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往西(1 / 1)
灾区已经是震后的第二个月了。一切只能说勉强控制至平稳,但恢复和重建仍需要漫长的时间。
所幸天朝向来所不缺的,正是一切推翻重来的勇气。
“何况这是天灾,简直替我们省了不少功夫。”
——从双流机场租了车,一行人扛着笔记本电脑、全站仪浩浩荡荡的往山里走时,刘琳忽然在几个小伙子扯淡时浑不在意的吐槽道。
这种过于轻狂的言辞,陈锦似乎没有听到,仍旧继续和司机闲聊当地风物和眼下的灾情安置。但林河从后视镜里明显看到了司机脸上的不快。
“小刘你还好是搞道桥设计的。你要是搞的人防设计,还不得天天巴望打仗。”D大的博士生大刘立刻接话道。
虽然这车里七个人,全都明白刚才刘琳的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有能说的话,也有不能说的话。何况是眼下这个时候。
“少发痴,睡你的觉!”尤浩把自己的双肩书包朝着小刘丢过去,接着笑骂道。
他们被安排在了离灾区还有一段距离的S镇。
全国包括香港地区,建筑、道桥行业汇聚而来的所有专家几乎都住在这里。因为工作性质的需要,当地的两家招待所在晚上九点之前,都能提供稳定的供电供水,甚至还可以去镇政府轮流借用有线网络。陈锦打了招呼,申请到的网络窗口期是每周二下午一点到晚上七点的六个小时。这比起其他省团队得到的答复,要稳定很多了。
招待所里的标间,居然保留着床和干净被褥。一天三顿饭,一荤一素,米饭不限量;每人每天两瓶矿泉水,每人每晚可以分到一桶热水用来洗漱。
几个小伙子还没来得及抱怨条件简陋,刘博士已经在谢天谢地了:“我特么以为要睡一年水泥地!”
陈锦因为与林河是师徒关系,自然是在同一个标间。陈锦在安排众人住宿的时候,神情自然大方,不似有他。其他人更加想不到什么,四人分了两个标间,便各自匆匆上楼去放行李。
如此长时间的面对和相处,于林河和陈锦都是第一次。
林河放下行李之后,就立刻端着脸盆的打水来擦桌子擦地。陈锦由着他忙,自己坐到阳台外面,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楼下是镇上的主路。在强震后的废墟和瓦砾之间,还有当地人铺了桌子正着打麻将。生活气息极重的俏皮四川话此起彼伏,为了一两块钱的输赢争执嬉闹不休。这再世俗不过的场景,加之灾区的背景,让人乍一看颇有些离奇的感慨。
人总是要争的。
为了一块钱,一瓶水。为了一块地,一座桥。为了签字权,决定权。为了钱财,权势。这都一样,每个人都一样。
身后传来阳台门打开的声音,陈锦一个晃神,随手把烟头在扶手上摁熄。
“师父,我问了餐厅,说再过半小时就开饭了。”忙活了一大圈的林河气喘吁吁的开口说道。陈锦回过头看了看他满脸的油汗,从善如流的点头答应。
苦苦忍耐了许多天的林河,甚至连气息都懒得匀平,汗也不想擦。一手拉着陈锦回到房间,因为感受到对方并没有抵触,便顺着自己心意、摁倒对方在自己反复擦洗干净的竹席上,狠狠干了一发。
陈锦努力压抑自己的呻口今声,低声道:“小河,我的脸不能留竹席的印子。小河……”
现场的工作,比预料中繁重艰难了数倍。
第一天上午简短的动员会之后,镇书记李守亘给陈锦他们派了辆小金杯。分配了大概的修复方向,其余皆由他们自便。
所谓的修复方向,并不是指修复方式、加固措施等等,而是李书记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向:“陈老师,我这也忙。别的不多说了。你们就往那个方向走,看到一个搞一个吧。”
陈锦一行人的专业是道桥。但现实中的桥梁并不只是CAD图纸中雄壮洗练的钢筋混凝土桥而已。
刘博士对木桥修复颇有研究,从研究生开始就是专攻这方面的课题。而四川盆地的广袤农村,在无数的崇山峻岭之间、沟壑暗流之上,还有大量百年以上的石桥。不要说刚工作的林河,就是已经工作了三四年的尤浩他们几个,在刚开始的几天也基本处于蒙圈状态。
“这尼玛搞个屁啊……”
“老子真不会啊……”
“是不是不搞好不能走啊……”
几个人唠唠叨叨的蹲在面包车屁股后面抽烟。从飞机上带下来的烟已经抽完了,他们在分的是今天早上小刘刚从餐厅抢到的一包蓝娇子。
林河不抽烟。他一直在忙着给陈锦打全站仪。
