大发话了,立刻就跳上车,捧着箱子发罐头。
梁仲春亲自捧着两盒罐头去找汪曼春:“汪处长,来一罐?”
发罐头的特务已经发到这边。这个梁仲春,惯会收买人心。汪曼春冷冷地道:“梁处长,我们可不是来郊游的,要是放走了毒蝎,唯你是问!”
梁仲春望天翻了老大一个白眼,不再跟汪曼春搭话,对旁边的特务道:“你们汪处长不吃,你吃不吃?”
那个特务看了看汪曼春,到底伸手接过了罐头。
梁仲春亲自打开另一盒,递给王天风:“王处长,请。”
罐头是美国产的,包装精美,肉质结实。明台在军校时,明楼假公济私,送来的就是这种罐头。
当时自己叫他过来,明台还以为是给他开的小灶,不肯吃。
王天风本没有胃口,却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汤汁丰富,牛肉嚼劲十足,王天风吃到嘴里,却品出了苦涩的味道。
明台,他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今天晚上,就要被自己亲自送上刑场。
一部间谍史,是非黑白,功过得失,谁也说不清楚。唯一能够清楚的,就是他王天风,对不起明台,对不起葬送在他手下的人命。
两点了,一只夜枭从远远的树上飞起,打着盘旋,落到近处,尖利地嘶叫了一声。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出现在荒野里,拎着铁锹,翻找七零八落的尸体。
明台来了。
脚步踏过枯草的声音沙沙响起,四面八方埋伏的特务向内收紧,围成一个包围圈。无数大号手电同时点亮,照得乱葬岗有如白昼!
明台暴露在这片白昼里,无所遁形。
王天风下意识地别开眼,不忍心看眼前这一幕。由他亲自导演的,瓮中捉鳖的一幕。
明台却不肯屈服,汪曼春使了一个眼色。王天风知道,这是该他上场了。
“明台,放弃吧。”王天风越众而出,道:“我给你的炸弹是假的,投降吧。”
真相一旦浮出水面,带给明台的是激愤所致的绝望。明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笑声刻薄,笑声尖锐。
明台说了什么,王天风一句也听不到。他只是机械地、麻木地、颓废地把剧本演下去:“明台,你别傻了。你有什么啊?你就想‘苍蝇撼大象’。你除了一腔热血,你还有什么?明台,别傻了!”
“我们的的确确只存一腔热血,因为满目河山都被你们给弄丢了,毁了!我们的热血不会白流,我们的一腔热血是火,是燃烧的烈火!浇不息、扑不灭!过去是一腔热血,被出卖后依旧是一腔热血,将来刑场上还是铁骨铮铮的一腔热血!”
明台是不会屈服的,自己太了解他不过。在明台的怒吼声中,王天风如坠噩梦,心脏在剧烈颤抖,疼痛难忍。
王天风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他终于无法站立,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不,不该是这样。这是自己布好的局,所有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明台不是诸葛亮,自己更不是王朗,他骂不死自己!王天风的头脑十分清醒,可是,于事无补。
这颗清醒的大脑只让他看见他痉挛的躯体,在明台的痛斥声中,蜷缩成一团。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一行血字浮在他的脑海里:“罪孽深重,天地不容!”
76号的特务们围了上来,汪曼春使了一个眼色,朱徽因跪倒,试了试王天风的鼻息。
没有鼻息,朱徽因当机立断,按压王天风的胸口。她穿着宽大的外套,趁着动作,不着痕迹地把一个网球夹在王天风的腋下。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朱徽因收手,再次伸手试王天风的鼻息。试探完毕,向汪曼春摇了摇头。
汪曼春俯下身,握住王天风的右手,已经没了脉搏。
这倒是省了自己的事情,汪曼春道:“抬下去,埋了吧。”
乱坟岗上,明台一身傲骨,仅凭一腔气血,活活骂死王天风!
“王天风死了!”阿诚低声道。
明楼原本坐在椅子上,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怎么死的?”
