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 番外:与君结发共长生(殷冉遗X乐正鲤)(1 / 1)
华夏历史数千年,从来没有哪个皇帝是真正能当上“与天同寿”的万岁爷的,衰极而盛,盛极而衰乃是天道常理,朝代交替大多是草莽英豪揭竿而起推翻腐败政权,改朝换代时“不流血的政变”几乎是没有的。
不过常言道:“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虽说乱世出英雄,是个可借机留名青史的时候,但这种时机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其实毫无用处,他们所求不过一箪食、一瓢饮,只要朝廷不出什么幺蛾子增加赋税徭役,那么龙椅上的人坐的是谁也并不重要。
只是天道常理岂会因人愿而变?单说这一回,天下大旱时偏又赶上蝗灾,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当朝天子却连行苛政,逼得百姓揭竿而起,很快便有一支名为“应天”的起义军攻进了皇宫,将那皇帝首级割下高悬于城墙之上,由此建立了新政并定都洛阳。
眼看着这原本八方割据的局势渐渐稳定下来,偏又有一件事情传到了新上位的皇帝耳中,说那洛阳城附近有个村子里出了吃人魂魄的恶鬼,整村人都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间消失了不说,路人经此而过后也很快就会死亡,其死法如溺水如中毒等等不一而足,闹得天子脚下人心惶惶,纷纷猜测是不是上天不满这新皇帝,所以才故意降罪,不然怎么其他地方不选,偏偏选在皇城边上呢?
这皇帝听罢脸色有些不好。你道为何,盖因他当初起义之时便是以蝗灾乃是天罚,自己推翻前朝乃是顺应天理为由才站稳了脚跟,如今他屁股还没坐热,竟又出了这么件事情来动摇政权,当然心中不安,遂发出告示,寻天下奇人来破解这场灾祸,有能者不论贵贱均可揭榜,应下差事的还有黄金百两并田宅数处;这样的赏金对于刚建立的新朝而言已算得是极重,却偏偏无人敢应,普通百姓想到那些离奇死亡的人躲还来不及,哪有敢上去揭榜的?有些人倒是有本事,却偏又自诩前朝遗臣,断不会为新王做事。朝廷无法,最后只得将赏金一提再提,但这告示贴出去小半年了也无人问津,倒是那传言闹鬼的村子渐渐荒凉起来,方圆数里之内再无人烟。
这一日晌午后,守城门的士兵拿着一张新写的告示换下了原来那张已经字迹斑驳不可辨认的老告示,这头还正拿着浆糊要刷呢,一双手忽然从旁边伸过来,从那士兵怀里拿走了告示。
这小兵被人分配来做这等差事本就有些不满,当下眉毛一皱就要开骂:“你是个什么东西……”话未说完便惊得止住了话头,好险没咬掉自己的舌头——
但见对面站着个一身道袍身形高大的青年人,对方面容倒是俊朗,只是一双眼睛不带半分情感起伏,冷得像是要将人冻住一般。
小兵人微言轻,平日里顶多巡个城抓个地痞流氓,何曾见过这样气势的人,当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道:“这位道长……可……可是来揭告示的?”
那青年人点了点头,淡淡道:“这榜,我揭了。”
这告示贴了这么几个月,除了开始还有些老百姓过来瞧热闹的,早已是无人问津,如今乍一听得有人说要揭榜,这小士兵顿觉是自己晒得中暑,以至于竟产生幻觉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追问了一遍:“你要揭榜?可是真的?”
