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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已经开始渐渐转凉了。
下过几场雨以后,暑气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退开去。一周以前站在太阳底下还会热得浑身出汗,如今却需要添置外套了。
秋天的太阳,虽然还是那么明媚,却终究挡不住来自遥远北方的寒气,空气中已经开始渗出丝丝的凉意。
卢睿手里拿着几件新买的衣服,走进了夏原的房间。
房间里流淌着一曲悠扬的钢琴曲,夏原正在沉睡。
他似乎是在听音乐的时候困了,就这样靠在床头睡了过去。时间一长,上半身有些歪斜地偏到了一侧,头部则低垂下来埋到了胸口处。
他的胸膛缓慢地起伏着,有些极轻微的呼噜声,就像一只睡得惬意的猫。
卢睿静静地站在床头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要醒转的样子,于是轻轻地把衣服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就准备出去了。
谁知刚转过身要离开,身后就有了动静。
“……卢睿,是你吗?”
“是。”卢睿重新转过身,夏原果然已经醒了过来,正在揉着眼睛朝他看。
“天冷了,你要多穿衣服。”卢睿轻声地说道。
夏原的视线随着卢睿所指慢慢地落到床头那堆衣服上,许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距离夏原被解救回来,已经过去近三个月了。
卢睿并不知道,夏原是否真正懂了他的意思。他有太多的时候保持着沉默或者焦躁,很难让别人走到他的心里。
努力至今的结果,也仅仅只是能认出卢睿这一个人而已。
如何和一个精神病人沟通,卢睿并不谙此道。他只是凭着本能和直觉去做。感觉夏原听到钢琴曲会安静,他就弄来了一大堆的经典老曲,放在夏原的房间一遍遍地播放。
就像照顾一个婴儿,又像照顾一只宠物。
但是婴儿终会长大,宠物也终会驯服,夏原却是一道不知答案为何的难题。
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卢睿瞥见窗外的梧桐树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几片枯黄的树叶飘落地面,打了个微小的漩涡,四散开来。
卢睿扶着栏杆,在这个秋日的午后,突然间觉得无比地疲惫。
从伊桑杜尔出现在他生活中开始的半年多来,压抑许久的种种情绪——羞耻、绝望、愤怒、无奈、迷茫、麻木,仿佛一瞬间齐齐地从心里深处飞窜出来,纠结在一起,早已分辨不出彼此,只是齐齐地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众叛亲离,孑然一身,伤痕累累,苟延残喘。
他突然间开始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子呢?
自己呆在这个房间,呆在这个地方,还有什么作用?
如果说,亲人是活下去的动力,死去的人早已长眠,那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如果说,事业是活下去的动力,分崩离析的世界早已没有事业可言,又为什么活着?
他站在窗前,玻璃隐约反射出自己的面貌,清癯瘦削,面无血色。尝试着微笑,嘴角扯动着的表情却僵硬得比哭都难看,卢睿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已经不会笑了。
行尸走肉一般,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回过头,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房门里的人比他更加落魄,更加惨烈,更加可悲,他又为什么要活着?
有那么一瞬间,卢睿觉得,对夏原和自己而言,也许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因为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心中奇异地闪过伊桑杜尔的脸,那张丑陋的、卑贱的、畏缩的脸,卢睿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焦躁不安。
那是一种杂糅了痛恨、厌恶、怜悯和一些说不清楚是什么的情绪。是卢睿竭力想要回避,最不愿意触碰的情绪。
多么地可笑,那个男人斑斑的劣迹,竟能理直气壮地以种种伟大的理由加以辩解。似乎自己应该感到自豪,正因为自己大无畏的牺牲,才拯救了整个脆弱的人类。自己也应该心存感激,感激伊瑞-桑耶杜尔的慧眼识人,让自己成为了一名拯救地球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英雄。
个人的耻辱,全人类的光荣。
卢睿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再想下去,就要和夏原睡到一个房间去了。
他能够抽出闲暇来思考人生的时候并不多,毕竟怎样熬过这个已迫近街角的寒冬,才是目前生活的重点。
下午本来准备出门一趟。卢睿下到一楼,随意地抓了件外套往身上一披。打开大门时听到电话在桌上突然响了起来。
“来电:乌尔库鲁。”
语音提示一边边循环播放着,卢睿回头朝电话看了一眼,突然就生出了拒接的念头,咔嚓一声关上大门坦然而去。
卢睿目前居住的地方处于一个小集镇,距离所谓的奥荷城大约往南100公里路程。图尤人入侵的时候占领了本地区所有的大城市,但终究没有能力夷平每个小镇。这里的房屋和基础设施相对而言保存得较为完好。停战以后,约有五成人口回流到了这里,剩余的组成则源自各地汇聚而来的难民。