“被明台,当场骂死。”阿诚解释道:“王天风过于激动,突发心脏病猝死。”
王天风的叛徒名分,彻底坐实了,这是一个诱敌深入的陷阱。明楼终于看懂了王天风的布局,王天风染血为路,完成死间计划的前奏,而自己,要完成死间计划的结局。
明楼走到酒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一瓶酒。余光里,他看见了玻璃镜里自己的样子。镜子里的人,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比任何一个汉奸都更像汉奸。
郭骑云死了,于曼丽死了,王天风死了,明台被捕。他的下属、同袍、亲人,一个个前仆后继,以身殉国。
而他,躲在面具后,苟延残喘。
民族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明楼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有的人,像刀像斧头,可以对着黑暗刀砍斧剁。而我,注定要做一颗钉子,烂也要烂死在这块朽木里。
明楼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自己,从来没有。
不对!令仪之前打电话来,问他借一个在76号的眼线,汪曼春的心腹。令仪在76号的人手,都是通过梁仲春布下的。她来找自己借人,想来是遇到了难处。明楼虽然不知道令仪的意图,却还是把朱徽因借给了她。
王天风死时,朱徽因就在场。
明楼叫住阿诚,吩咐道:“通知夜莺,我要见她。”
“是,大哥。”阿诚应声出去。
不,他不想从别人那里知道。能坦白的,他不想再对荣令仪隐瞒,他更不想,荣令仪欺瞒他。
明楼摇了摇头,示意阿诚留步:“算了,我另外想办法。”
上海国际饭店,716房,明楼深陷在客厅的沙发里。
房门轻响,透进一丝光,旋即又阖上了。
高跟鞋踩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明楼却知道,是荣令仪来了。
他第一次没有站起身去迎接荣令仪。
啪地一声轻响,荣令仪按下开关,璀璨的顶灯照得四下一片敞亮。
“怎么不开灯?”荣令仪走过来,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明楼没有回答,问道:“王天风还活着,是吗?”
荣令仪借明楼的人手,原本就没想瞒着他,当下,点了点头。
明楼如释重负,旋即又皱眉:“他现在人在哪?”
“在圣约翰医院。”荣令仪解释道:“那种造成心脏暂时性休克的药物,伤害很大。老师虽然恢复呼吸,但仍然需要住院观察。”
圣约翰医院是法国领事馆的医院,不管是日本的势力,还是军统的势力,都伸不到那里,比起小诊所,倒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明楼道:“已经到了这一步,死间计划的内容,我不能再瞒你。”
“我大概猜到了。”荣令仪打断了他的话,道:“老师以郭骑云和于曼丽的死铺路,引诱敌人。再通过明台的被捕,坐实汪曼春手上第三战区密码本的真实性。”
“我猜,接下来,应该是用‘真’的密码本,让76号‘截获’第三战区的消息吧。”
令仪实在是聪明,明楼苦笑道:“你既然猜到了,就应该知道,王天风亲手杀死了郭骑云和于曼丽,葬送了明台,他就不可能会独活。”
荣令仪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又像是顽皮,又像是得意:“郭骑云是我的生死搭档,于曼丽是明台的生死搭档,我怎么可能看着他们去死。”
“你说什么?”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明楼一下子就睁大了眼。
“嘘”,荣令仪竖起一根手指,道:“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要骂我。”
荣令仪三言两语,省掉中统的那部分,把自己的部署全盘托出。
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明楼知道,做到这一切有多困难。王天风的布局,没有人能看懂。也难为她,寻根溯源,利用梁仲春和汪曼春,反推出王天风的计划。先一步截获人手,从不可能的危局中,抢出一条生路。
一旦哪一步出错,等待荣令仪的就是万劫不复。荣令仪自己也清楚,难怪她说,叫自己不要骂她。明楼又是骄傲又是后怕,斥责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荣令仪皱了皱鼻子,认错道:“我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
可是,不管有没有下次,他都没有办法干涉。令仪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他再担心再害怕,也不能自私地叫她退出。
明楼站起来,走到荣令仪旁边的地毯上坐下,把头微微靠在她的腿上,道:“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你都要同我商量,不要一个人孤军奋战。”
明楼身量颇高,双腿修长,这样席地而坐,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闭着眼,浓密的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是在撒娇吗?荣令仪忍不住伸手,轻轻触摸他长长的睫毛。
睫毛软软地刷过她的手指,有露水,从睫毛上滴落。
荣令仪心头一恸,突然明白了明楼的心情。如果换做是她,也一样恨不得以身相替。
荣令仪收起手,悄悄擦掉手上的水痕。她俯下身,竭尽全力地靠近明楼:“我从来都不是孤军奋战。”
只要有你在我身旁,我就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