那道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嗯”了一声。
小兵心下大喜,伸手便想去抓那青年道士的手腕将人拖到官府去,岂料才一伸手,对方便避开了,冷冷道:“要见官府?带路。”
小兵也不生气,一想到自己不必再顶着大太阳来随时盯着有没有人揭榜了,便怎么看这道士怎么顺眼,一双眼睛都笑弯了:“是是是,您跟我来。”
这延福村中闹鬼的事情早不是一日两日了,整村人在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早有好事者给这村子起了个“封门村”的名字,久而久之,众人便都渐渐以封门村呼之,延福村这个名字反而被遗忘了。
如今听闻那道士揭了榜要去封门村捉妖,城中不少百姓都跑来看热闹,见那道士不要帮手,只孤身一人前去,猜测他艺高人胆大者有之,说其沽名钓誉绣花枕头者有之,那道士自己倒是浑不在意,他也不要赏金,只要官府先修缮三座村庙,当地官员见有油水可捞,当下便点头应下找人按着那道士的指点在附近修了三座小庙;道士又让人去城中最有名的酒楼打包了一食盒的招牌菜,这才提着食盒独自一个往那封门村去了。
这封门村四面环山,因着久无人至,山中野草疯长,道士上次从这里过时草还是及膝深,如今已然快与他腰部齐平了。
他提着食盒一路走到村中,也不去看旁的景物,只径直往那村中一处水塘走去,水塘中原本还翻着层层叠叠细浪水花,他的脚步声一响起,那水纹便渐渐平息下来,待他走到近前,已经是平如镜面了。
这道士往那水塘中看了一眼,塘中水清可见底,除了些小鱼小虾,并不见异状。他抿了抿唇,将手中食盒放在水塘边上,把里面的碟子一样样取出来摆好,自己则盘腿坐下,闭目养神。
他刚一闭眼,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旁水塘的波动有些异常,但却并不睁眼去看,反而听之任之,那塘底一簇密集的水草间忽然浮出了一抹亮金色,细看去,竟是一尾金鳞锦鲤。
锦鲤摇摇尾巴,一路游至塘边,它先是露出头来看那道士,见对方闭目凝神似乎已经入定,这才猛地自水中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化作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轻轻落在岸边草地上,而后跪坐在食盒边,伸手去拿离得最近的一碟贵妃鸡。
手指还没碰上那鸡肉,身上忽地一沉,那少年转头去看,道士手里正拿着一件外袍搭在自己身上,当下弯起眉眼一笑:“小道士,你去哪里偷的衣裳?”
道士看着他:“赏金买的。”说罢又微微皱眉,“为何不穿衣?”
少年朝他露齿一笑:“你几时见过鲤鱼穿衣裳的?”说罢也不管面前的吃食了,转身去扯那道士的衣裳,“你前次走得太急,忘了告诉你,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就叫‘鲤’,你觉得好不好?”
道士微一沉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倒是那少年又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如今把名字告诉你了,你也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无名无姓。”道士头也不抬一下,拉过少年把那外袍给他套上,后者颇为惊异:“为什么?人不都是有名字的?”
道士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淡淡反问了一句:“谁告诉你,我是人?”
他出生时乃是一条黑蛇,家中人均道是生了个妖怪,将他弃在荒山之中,并没有起过什么姓名,后来被道观的老道士捡了回去,对方也从来没有给他起过什么道号名字,只以徒弟唤之,好在那道观统共也就两个道士,老道士就是他师父,小道士就是他。
那小少年闻言有些奇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面前的道士一会儿,道:“你难道不是人?”
道士抬头看向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中先是滑过一丝金光,而后竟化成了一双竖金蛇瞳!
“蛇?!”少年被这双眼睛盯上,只觉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而后猛地闭上了眼睛喊道:“我没害过人也没做什么孽!你上次到村子里来还是我告诉那女人为什么杀人的,我我我……我这算是对你有恩,你别吃我!”
殷冉遗看着对面少年近乎炸毛的模样有些好笑,面上却仍旧冷淡:“为何不吃?你既能化形,吃了你必然能增长道行,何况我是蛇,吃鱼有什么不对?”
“……”少年心中觉得他所言非虚,下意识地往旁边水塘一跳,溅起的水花将道士衣裳都打湿了,道士一愣,便见一抹耀眼的金色在这池塘里急急往下游去,一边游还一边要转头来看他,徒留一件衣衫晃悠悠浮在水面打转,对方显然是怕得紧了。
道士从来冷心冷清,此刻却不知怎么的,被那小鱼的动作勾起了些许玩闹心思,当下身形一晃,身上道袍尽数散落在地,一条男子环抱粗细的玄鳞大蟒滑了出来,也跟着游了下去。
这池塘本就不深,大蟒几乎是一入水就寻到了锦鲤的踪迹,便将身子一绕,把对方缠在了身躯之中。
那小鱼也不挣扎,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盯着大蟒,似哀求似认命,竟是半点没有逃开的意思。
大蟒有些莫名,弯腰去看那尾小鱼,道:“你不逃了?”他本就是觉得追着对方好玩罢了,这小鱼若是不逃了,那他也没必要再追了。
小鱼望着他:“我的修为也不高……你能不能缓一缓再吃我?”
“嗯。”
大蟒似有所思,沉默片刻才淡淡应了一声,用尾巴尖去轻轻碰了碰怀中小鱼的鳞片,小鱼只觉对方将自己视作玩物,一时间气愤不过,猛地发力往那大蟒头部冲去,后者躲避不及,正好被他撞到头顶的鱼鳍上,当下身子一僵,竟是动弹不得。
小鱼见状,颇有些好奇,倒连自己本来是要收拾对方的念头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又用轻纱似的尾鳍去拨了拨对方头顶的鱼鳍,只听得大蟒声音僵硬:“别闹,下来。”
锦鲤才得了这个乐子,眼看着能够压过对方一头,如何肯就此罢手?立刻又倒转身子用嘴一下下去碰大蟒头顶的鱼鳍,还不忘发问:“蟒蛇会长鱼鳍吗?你为什么长这个?”
