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弟承兄业(1 / 1)
孟方澜站在酒店门口的时候,肚子已经疼得有点直不起腰。
董乃松这位金融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boss级人物并不是慈悲为怀的合作伙伴,北斗集团这个融资项目是耗费了孟方澜的开发团队两个月通宵加班的代价才拟好的,可谓尽善尽美,但这位老人看着他的目光仍然充满了审慎和保留。
说起来,董乃松和北斗集团也并非没有交情,孟方澜的大哥孟邦隆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是董乃松最欣赏的年轻一代商界精英,北斗集团在他手下短短五年间成为IT市场上炙手可热的上市公司,风头无两。
然而不知是该说天妒英才还是什么,孟邦隆在大获成功的“北极”项目庆功酒会中忽然痛苦地捂着上腹倒了下去,不省人事,送到医院一检查,已经是胃癌晚期。他甚至连医生说的三个月都没熬过,最后的日子里几乎每天疼得生不如死。
想起孟邦隆时,孟方澜脑海里总是掠过一张颜色惨白、瘦到脱型的脸,曾经帅得被公司小姑娘花痴地称为“太阳神”的大哥倚在病床上,一手攥成拳头用力顶着上腹,把雪白的被单在胃部揉成了一团,胸脯有些剧烈地起伏。
孟邦隆留给他两句话。
第一句是:“北斗交给你了。”
第二句是:“不要玩儿命。”
但是他要怎么才能不玩儿命?孟邦隆的去世令北斗集团的股价连续跳水,万千股民疯了一样抛售,孟方澜组织孟邦隆留下的团队不眠不休地采取各种补救措施,足足花了半年时间才把企业从破产边缘挽救回来。
而这次和董乃松谈的融资项目,则是决定北斗集团是否能重回业界巅峰的关键之举。
他的企划书令久经沙场的老狐狸董乃松都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神色。董乃松举起酒杯:
“邦隆的胞弟果然有乃兄之风,年轻有为。来,干了这杯酒。”
孟方澜望着自己面前的酒杯犹豫了一下。
他们兄弟两个不知是遗传原因还是什么,肠胃都不好。酒精一类的东西,平时碰都不敢碰。
但董乃松不但好酒闻名,而且性格强硬,一向说一不二。孟邦隆当初被他如此看重欣赏,也确实有部分原因是他在酒桌上面不改色的豪爽。
只有孟方澜知道,孟邦隆每次应酬之后,胃都会疼得死去活来,甚至有几次胃出血送医院急救。
他也曾经劝过大哥:“你和董伯伯实话实说,他要是知道你一喝酒就疼成这样,也不见得非得逼你喝下去。”
左手背还扎着输液针头的孟邦隆斜倚在沙发上,右手打横压着上腹,声音发虚。
“董伯伯是真的对我好。老爷子就这么点嗜好……”
他牙齿咬住嘴唇,疼得说不下去。
“不要玩儿命。”他盯着酒杯,满脑子都是大哥弥留之际的这句话。
而面前的董乃松看出他的犹豫,眼里已有明显的不豫之色。
“怎么,老朽这点薄面当不起这杯酒?”
他咬咬牙,双手端起酒杯。45度的茅台,在杯中荡着透明的涟漪。
——不要玩儿命。
他脸上挂着谦逊又敬爱的笑容:“谢谢董伯伯,我先干为敬。”然后一仰脖,把满满一杯酒全部灌进了喉咙。
融资合同终于是顺利地签了下来。孟方澜亲自将董乃松送到酒店门口,目送他上了那辆黑色的卡迪拉克慢慢驶远,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一手压住小腹,肩膀难受地佝偻下去。
这些时日的连续加班做企划,本就令他脆弱的肠胃闹起毛病来,肚子已经难受了四五天。那杯酒的落腹几乎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肚子里很快疼得尖锐起来,就像有人在里面撒了一把玻璃碴。他努力令自己忽略这个疼痛,一直保持着尊敬又明朗的微笑,直到董乃松在合同书上签完字,心满意足地离开酒店。这会儿在酒店门口被冷风一吹,忽然觉得腹中疼得有些无法支持,瞬间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秘书毕刚默默走过来,把大衣披在他身上。
“小少爷,我们回去吗?”
