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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那么小,还来不及到这个世界上和我见一面……”
刘慧说着说着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喑哑的抽泣代替了她尚未说完的话语。那披着薄毛线外套的单薄瘦弱的双肩,也因为她哭泣的动作一抽一抽的颤动。
泪水流过那捂着脸的双手,从十指间细瘦的缝隙一滴滴的落下,跌落在蓝白相间的病服上,晕成一朵朵细小的水圈。
“为什么……我没能保护她……为什么!!!!好恨,我好恨我自己……”
明明已经哭过了无数次,以为自己的心在这些时日里一次次的悲伤和泪水中变得麻木冰冷,却没想到只是因为一个陌生人的几句话而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刻骨的疼痛和怨恨。
怨恨害死自己尚在腹中的孩子的婆婆!怨恨那对自己孩子的死亡无动于衷的丈夫!更怨恨没有保护好孩子的自己!
“为什么?”白言淡淡的说,眼神中的怜悯和悲哀一览无遗,“为什么你要恨的是自己?”
刘慧闻言从埋住脸的双手中僵硬的抬头,傻愣的看着一旁漂亮的让人失神的青年。
“错的并不是你啊,所以该被恨的,该受到惩罚的,该付出代价的……难道不是其他什么人吗?”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杀人凶手和旁观纵容的人没有人来惩罚?为什么他们可以笑得那么理所应当?为什么他们可以活的那么轻松自在?
这是一条命啊!一条活生生的幼小的生命啊!自己的女儿的命啊!谁来赔!怎么赔!
越是这么想,刘慧心中的怨恨越是疯狂,
白言那对形状漂亮的双唇一张一合,说着冰冷而又契合人心的话语,那眼中的从未淡去的怜悯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对人世间怀着悲悯却又无能为力的神袛。
然而如果稍稍从自己疯狂而悲伤的情绪中清醒一丝一毫的话,那便会明白这所谓的神袛所说的不过是恶魔的蛊惑之语。
然而刘慧显然已经无法从自己为自己酝酿的仇恨和悲痛中脱离出来——大女儿所受到的伤害,还未出世的小女儿的胎死腹中,这些显然已经足以将那原本就带着负面影响的情绪催化到一个新的境界。
而这,正是滋生黑暗的最好的土壤。
想到这里,白言的眼神更加的温柔了起来,而那怜悯之色也不知不觉带上了几许没有丝毫温度的悲哀和同情。
并不是对眼前这个可怜女人的同情,也不是为那故事中的情节而悲哀。那只是一种单纯的,预见即将发生在这女人身上的事情的失望。
如果非要说得清楚一点,白言心想自己这大概是对人心的失望和同情吧。毕竟对他而言,这样东西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同时却又是那么的容易被破坏,脆弱到不堪一击。
就像是眼前这个女人一样,只是在适当的时候稍加安慰便会诱她吐露感情,然后只需几句稍有煽动意味的言语,便会滋生出更加黑暗的想法。
而这新生的黑暗则会在她心中那片被负面情绪所侵蚀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并且飞快的茁壮成长。
白言轻叹一口气,带着一旁从头到尾都在沉默的楚蓝从长椅上起身。
“打扰了,如果让你觉得困扰了,那我很抱歉。”
而沉溺在自己思绪中的刘慧似乎并没有听到白言告辞的话语,不过显然白言并没有怎么在意,只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牵着楚蓝向病栋走去。
只是说话间的功夫,太阳已经升到了最高点,正午时分的太阳带着暖人的温度。
已经走远的白言停下脚步,向刚刚他们坐着休息的长椅看去。
那个女人还在原地发愣,而这时一个看上去五六岁上下的小女孩一蹦一跳的跑到女人面前,稚嫩的脸上露出担忧不解的表情。不知小女孩和女人说了些什么,她掏出一块包装简单的糖放在女人那还残留着干涸泪水的手心,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后害羞的跑开。
原本已经止住泪水的女人看着小女孩跑开的背影,那还留着泪痕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种几乎崩溃的表情。那是痛苦,怨恨,迷茫……或者是跟多跟多感情糅合后才会出现的表情。
但无论这里其中有什么,在最后的最后这些都会消失,然后被一种称之为觉悟的神情所代替。
破坏一个人的心灵,让负面的黑暗占领一个人理智。
白言完成这一切不过是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说几句对于大多数人而可能不痛不痒的话语和……一颗糖。
“很简单吧?”白言对身边和自己一起注视着女人的楚蓝说道,“而且也很有趣,不是吗?”
像是在向楚蓝求证,白言说完后转过身直视着楚蓝黝黑的眸子。他觉得这双眼睛并非别人眼中那么麻木,那么没有感情。
至少他可以清楚的从楚蓝清澈的眼中看到各种各样的情绪,那种毫不掩饰的喜爱、兴趣、探究、好奇、厌恶、排斥。
“明明将所有的感情都一览无余的表现出来了,为什么他们会觉得无法从你身上感受呢?不过这也不重要,因为只要我能看懂就可以了。”白言耸耸肩,继续问道,“所以说,你觉得怎样呢?有趣吗?还是讨厌?”
