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所思(1 / 1)
素雅的房间内,我仍惬意地品茶,听着汜雪弹曲。清寒依旧抱着他的宝贝纸,苦想着小说的情节。
今日汜雪貌似心情不错,比起上回的哀怨,这次倒欢快了许多,果然还是小女子性子。
认真地听了会,我道:“解怨道愁,琵琶为上,古韵清雅,琴为上。姑娘这琴,果然妙,集二者为一体。”
“想不到你对乐还有造诣”汜雪从锦盒中拿出一方带着刺绣花边的丝帕,仔细地擦拭着琴身。
“谈不上造诣,只是偶尔涉猎了一些。丝竹之中,我尤爱琴萧,琴声清脆,萧声悠远,实为佳配。古有四大名琴,一是齐桓公的‘号钟’,二是楚庄王的‘绕梁’,三是司马相如的‘绿绮’,四是蔡邕的‘焦尾’。此四琴,皆为琴中上品。不知姑娘的琴,又是何来头?”
“想知道的话,不若亲自来一见。”汜雪将丝帕放回,抬眸透过珠帘瞥了我一眼道。
“在下自然是却之不恭了”我笑笑,起身走去。
清寒抬头瞟了瞟我,没吭气。
我挑起珠帘,珠玉呤叮,她侧对着我,闭着眸沉思。乌发如云,长衫垂地。
我细看那桌上的琴,只见它通体墨色,纤瑕不掺,日光挥洒之间,似乎有墨绿之烟袅袅弦间,细看时却又不见。那琴上偶有断纹,犹如飞龙在天,但不影响琴之美,反而更增添了古韵。
这不是崭新的琴,看起来倒有些旧了。
我几乎决眦了,舌头也似乎在打结:“这,这是……”
清寒行笔间,幽幽地飘来两个字:“绿绮”
我讶异地看汜雪,汜雪含笑颔首。
“那次我恰好路过一雅舍。据闻里面有个石老人,好琴道。那日他聚众抚琴,我在外听了会儿,发觉有几处差错,便说了句‘可惜’”汜雪道。
“后来如何?”我问。
“许是那老人听见了,便唤我进去,似乎要教训我。我一一给他指出,他的琴技虽深厚,但对几处技巧把握不够,最要紧的是他无法体味琴之魂,只能停在琴谱的位置。他听后,许久未回过神,大笑三声,然后驱散了众人。”
“他为何要大笑三声?”我问道。
“这还不简单”清寒抬起头道,“第一声笑是因喜遇知音,第二声笑是因棋逢高手,第三声笑是因宝物归贤。”
我愣了下,笑道:“妙!”
汜雪如水的目光看了一眼清寒,接着道:“如公子所说,老人最后请我抚一曲后,将宝物绿绮赠与我。这宝物为他祖上机缘巧合所得,世代相传,如今慷慨赠我,我无以为报,只得代照看此琴。”
“自古宝剑酬知己,宝琴也自觅知音。姑娘得绿绮,也不至于暴殄天物,倒是绝配了。”我道。
我走出去,站在清寒桌前挑眉道:“倒没听说过二公子还有此技,上次你诗里写‘绿绮无言暗羞生’我还道你夸耀姑娘琴技高明呢,没想到你小子真了不起,只听了一曲,便能听出是绿绮来。”
清寒放下笔,坐下品了口茶,抬眼看我道:“这古琴与今琴不同,发出的声音也自不同。今琴为今人所造,毕竟材质工艺虽好,声却过纯,古琴虽经历史沧桑风化,历经磨难,虽不复清越,却平添了淳厚之音,如风入古松,音长韵袅。”
“不错不错,我当你真纨绔子弟呢,倒还有几分绝学。”我拍拍他的肩。
清寒自嘲道:“话说我当时也不是很确定,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公子既有如此绝学,可会抚琴?”汜雪突然问道。
我不解其中用意。
清寒长睫轻颤,眼底光华无限,启唇道:“因家规甚严,只是平日里自己把玩,恐登不得大雅之堂。也罢,姑娘若不嫌弃,少爷我便献丑了。”
墨兰衣裳不若往日的鲜艳,倒衬得他清减不少,也多了些稳重。
汜雪让了座,立在一边。
清寒毫不客气地坐下,额前碎发轻舞,剑眉星目,乍看来,倒是多了几分英雄气概。
他闭着眼呼吸均匀,复睁开眼,缓缓伸出手放在琴弦之上。那手纤长无比,一看便是抚琴的料子。