很多桥都是桥体已经出现重度裂痕,但尚未断裂的青石板还在颤颤巍巍的勉强支撑形态。林河不赞成陈锦自己走上去测量裂缝深度,尽量都自己上去。
但石头这种东西,与钢筋混凝土完全不同,裂缝的长度、宽度、蔓延性等等情况,都需要工程师亲眼见了才能定夺。而二十一岁的林河,并不足以充当陈锦的眼睛。除了尽量用全站仪定位表面裂缝之外,林河只能一边死死盯住陈锦,一边尽可能快的记录他口述的每一个数据。
这样满负荷运转一天下来,林河浑身的衣服都是汗湿几轮,挂满盐霜。
陈锦倒是很自在。别人看着他紧张,他自己还能蹲在桥上抽一会儿烟。“上桥的人每天可以独吞一包烟”——这也是陈锦定下的规矩。
到了第三个礼拜,除了刘博士和陈锦以外,其他人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
等盛夏过去,蝉鸣渐歇、早晚略有凉意的时候,林河可以独立检测普通的受损石桥,并且在两天内定下成熟的加固方案了。
前一晚下了场秋雨。天气渐凉,林河早就自己动手,把竹席撤下,换成了手洗晒干的粗布床单。
陈锦一早接到了王丝勉的电话。半年前把他拉下马的临市那座跨江大桥项目,今天早上会在市长办公会议上宣布,由省院的老陶中标了。
大杀八方,真是好个威风。
陈锦听得出王丝勉电话里的语气并未有多少焦虑,十几年的夫妻,同进同退到如今,这一点默契还是有的。
“由着他吧。这么多年了,饭也要大家一起吃。”早上六点半,陈锦趴在阳台栏杆上,给自己点了根烟。
“你看的开就行。”王丝勉应该是在洗漱,“托你的福,昨天夜里上面的消息放下来,我有一半的可能性是能往上走一步了。”
“进厅里还是扶正?”
“进厅里,级别不变。”
“打一巴掌给个枣,也算不亏。好处不会让老陶一个人得了的。”陈锦闭上眼理清思路之后,很平静的笑了。
这样的沟通,是夫妻俩多年习惯。六点半早起洗漱时,就会迅速沟通今天的全部行程和所有有效讯息。之后陈锦只要是不出差,就会独自进书房看一个小时的方案图、仔细敲定方向;而王丝勉则在餐厅继续与各方电话联络,直到七点半点出门。
这并不是亚洲文化的特例,而是可放眼人类的共性。所有最重要的事情,在它暴露至见光之前就已经完全决定了。你总以为大家的机会都是平等的,可如果你只知道等待,只知道等一切完备、真相大白,那就一定轮不到你了。
雨已经停了,房间里的林河还躺在床上酣睡。陈锦转回头看了看他,然后掐灭了烟。
这阵子很忙,所有的生产工作都在高速恢复中。道路和桥梁是最先需要抢修的生命线。
他们六个人兵分两路,因为林河可以独立评估检测了,所以他和刘博士、尤浩一起分了一个村的任务。陈锦自己带了小刘和张海燕去另一个村。
林河最近做得不错,轻重缓急拿捏得很好,也很稳重。虽然为人远没有陈锦的圆融贯通,但对技术问题的处理风格与陈锦很一致,最简单、最有效的,就是最好的方案。
陈锦喜欢这样的徒弟,也因此更喜欢这样的林河。
陈锦一队人马今天在这个村的工作基本接近于扫尾阶段。最先加固的一座出村的主要桥梁从昨天开始已经投入使用了。
村里几户人家抬石头,一起留了他们吃午饭。因为刚下过雨,饭就摆在了村支书家的院子里。不光是陈锦他们三个人,村里但凡参与了加固的壮劳力也被邀请过来一起吃酒。
看着桌上放的几坛自酿高粱酒和摞得高高的蓝边碗,陈锦一边笑着与村长聊天,一边突然强烈的想林河也在这里。那种情绪没有任何来由的在一瞬间击中了他的内心,即使昨天夜里他才刚刚在破旧的招待所里,被林河搂在怀里干得叫不出声来。
陈锦在添茶的间隙,侧过头对小刘道:“你电话问问司机,人在不在林河他们那边。要是在的话,让他开车带他们过来一起吃午饭。”
小刘忙摸出手机,正要拨电话,陈锦的手机却响了。
是刘博士打过来的。
陈锦的微笑还挂在脸上。听完电话之后,他只是简单的“啊”了一声,就放下了电话。陈锦甚至还挂着诡异的笑容站了起来,向旁边村长道歉:“出了点事,我们得先过去,下次再讨你们的酒喝。”
小刘和张海燕摸不着头脑的也跟着站了起来。
然后陈锦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随着剧烈的呼吸,嘴里发出“啊”“啊”的无意义声音。
是林河,他从桥上摔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