碰了片刻他又游到大蟒眼前,吻部一张一合:“我背上就少了一片鱼鳍,以前其他鱼都说我是怪物呢,把你的鱼鳍分我好不好?”
大蟒身子僵硬,脑袋左右摆了摆。
这么来回闹了片刻,小鱼渐渐乏了,身子绵软下来,软塌塌地落在大蟒身躯中间,吐着泡泡道:“我乏啦。”
“……嗯。”大蟒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缓了片刻才带着对方往水面上游去,小鱼一出水,身上的鳞片便渐渐消失,末了化作了少年模样。
三庙镇邪乃是大阵,道士要留在封门村中守上三个月,数月前他途经此处,意外发现村中村民魂魄遭受砍头轮回,这些人也不求能再逃出生天,只求他设下阵法,能不再日日重复死前的场景即可,道士此来本就是遵从师命来除妖的,正想答应,却又见村中池子里蹿出一尾金鳞锦鲤来,自称是地精山怪请他前来守在此处的,对方摇头摆尾地告诉了他事情真相,说这村中人喜男恶女,村中若有人诞下女婴,不是被丢弃就是任其“天生天养”,那杀人的女子也是被他们从外地买来的逃荒女子,为了替自己女儿报仇,方才将村中能找到的女婴尸骸全都葬在了一处,又把那个丢弃自己女儿的人淹死在池塘里,后来更是任由女婴附身,为其助力一夜屠尽了村民。
这倒是报应因果了,道士见过那女人,她已入魔障,女婴多年积怨也不是一时能解决的事情,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那尾锦鲤,对方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虽已说清楚了那一日“吃你”不过是句玩笑,但那小少年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头一回遇到妖族同类,对这小道士的兴致高得很,也不肯离去,每日都绕着他打转,二人每日同进同出,待这道士回过神来,方才发觉自己早已不知何时习惯了身后缀着一尾小鱼了。
这一日道士正收拾包袱,窗边忽然飘过一抹黑影,他抬头看了一眼,黑眸不起半点波澜,倒是压根儿不把对方放在心上,正要打结,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撞开,那锦鲤化成的少年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你怎么还收拾包袱?你难道没瞧见方才屋子外面跑过去的东西?”
“今日已是第九十天,过了今日,三庙镇邪阵即成,便有什么恶鬼也翻不出天去。”道士头也不抬地淡淡回道。
少年急得跺脚:“那也要过了今日才成!你别收拾了!”说着便跑过去将道士手里的包裹夺下丢在一旁,包袱结还没系好,被他这么一拉扯里头的东西顿时散落开来,少年也不去管,只拉着道士的袍袖道:“走走走,先把这个解决了,你既然是道士,怎么能不管呢!”
道士也任由他拉扯前行,只说道:“哪怕我不动手,这恶鬼也逃不出去。”
少年脚步微滞,眼珠一转又道:“那你也得管!你穿着道士衣服,你是道士,这就该你管!”
道士伸出手,用指尖勾了勾少年身上的灰色道袍:“你也穿着。”
——那一日少年冒冒失失跳到池塘里,那件织锦衣衫也被打湿,道士只得又找了一件自己的道袍给他穿上,只是两人身形有些差距,这道袍有些宽大。
少年一甩袍袖,“我自然也要管!”说罢又抬头去看那道士,瞥见对方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面色一红,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你笑什么,不把这里的事情做完了,你不准走!”
“好。”
道士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追那黑影而去,只瞧着一个伛偻老者身形鬼祟,少年低声道:“方才过去的黑影就是那个,可我瞧着他年纪老迈,不像是会做什么坏事的,你若要下手可别太重。”
道士微微皱眉,神情严肃:“作恶一事岂有像与不像的分别?我只管收了就是。”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一道符咒,正欲出手,少年脚下一绊,“哎呀”一声惊叫出来,那老者受惊,本就佝偻着的身子更是往下弯了不少,身上衣衫化作一阵薄灰随风而逝,两条手臂须臾便成了翅膀的模样,只见那翅膀不过来回扑闪几下,竟是眨眼化作一只灰扑扑的大蛾子给飞走了!