指间轻蹈,流水般的声音泻出,犹如山间清泉,滑过卵石,绕过青草。泉水淙淙,绵延不绝,牵扯情思。
初如空山新雨后,后如萧萧班马鸣。婉转低回,似青石止路,流连失性。清沿畅游,如玉龙下山,激荡漩沉。
如此琴声,不咸不淡,不温不火,平淡无奇,却轻而易举地勾引人的心底,仿佛窥探隐私般。
我想起了和烟对饮的那天夜晚,我七分醉,三分假地问他,烟,你怎么流泪了。他抬头看我,眸子清澈,似染了露水般,迷蒙氤氲。
我吻了他的唇,咸咸的,润润的,软软的……
可是如今,我找不到他了……
指甲狠狠地刺进掌心,疼痛得越发清醒。我强忍着流泪的冲动,紧咬着唇。
琴声幽幽绵绵,滑入了心尖。使人忘了身在何处,亦忘了自己是谁。完完整整地将内心暴露出来。
“虽说我许久未抚琴,可你们的表情也不至于,这样吧?”清寒的声音蓦然响起,才发觉琴声早已不在了。
我脸色苍白,看看汜雪,她早已泪流满面。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有一颗心,无处安身而已。
良久,我道:“清寒,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琴声能使人堕入梦魇。”
常听闻高人能以琴弑人,不费吹灰之力,还以为是骇人听闻,今日一见,果然……幸亏清寒功力尚不深厚,不然,我们可就惨了,可能就停留在梦里走不出来了。
我不知道汜雪想起了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优美而悲伤的故事。而且,会一直悲伤下去。
此刻,她怔然看着清寒,白露凝香,眼眸含泪,亦悲亦喜。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虽然这样也无损于她的美。
我好生安慰她时,清寒嚷着要走,我懒得理他。
“齐豫那小子说好今天他店里要出一款新料子,少爷我可急着要去看呢!”他极快地收好笔墨纸砚,抱在怀里看着我道。
我抓狂,真是一个不懂风情的人!
从怡香楼出来后,天上突然落下了雪,极温柔,如柳絮般。我喜欢这种感觉,便回绝了清寒的好意,想自己随便走走。
白雪化在鼻尖,点点清凉。我顿了会儿,才起步走去。
冬日里路上人本就少,下了雪后,便更少了。一眼望去,寥寥无几。
今天出来时没穿太厚,幸而没刮风,倒不显得寒冷了。
雪簌簌飘零着,不一会儿,身上便满是雪花。正发呆时,前方出现了一个声音。
“大鹏展翅无天地”那声音浑厚,透着几分苍凉。
“好志向”我走过去道。
那人约莫卅十,衣着简单而单薄,脸面有棱有角,眉宇间盘旋着一股瑞气。
“壮士有如此胸怀,是大庆的福气。”我拱手道。
那人打量着我,爽朗一笑:“让小兄弟见笑了”
“在下复姓钟离,单名毓字,敢问贵姓?”我道。
“不敢当,我只是药铺一个打杂的伙计,名字叫章鹏。冬日里没生意,便放了我几天假。”他道“公子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章大哥。”
“这,恐怕有违辈分。”我迟疑道。
“你就不要再扭捏了,我是个粗人,最看不惯什么礼节。”他道。
“好吧,晚辈便越礼了,章大哥。”我恭敬道。
“好兄弟”他开怀大笑,“只可惜没有酒,不然定与兄弟畅饮几杯。”
“这又何难,我们寻个酒楼便是。”我道。
“今日便免了罢,我是偷空出来,还得回去砍柴烧饭,家中还有老母卧床。”他摇摇头叹道。
我明白,他虽有鸿鹄之志,却碍于“父母在,不远游”的孝子之道。
解下腰间的荷包,递过去道:“章大哥别嫌弃,这是小弟的心意,就当给大娘买些礼物罢!”