人性坚强,如此的灭顶之灾后,这里的人们依旧埋头苦干,就像不远处那废墟瓦砾中钻出的新芽。
伊瑞-桑耶杜尔那伙人在几个月前的攻击中赶跑了战争的始作俑者,整个地球上的图尤士兵都知道了那个冷酷无情的大星王是把他们所有人都看成了叛军,进而企图一举剿灭。图尤人的内战结束后,几个事先联络过的地球人领导者和库洛在电视上发表了联合讲话,地球组建临时政府,宣布一系列的停战和和谈。
照和谈内容,目前图尤军队和人员依然控制着奥荷城等的一线大城市,以及周边的土地。他们的军队驻扎在郊区特定地点;其余土地则全部划归原来的主人。双方互不涉足,图尤军队将在未来的三年内陆续撤离地球。以此相对应,图尤人向地球提供技术以补偿此次战争给对方造成的损失。
一时间地球人的怒火如燎原的野草一发不可收拾。如此的血仇怎可能用和谈和补偿两个词就轻易地抹去?各地微小的袭击事件此起彼伏,地球人突然间变得无比大胆,图尤军人几乎不能独自出门。各地山呼海啸般地□□示威要求临时政府更加强硬,必须要入侵者血债血偿方解心头之恨。
然而,其中□□却令人不寒而栗。库洛花费了大笔的精力和时间压制着来自军方底层的怒火。凌栩几乎每天在警告临时政府的要员,双方的实力有多大的差距,如此停战已有多么地不易。普苏在远程通信中通过自己的父亲,希望能够向索诃施加压力,让撤军时间提前……
而最重要的妥协,来自于伊瑞-桑耶杜尔,他放弃了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星球的支配权。
但是这些几乎无人知晓。
每一个地球人都在问:为什么要这么便宜他们?杀了放火,血债累累,却能够毫发无伤地潇洒离开。
每一个图尤人都在问:为什么要这么便宜他们?全面领先,成王败寇,却不得不放弃这块富饶的土地。
矛盾从谈判桌前争吵到每一个平民和士兵之间,没有人知道好不容易谈下来的和平是多么地脆弱和不堪一击。
卢睿自然是知道这些的,也因为这样,他几乎无法去反驳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因为从大局上看,他们所做的正确无疑。
他的消息来源是乌尔库鲁。目前,危机已经开始蔓延。因为索诃迟迟不愿同意军队的撤离,而地球上的图尤军队补给即将告罄。眼下严冬已在眼前,若再不谈出些眉目,情况会变得很糟。库洛的影响力再大,也终有力所不逮的时候。
卢睿漫步在集镇拥挤的人潮中,一个个浮现出来的问题令人头痛而担心。
今天天气好,很多人都揣着和卢睿一样的心思出门购物。一些生活必需品非常抢手,价格也飙得很高。因为战乱的原因,以物换物也变得非常普遍。
这里几乎有一切生存下去所需要的商品,被一双双手传递着。买卖者脸上的表情没有阴霾,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专注又坚强。这里甚至有许久未闻的开怀大笑,高声畅谈。政客们溢于言表的愤怒在这里几乎看不见,也不知是隐藏的太深,还是别的原因。
这里的一切都简单地指向一个目的——生存。这个千万年以来唯一持久而源源不断地支持着种族延续下去的理由。有的时候它显得卑微怯弱,此时此刻却散发出如此强大的能量。
卢睿利索地买了药品、粮食和衣服准备离开。毕竟家里还有颗□□,他不敢在外逗留太久。
他的目光却突然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铺子吸引住了。
那里摆满了各种颜色的鲜花,在这个忙碌的集市中显得非常醒目。那些花草非常普通,很多都叫不上名字。放在以前,开在路边都不会有人注意。
此刻他们却占满了卢睿的视线,强烈的色彩甚至给心灵都带来了不少的冲击。
不少人经过这里都停住了脚步,片刻驻足,然后捧走一两盆花。
如同捧在怀中的,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卢睿注视着那个卖花的老者,他正在不停地忙碌着,沾着泥土的双手十指黢黑,长满了厚茧。他在花盆里洒下种子,盖上泥土,浇上清水,整齐地叠放在一边。
他在种花。
“我买一盆花。”
老头眼都没抬:“自己拿吧,不要钱。”
看他忙碌的模样,卢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种花呢?”
是的,现在分明是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时候。
为什么会选择种花?这看起来毫无意义。
“现在还很危险,最好应该呆在家里。”卢睿看着他说。
老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咧开嘴笑了起来。
“年轻人,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能明白了。”
“我的家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老头子,这已经是事实了。”
“你看这些人,哪个不是家里死了好几口的?但是他们都还活着,这就是最幸运的了。”
“活着就是希望啊,你看这花,开出来,多漂亮。”
卢睿看着那些五彩缤纷的花,不禁有些恍然。
“希望是什么?哪里又有希望?”
老人抓住卢睿的手掌,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颗粒放在卢睿的手心里。
那是一把种子。
“送给你了,带回家去种吧,很好活的。”
老人身子一让,一排排刚播完种的花盆映入眼帘。
“泥土已经盖上,种子终会发芽。”老人看着他说,“剩下的交给时间。”
剩下的,交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