道士摸符的手一顿,无可奈何地伸手扶住了少年,后者朝他眨了眨眼睛:“没留心。”
道士抬手指了指方才那老者站着的地方,道:“那也不知是什么蛾虫,既然跑了,想来也没什么本事,不必再追。”
他神情正经,少年却总觉得对方像是什么都知道了的样子,略有些心虚地偏过头去,嘀咕了一句:“若是又回来怎么办?”
道士问道:“你怕?”
少年一仰头:“我怕什么,若是我怕,先前何必要来?”
道士面上露出几分笑意来,“既如此,我便是不留在此处,你也足以应付……”
“不准!”他话音未落便被少年打断,似乎是气得狠了,又似乎是看出了他眼底的了然之色,少年再不遮掩,坦率道:“我心悦你,以前曾有妖怪和我说,妖族情爱没有那人间的许多忌讳,看上你了只管上了便是,我心中觉得不好,本想和你慢慢来的,谁知道你竟赶着要走?你你你……”说到最后气得伸手指着那道士鼻子,“你若是走了,我上哪儿找去!”
道士轻叹一声,微微弯腰将少年搂在怀中紧紧抱住,“何须你找?你说你看上我了,我倒是高兴得很。”
少年微讶,愣在原地任由他搂抱片刻,方才问了一句:“高兴?你也心悦于我吗?”
“嗯。”
道士淡淡应了一句,面上神色益发柔和起来,正欲再说些什么,那只方才飞走的大蛾子却又飞转回来落在二人眼前,语气急促地说道:“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里,快……快跑啊!”
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对方:“你飞得这样匆忙,怎么了?”语气亲昵,显然是与那只大蛾子熟识的。
道士并未揭穿这少年的小把戏,他掐指一算,目光忽地一冷:“阵法有变!”当下也顾不得与自己方才新鲜出炉的小伴侣浓情蜜意,二人均是严肃了神色直直往那村中一处阴宅跑去,这地方收敛了那女子与一众女婴尸骨,原是道士所设阵法所在。
二人离那屋子越近,便越能感到一阵接一阵的怨气,原本被埋在的地下的女子尸骨竟不知何时掀开那厚重的棺材板爬了出来,此刻正拼了命地要将那写有咒文的青石板掀开,虽则痛楚加身也阻挡不了她的动作。
女子身上背负着数不清的幼童尸骨,有已成型的女婴,也有只堪堪能看出手脚的胎儿,她抬头看着迎面而来的道士,双眼中满是怨毒,右手握紧了那柄杀尽了全村人的柴刀。
半透明的刀身微微发红,这是饱饮鲜血所致,道士只看了一眼,便对身旁少年道:“去寻那把柴刀。”
少年点了点头转身便跑,如今他们属阳而那群女鬼属阴,唯有那女子手中柴刀算是沟通阴阳之物,也是能真正伤到对方的东西。
他本体本就是锦鲤,在那池底淤泥间寻摸一把柴刀易如反掌,待他拿着柴刀回到那间屋子,只见那道士束发的冠带已经散落在不知何处,脸上沾了不知是自己还是那女鬼的血迹,心头猛地一紧,不管不顾地举着柴刀往前就劈,然而下一秒手腕便被人紧紧握住,道士看他一眼:“不要沾血。”他自己虽然是妖,却是拜了老君,以道为修,以除作恶之妖为己任,这少年却不是,此刻只唯恐他贸然染上因果,自然不愿意对方举刀。
少年愣了一瞬便反应了过来,抬手将刀递了过去:“那好,你来。”
道士接过刀,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将这村中所有活物驱赶出去,切记不可使用法术,待我唤你时再回来,否则恐怕是一个都逃不出去。”
“好。”少年不疑有他,点头应下便立刻转身而去,封门村中除去村民之外,尚有因久无人管而渐渐野化的牲畜,连蚊虫鸟蚁也算是活物,要将这些东西尽数赶出去还是要费上一番力气的。
这山中野物有开了灵智的,要驱赶起来便方便得多,不必少年多说,只把那道士的名头祭出来,他们便自己四下匆忙逃散了,唯有那尚在畜生道的,听不明白话,只知道有人来追便一味瞎跑,少年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又要跟在那大黄狗身后防止它跑回村子里,一时间手忙脚乱,额上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来。
那大蛾子化作的老者也帮着他驱散村中蚊虫,见到少年站在村外喘着粗气的模样倒是一愣:“你怎么累成这样?”
少年抹一把额上汗珠,道:“我……我不能用法术,当然……当然累……”
老者一怔,“不用法术?”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往不远处的封门村看了一眼,“是那道士这么告诉你的?”