“这怎使得!我章鹏在卑贱,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无故决不受人之惠。”他推辞道。
见他如此说,我也不好强求,问清了他的住处后,他便离开了。
这样的人,按理说应该驰骋沙场,为国杀敌的,却屈于市井小铺的屋檐下,实在让人惋惜。
目送他远离后,我仍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梅园中,皑皑白雪中的点点亮色,让人心中添了些生机。
如此美的雪景,却无人欣赏,也是遗憾。
我伸出冻僵的手,执拗地抚摸着红梅,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我们,相依相偎。
乍抬头,却见一抹白衣出现在雪中,飘然若仙。他走向我,脚步极轻,无丝毫声音。脸上仍带着面纱,随风轻舞。
“真巧,没想到夏侯公子也在这儿。”我尴尬道。
他笑笑,在手心比划着:“的确”
“你不能摘下面纱吗?看着怪难受的。”我道。
他愣了愣,然后微笑着点点头。面纱滑落,我的呼吸也似乎戛然而止。
那一张精致绝伦的脸,不是烟又是谁!一开始只觉得像,这下完全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道烟还有兄弟不成?
我轻咳几声道:“公子,真是不食烟火,美得不似凡人。”
他又要伸出手比划。
我忙伸手阻止,指尖一片冰冷:“吓,你的手怎如此凉,快别比划了。”
我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他身上,自己倒暗自打了几个寒颤,给他系好带子道:“你也不用比划什么,只要听我说即可。以后出门记得多穿点,免得落下腿疾。”
他伸手拽着披风,抬头看着我,墨发飞扬,眼若波明,薄唇流光。
不敢再看,害怕自己沦陷下去。
我顺手折了枝红梅递给他,打趣道:“这样看起来倒喜庆些了”
他也不恼,温顺地接过我的红梅。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随口吟道:“青山老,烟波笑,一生一世随缘了。梅花引,终不负,半醉半醒浮生尽。”
这是烟那日对的对子,只可惜我这孤凤,只余栖梧哀歌。
他眼睛亮了亮,看着我。
我道:“让公子见笑了,这是我一个朋友作的。”
伸脚踢了踢地上的雪,只觉身上极冷,怕是要得寒症。
我道:“天气冷,再者也不安全,公子也早些回去吧!”
他点头,又将面纱戴上,伸手想解披风。我想也不想就阻止他,他的手,跟冰块似的,我的也好不到哪儿去。
“别,你就穿着吧!哪天见着我了再还给我。对了,我住在玉宅,得空了可以来看我。”
他凝视着我,点点头。
一进门,赶紧钻进被窝里,被窝也极冷,暖不了身子。
丫鬟又添了些碳,屋子才渐渐暖和起来。又接过姜汤喝了几口,才舒服了一些。
以后出门,一定得多穿点。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恰好清寒来送过年用的东西,见了我这模样,忍俊不禁。“你这是干嘛去了,抖得跟野鸡似的。”
我懒得理他,只是恹恹道:“天有点冷,寒气入体。”
“你怕是去看那夏侯家的公子了吧!”他语气悠长道,“早就看出来你俩有一腿”
我想吐血:“清寒,不要说那么难听,而且我跟夏侯公子只有几面之缘,还不至于……”
“算了,少爷我不跟你啰嗦。”他将手上的包裹扔到我身上。
我打开一看,是件披风,厚缎为面,白绒为里,针脚极密,绣着祥云卧龙图。这样的披风,看着便暖和。
“齐豫家的新品,仅此一件。”他斜着眼道。
“这……”我不解。
“哼,那混小子今天故意把茶水泼在少爷我身上,弄脏了我宝贝的衣裳,少爷我就抢了这件披风。”他愤愤道。
怎么听都感觉是他占了便宜,怎么还一副咬人的模样。
“呃”我无话可说了。
“少爷我也不喜欢素静的颜色,再说老爷子也不待见,便送来给你了。你若要便要,不要的话少爷我就拿去当坐垫。”他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道。
“清寒,你的言辞也该改了。”这披风是齐豫家的新品,还是绝产的,可想是多珍贵,没有一个府邸绝对拿不下来,他竟然还想当坐垫!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少爷我爱怎样就怎样”他无所谓道,“只是后天便过年了,少爷我若得空了便来临幸你。”
我翻了翻白眼,一脚把他踢下床。
“哎呦,你可真狠!”
我冷笑:“自古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他拍拍衣裳,抚着胸口道:“我还年轻,可不想死。”
“谁让你说胡话”
“说着玩嘛!话说你对那夏侯家的公子究竟是什么感觉?跟少爷我说说,他长得那么俊,你是不是心痒痒……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