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 14 章(1 / 1)
许福不敢泄露荣令仪的任务。
荣太太也算是半个知情人士,当下,他只答道:“大小姐是在为她的生父做事。”
荣太太顿时气了个仰倒,荣令仪的身世,知情的,除了自己,就只剩一个戴笠。
许福搬出戴笠来,明显就是戴笠的人。自己还安排他跟着荣令仪去巴黎,去香港,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一般来讲,搬出局座,大部分人都会知难而退。许福没有想到,荣太太不仅不退,反而怒火中烧,立刻就要打电话给戴笠。
电话接通了。
荣太太道:“我是苏宁脂。”
“你承诺过我,不干涉令仪的生活,为何如今又要出尔反尔?”
荣太太的口气很重,从来没有人和局座这样说话,许福不禁站直了身体。
电话那头的戴笠却不以为忤:“我并没有干涉,这是令仪自己的选择。”
“令仪自己进了军统,我和你一样,都是后知后觉。我想,与其坐视她以身犯险,不如把她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安心一些。”
荣太太冷笑:“我不懂你们军统的规矩,我只想问,令仪如今这个身份,就没有危险?”
戴笠道:“危险是有,但是,我向你保证,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荣太太道:“令仪的母亲,当初选择把令仪托付给我,而不是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戴笠没有说话。
荣太太道:“是因为,她不想自己的女儿,有一个你这样的父亲!”
电话里静默了许久。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荣太太心里也清楚,她打电话给戴笠,不过是发泄自己的不满。
这份不满累积了二十年,从前不说,是因为顾忌令仪,投鼠忌器。如今,荣令仪以身犯险,荣太太的不满,片刻也忍耐不下去。
戴笠苦笑了一下,问道:“许福在吗?”
荣太太把电话递给许福。
许福立正,接过电话:“局座。”
电话里,戴笠的语气很重:“你就是这样做事的?”
啪地一声,电话挂掉了,听筒里面传出一阵忙音。
荣令仪回家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等在门口的许福。
许福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卑职有负大小姐所托,未能安抚住夫人。”
这个结果,荣令仪并不意外。荣太太的性格,等闲不会动怒,一动怒就是雷霆。
她命许福周全,一是试探许福的底线,二来,也是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姆妈。
荣令仪步履沉重地走进荣公馆。
杏儿见她进来了,道:“大小姐,太太在楼上等你。”
荣令仪突然很想打一个电话,她支开杏儿:“你去泡壶茶,我给姆妈送上去。要那套紫砂茶具,配蝴蝶酥。”
杏儿去厨房泡茶,荣令仪拨通了一个号码:“你好,我找明楼。”
对面低低笑了一声,一个温柔磁性的声音传来:“令仪,是我。”
荣令仪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打电话给明楼。可是,在听到明楼声音的一刹那,荣令仪明白了。
她想从明楼身上汲取的,是坦然面对一切的勇气,是严守准则甘愿被家人误解的坚定,是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的信念。
她曾经对明台说过,上海早已沦陷,何处不是战场。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之奋斗的信仰,也会伤害到家人。
不,她不是没有想到,而是刻意忽略了。
荣令仪最终只是道:“明大哥,你的戏唱得真好。”
明楼笑了笑,道:“你想听什么?我下次唱给你听。”
荣令仪思索了一下,道:“我想听锁麟囊。”
这是一出因缘巧合皆大欢喜的团圆喜剧,她想,她总该有希望可以寄托。
荣令仪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可她没想到的是,她端着茶上二楼以后,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场景。
荣太太坐在她的房间里,正在翻那本曾被她翻过的相册。
荣令仪放下茶,叫了一声:“姆妈。”
荣太太阖上相册,道:“令仪,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你的生母。”
荣太太的话语很从容,但是,眼眶湿润了。
“姆妈。”荣令仪恳求地叫,试图打断她的话。
荣太太没有管,继续道:“你的妈妈,叫时燕婉,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二十多年前,她从日本回来。出于对家庭的逆反心理,燕婉离开上海,去了杭州。在那里,她和你的生父再度相遇。”
“燕婉决定抛弃家庭和你的父亲私奔的时候,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信里都是对光明未来的向往。我那时涉世未深、不知轻重,出于保护好友的目的,我并没有把燕婉的决定告诉时家。”
“直到燕婉病重,托人将你送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这个决定是多么的愚蠢。我甚至,没有见到燕婉最后一面。燕婉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两行泪水从荣太太的脸上流下:“我见到你时,你还那么小。还没有满月,饿得直哭。也很好安抚,兑点牛奶就不哭了。”
“我生过一个孩子,就是你的大哥。你大哥小时候,脾气很坏,极为难缠。我第一次见到这么乖巧的孩子,心疼得不得了。”
“你父亲说,没人疼的孩子,总是格外乖巧些。我就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你成为这个世上最幸福最骄傲最任性的孩子,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最光明的未来。”
“我会保护你、爱你、疼你,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你也很乖巧,很体贴,从不让我操心。”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头也不回地选择了自己的生父。”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荣太太擦干泪水,道:“燕婉为何把你托付给我,而不是你的父亲?”