见少年点头,老者不再多言,只与他一同将这村中所有存留的活物一路往外送去,此刻本是夏日近午,原本满是鸟啼虫鸣的村子骤然安静下来,少年离那村子越远,便越是觉得村中的寂静如重鼓狠狠擂在心间,每行一步都让人心神不定。
离那村子越远,少年心头不安的疑云越是扩大,走到山腰时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我们都走出这么远了,他怎么还不让我回去?”
老者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不语。
少年心头一颤,回头去望封门村,恰好瞧见那村子所在之处惶惶震动如地龙翻身,当下失声道:“他还在里面!”
言罢竟是顾不得与那近在迟尺的老者说上一句话,下意识地便要往那村子跑去,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他用心良苦要你活命,你何苦自己回去送死?”
电光火石间,那道士临别前的一眼再度浮现在脑中,少年手脚冰凉,颤声道:“你……什么意思?”
老者低叹一声:“我看那道士只怕是要以身化阵,这延福村数百载来杀了多少无辜女婴,如今终于有了一个肯为她们出头的‘母亲’,怎么会这般轻易罢休?”
少年听到“以身化阵”四个字时,便觉得心上骤然失了一大块,哪里还有心思听那老者的话,他用力挣脱对方,“我要回去。”说罢又看了一眼身侧成百上千的鸟兽,“你照顾好它们。”
老者急忙抬手去抓,却只堪堪抓下一片青布,他长叹一声,心知少年脾性固执,摇了摇头,转身继续驱赶着那些牲畜往另一座山头走去。
却说这头,道士见那少年的背影消失在眼帘中,这才将手中柴刀扔开,长出了一口气,而后便猛地挣脱道袍化作一条数十丈长的巨蟒。
方才那女子掀开棺材时他已经察觉不妙,这满村冤魂孤鬼竟是宁可拼着鱼死网破也要逆阵,怪只怪自己道心不稳,轻易便受了这些恶鬼影响,见到那少年的一瞬间竟想要吞噬对方,他只能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压下这股念头,随便编了个借口让少年离开。
此刻他虽以蟒身横拦住小屋出口,让屋中尸鬼无法逃离,却也只是权宜之计,若要压制她们,只能自己以身化阵。
道士心中打定主意便不再多虑,只一甩尾巴将那堪堪爬出地底的女子打了回去,自己则游到棺木上方,正要张口将那棺木咬下,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他转头去看,却是不知何时又跑回来的小小少年。
对方双目微湿似有泪意:“是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大蟒金色的竖瞳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才以吻部轻轻触碰了一下少年的额头,像一个珍而重之的吻,而后便轻轻发力将他往外推了推,想让他离开,天知道这大蟒此刻是多么想将面前这个人吞吃入腹。
少年低声道:“我曾经听说,以身化阵的,是要把三魂七魄都融入阵法,从此不得轮回。”
大蟒已经头也不回地转身,并不曾为他这句话停留片刻。
“可是也不是没有破解的方法是不是?”少年又道:“只要有人肯替化阵之人献祭,便还是有生机的。”
“……你!”巨蟒心底一震,他的本意是要这少年跳出封门村的死局,但对方却自己跑了回来,那一刻他便知道,这少年大约真是注定了要和自己生死一同的,何况到了这番境地,他竟是舍不得再把这个人往外推了,开始他只想着要让少年活下来,但此刻却觉得,能死在一处也是好的。
“早知道最后是这样子,我早就该告诉你我心悦你了,”少年嘟囔了一句,拾起地上的柴刀看向巨蟒,“这三个月和你同进同出,我还没有亲到你呢,听说凡人欢好都是要亲一亲彼此的,看来只能等下辈子了。”
巨蟒在心底道,你虽没有亲到我,我却是亲过你的。
他心下一叹,且喜且忧,既喜自己孤苦二十栽终得了一个宝贝,也忧这才刚与对方表明心迹便要面临死局,他看了那少年一眼,“来世我还要亲手为你套上嫁衣,与你一道入洞房。”言罢深深没入地下,那女婴哭号之声亦随他动作消失殆尽。
少年眼睫上染了泪,面上却渐渐露出笑意来,他双手捧刀走到池边跃下,随后便见池中猛地蹿出一股血将池水染红。
“轰隆隆——”
山谷之中雷声大作,分明青天白日,却有数声闷雷接连在头顶炸开,那老者站在山顶张望,只见山脚下的村落一点点透明起来,每落下一道雷声,这村子便少上一部分,不过几息之后,整座村子竟如同溶解在空气中一般,消失殆尽。
“从来只有情难尽……”
他坐在山头,摇头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