在白言问过后的瞬间,楚蓝眼中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像是在面对自己所依赖喜欢的东西变质了一样,产生了怀疑和迟疑。
有喜欢,有好奇,有迟疑,也有畏惧……但唯独没有的是厌恶和排斥。
“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啊,”白言见状了然的一笑,“不过别担心,我不会像对那个女人那样对你的。要说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因为,我觉得你是特殊的吧?”
说完后,白言对自己模棱两可的描述有了种危机感,但随即又很快的接受了这种少有的感受。
“先不说别的,饿了吧?你中午想吃点……”
“白言。”
一个从未听过的青年的声音从白言所牵着的人口中发出。
和楚蓝的外表一样,他的声音听上去清澈而干净,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话的原因他的嗓音中还带着些微哑,咬字也有些不清楚的感觉。但正是这种咬字有些模糊的发音,让他原本属于青年的嗓音带上了不属于他的稚嫩和青涩。
可楚蓝除了叫出白言的名字之外,更多的却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只是直视着对方,有意的握紧了下他牵着自己的手。那双清澈的眼中所流出的乞求和信任让白言在不需要语言的情况下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白言不可否认在楚蓝叫出他名字的这一瞬间,心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这时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他从未体会过。像是在不经意间有什么细小的东西微微戳动了一下心中最柔软的一处,但等他去寻找时那抹触动却又消失的一干二净,叫他无处寻觅。
所谓‘特别’,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你恢复的很不错呢,我听护士说最近你食欲也恢复了些。”温医生一边翻着手中的病例一边对床边的刘慧说道,“这样就对了,再观察两天,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刘慧听着医生的话,眼神却不知道飘向了哪里。见刘慧半天没什么反应,温医生从手中的病例上挪开眼顺着刘慧飘忽的眼神看去,而刘慧飘忽的眼神正投向窗外在草坪上嬉笑打闹的两个孩子。
那个女孩正是前些天刘慧在庭院里遇见的那个,而另一个小男孩她却是没见过。只见小男孩像是捉了什么小虫,偷偷摸摸的放在了女孩的小裙子上,一下把原本还带着笑的笑脸下的青白,而男孩子则是一副恶作剧成功的表情在一旁大笑。
终于女孩的惊叫和哭声引起了附近家人的注意,小男孩见势不对麻溜的跑开了。
女孩的妈妈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一遍帮小女孩把裙子上的小虫扔开一遍温言细语的安慰着她。没一会,小女孩止住了哭泣,又恢复了先前的笑容。
看着这一切发生的温医生皱起眉头,上前两步把薄薄的白色窗帘合了起来。正想着用怎样的说辞来安慰自己的病人时,刘慧突然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突然拉上窗帘眼睛不适应光线的缘故,温医生总觉得面前刘慧的脸在他看来有些虚晃。
“温医生,谢谢你。”刘慧还带着有些微哑的声音轻轻的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可以吗?”
温医生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起眉头,然后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假如你的妻子和母亲同时掉进河里,你会先救谁?”
温医生闻言有些诧异,就连皱着的眉头也不知不觉松开了。就在温医生心想着刘慧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刘慧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再假如说,如果你的女儿和母亲同时掉进街里,你会先救谁?”
“救女儿。”温医生这一次没有迟疑太久,开口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只是你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
刘慧听到回答后表情没怎么变,还是那副温温诺诺的模样,只不过说出来的话却和这副表情毫无关联。
“为什么要问啊?只是好奇罢了。因为如果这个两个问题我去问他的话,可能……他都会选择他的母亲吧?哪怕是自己的骨肉……”刘慧说着,抬起手下意识的抚上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一副充斥着母性的温柔表情,就像是那个幼小的孩子还没有消失一样。
凭借着多年的行医经验,温医生敏感的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似乎哪里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是一定有哪里已经发生了不可想象的异变。
温医生这么想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了床头柜上。
“刘女士,如果你想聊聊的话,我想他可以帮助你。你还年轻……孩子可以再有。”
刘慧听着温医生的话微微抬起头,一脸疑问和迷惑的表情后,又露出一个轻柔的笑容。
“你说的我明白,谢谢你,温医生。”
温医生点点头,再次确认了一遍病例后离开了病房。所以他并没有看见在他离开后,那满是母性的温柔笑容一片片的从刘慧的脸上剥落而下,取而代之的则是阴郁嘲讽的嗤笑。
你还年轻?孩子可以再有?可是就算再有,还会是那个自己失去的孩子吗?那个自己失去的孩子会回来吗?
会吗?
刘慧起身,拿起温医生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张印着某位心理咨询师的名片,撕开、对折、再撕开、再对折……
直到那名片变成一手细碎的纸屑,刘慧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将纸屑洒在已然看不到任何孩子的窗外。
错的不是我,有问题的也不是我,所以应该受到惩罚的人也不是我。
那该是谁来受到杀死她孩子惩罚?那该是谁来付出伤害她孩子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