他闭了闭眼,点点头。
“我们回去。”
车子平稳地跑在入夜后车流已明显稀少的大街上。
毕刚知道孟方澜身体不舒服,车开得很稳。孟方澜在车后座上没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得有些不正常。他不放心地看了看后视镜,却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头顶。孟方澜把额头抵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双手环抱,紧紧压着腹部。
“小少爷,您没事吧?”
毕刚紧张地问,但后座上的人并不做声。秘书犹豫了一下,正在考虑是停下来看看情况还是干脆把车开到医院去,孟方澜忽然低声开口。
“靠边停一下。”
车子还在主干道上,靠边需要连续并线,肯定会扣分。但孟方澜这几个字气息不稳,像是忍着极大的痛苦说出来的。毕刚不敢迟疑,赶紧打方向盘并线靠边,车子刚一停稳,孟方澜就拉开车门冲出去,扶着路边的栏杆吐起来。毕刚也下了车,帮他顺着后背。孟方澜撕心裂肺地吐了一阵后,终于慢慢安静下来,身子却止不住地往下滑。毕刚扶住他,将他连拖带抱地弄回车厢后座上。
一名交警走过来敬了个礼,毕刚赶紧掏出驾驶证递了上去,一边道歉一边指指车厢。
“实在抱歉,病人难受,没办法。”
警察看了一眼车厢,里面的人脸色煞白,满头冷汗,双手紧紧抱着肚子蜷在后座上,显然难受得厉害。表情略微柔和了些,也没多说,只把罚单递给毕刚就示意他快点开走。
车子重新飞快地行驶在大街上。毕刚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不放心地问道:“您觉得怎么样?”
“没事……就是肚子疼。”
“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去了也是打止疼针,还不至于……”
孟方澜在后座上把身子又蜷得紧了点。吐过之后,胃里恶心的余波尚在,小腹更是一阵阵地绞着疼,疼得他眼前发黑,呼吸不畅。
“你右手边那个斗里有解痉药,帮我递过来。”
毕刚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依言摸出药瓶,看了一眼,有点为难。
“没有水……”
“没事,拿过来……”
毕刚叹了口气,右手向后伸过去。孟方澜接过药瓶,抖着手拧开瓶盖,也不知倒出了几粒,尽数塞进嘴里咬碎吞了下去,两手便又按上腹部,狠狠压住里面痉挛不止的器官。
“您改天还是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吧。别像……”
毕刚把后面半句话吞了下去。
“别像大少爷一样。”
孟邦隆仿佛对医院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哪怕胃疼到在床上不停辗转,也坚决不去医院。几次胃出血也是才做了止血措施就坚持出院回家,完全无视医生几近气急败坏的警告,怎么都不肯做进一步详细检查。
最后两个月里,孟邦隆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对孟方澜说:“我其实是因为害怕……”
“害怕?”孟方澜一直都觉得,自己这位大哥什么都不怕。
“有几次我胃疼得特别厉害,疼得受不了。那时候我就隐隐觉得不好。但是一方面北极项目正在紧要关头抽不出时间,另一方面,我也怕听到结果……”
他喘了口气,手又在上腹压得用力了些,连强效的止疼针都压不住他此时铺天盖地的疼痛。
“我停不下来……我怕停下来就……永远停下来了。我想至少要把项目做完……”
他闭上眼睛,眼角亮晶晶的。
“可是我不想死……真的,我舍不得……好多事都舍不得……”
孟方澜在后座上慢慢安静下来。解痉药发挥了作用,腹内剧烈的绞痛逐渐变成了可以忍受的的钝痛。
“毕刚……”
“小少爷?”
“刚才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您说什么呢……”
“明天还要麻烦你一下。”
“嗯?”
“送我去医院做详细检查。”
孟方澜的声音软软的,显得虚弱无力。但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的毕刚却忽然觉得一颗心踏实下来。
“好。”
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而下一秒,孟方澜已经在药力的作用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