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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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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不会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备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场梦——马上想起乐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之中,扬言:“这是上海唯一的娱乐大本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号的游戏场—一击败,方可独树一帜,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长。冉冉物华休。

史仲明把握一个最好的时机,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张票子。像是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空。他指指上头的数字。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不致于全盘的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窜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

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的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欲是突突、突突乱跳。

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一个女人。

丹丹只很符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视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

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

“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上。”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份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的,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

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的访惶。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飘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好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款款:“——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了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是个唱戏的,这都不是我份内。”

又听到电风琴的悠扬乐韵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来自什么年代什么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新生。他们在神圣的地方决定作奸犯科的计划,三天后便实行了。无比地兴奋。仿佛人生下来便等这一天。

最后她又紧拥他一下才走,没有不舍。他们还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这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马路,她便迷失了,只见人群在身畔打着转,朔风在发间回旋,冬日的太阳迷惑温暖,附近有两家糖食店贴邻开着,招牌都标着“文魁斋”,都说自己是正牌老牌,别家是假冒,更赌咒似的绘着乌龟,大大的自白书:“天晚得”。

丹丹一笑。看谁才是正牌老牌!只觉此时此地没一样是她认识的,天晓得,她终于有一个人——好落叶归根了。

耳畔边有怀玉的叮咛:

“你认得路么?”

丹丹自个儿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当然认得怎么走。”

待得丹丹走远了,无影踪了,怀玉徐徐自红教堂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段娉婷的一份情义,好不难过——爱的来去,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

正走着,后面仿佛跟上些人,回头一看,不过是圣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刚才还在同一爿瓦下祷告,各有自己的忏悔。

怀玉不以为然地低首慢行,不觉来至转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窜上来几个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怀玉心知有异。当下,只听得那貌甚敦厚谦和的肿眼睑汉子喝令:

“唐怀玉,站住!”

怀玉头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听四方。是什么来头的?是他的密约图穷匕现么?照说这神圣的地方,没有谁知道。

“你们想干什么?”

“无哈,不过受人所托,小事一桩。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他话还未了,怀玉但见四面楚歌,局势不妙,想必不是善类,“借点东西”?

遂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已展开架势,打将起来。他总是被围攻的,矫健的身子又再在这里弄中翻腾飞扑了——只是,这不是戏,一切招式没有因由,每个人都来夺命,一点也不放松,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这些流氓,来自谁的手底下?

但为了三天之后的新生,他决要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拚命的一刹,他一定要活着。

上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过他一定要活着!

忽地,对手都停手退开了,怀玉一身血污淋淋的空拳乱击,一时煞不住掣,有点诧异。摹然回首,天地顿时变色。

怀玉凄厉惨叫一声。

恐怖痛楚的惨叫声,便把这死角给划破了。梧桐秃枝底下,抱着一头小狗过路的女人吓呆了。

淫风四布的上海,拆白党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时相信一头狗,多于一个男人。女主人都喜欢在田间亲呢地拥吻着她的宠物,夜里享受它们那灵活又伶俐的长舌头。

这抱着小狗的女主人,乍见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谁遭殃了?庆幸她爱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与她那不寻常的爱人扬长而去。当她需要慰藉之际,完全没有风险。

众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冷笑来衬托呻吟。

“借市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上海市的路灯亮了。

与此同时,乐世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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