“我送你去巴黎,去香港,就是想让你离开这一切。令仪,你不但对不起我,更对不起你的亲生母亲。”
“你太让我失望了!”
荣令仪的眼眶里面盈满了泪水,她原本想了许多对策,许多托词,可是,这一刻,她都想不起来,也不想想起来。
荣令仪在荣太太身边跪下,道:“姆妈,我错了。”
荣太太道:“不要跪我,你的姆妈,早就死了。”
爱之深,责之切。荣太太从未对荣令仪疾言厉色,荣令仪也一直都是最乖巧最听话的孩子。
原来,家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重要。荣令仪觉得,她根本无法失去家人的信任和关爱。
荣令仪哭了,像个小孩子,边哭边哽咽地叫:“姆妈,姆妈。”
荣太太也撑不住。荣令仪四五岁,刚一个人睡时,半夜醒来,也是这样哭着叫她。
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再难过,再失望,也不忍加之一指。
荣太太的手放在了荣令仪头上,习惯比思想更快,她的手已经在温柔地安抚荣令仪。
荣令仪哭得更厉害了,这个孩子从来都是这样,没人安慰时不肯大哭,有人安慰了才会放纵,像是把心底的委屈都哭出来。
荣太太知道,这场母女战争,她又一次输了。
输给自己的心软。
她到底是心里不舒服,问道:“说吧,你为什么要加入军统?”
荣令仪哭过一场,情绪倒是稳定了。
她拼命说服自己,这不是欺骗,这是善意的谎言。
荣令仪道:“姆妈,你小时候,同我讲过许多故事。杨家将抗辽、戚继光抗倭、岳飞抗击金军、郑成功收复台湾……姆妈又为何要给我讲这些故事呢?”
她不等荣太太回答就道:“姆妈是想让我成为一个正确的人,一个有血性的人,一个彻彻底底的中国人。”
荣太太万万没想到,荣令仪是这样回答,一时间,她竟然无话可说。
是自己,把她教得太好了。
荣太太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当初讲那些故事,不是要你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荣家,在这个乱世,不能兼济天下,只求独善齐身。你只是一个女孩子,人单力薄,杯水车薪,不过是飞蛾扑火,无济于事。”
这样苍白的语言,荣太太觉得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果不其然,荣令仪微微笑了。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呢?坚持那些桎梏我让我痛苦的东西?家、国、信仰,我要它们有什么用呢?谁会在乎?”
“忘记这一切,做一个悠然避世的桃花源人不好吗?远离战场做一个纯粹看客的不好吗?”
“可是,我告诉自己,有人会在乎。四万万中国人会在乎!为了抗日前仆后继毁家纾难的同胞会在乎!壮烈牺牲的烈士会在乎!不管是光明还是黑暗的未来也会在乎!”
“就连姆妈,也会在乎!”
一语正中红心,荣太太失语了,可是,要她坐视自己从小千疼万宠的孩子就此走上战场,她做不到。
“我对不起你的母亲。”
荣令仪抓住荣太太的手,道:“姆妈,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母亲。”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姆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姆妈。”
荣太太伸手抚摸荣令仪的脸,这张小小的娇嫩的女孩子的面孔,被泪水洗涤过,像带露的新荷。
可是,这只新荷多么坚定——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信仰真是一件致命的东西,让人甘心死去而不自知。甚至,知道了也无法干预。
荣太太忍住心里的酸楚:“我总是想,让你到巴黎去,到香港去,远离罪恶,远离战争。可是我的女儿,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茁壮成长,置身在血与火的中央。”
她的话里,有惆怅,有难过,更有一种隐隐的骄傲。
荣令仪把头靠在荣太太怀里:“姆妈,我答应你,等战争一结束,我就回巴黎去,做一个最乖巧最听话的孩子。”
荣太太抱紧了荣令仪,这个孩子,口口声声,叫自己姆妈。可是,她不再只属于自己,她的天下,比自己看到的更遥远。
晚春的斜阳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扶疏的花木阴影,杨柳飞絮,乱红万点。
炎炎夏日,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