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走火(1 / 1)
设计欲望与肉体的□□本身,一贯是成正比的。
——这是发源于D大某年元宵节后的教授级聚会上传出来的酒后戏言。
陈锦不爱掺和这些老货的相互瓜葛,但向来也对此说法颇为赞同。年纪大了的设计师们总是喜欢指手画脚,也许正是因为他自己已经干不动了。
自从降为院长助理之后,胡老板安排了些县级市桥梁建设的工作给他。生活反倒比从前辗转于各种政府部门间要规律了许多。
大片的空白时间,突然占领了他原本兵荒马乱的计划表。白天在院里带着设计组老老实实画图赚钱。早上食堂,中午食堂,晚上食堂。吃完了回家洗澡看书看电视,然后早早睡觉。
陈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家似乎太过空旷,而内心中似乎沉渣泛起一般,突然充斥了无数难以名状的焦虑。
拥挤喧嚣的市中心,只是略转了个弯,一片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和香樟之后的几栋大平层公寓。主人用电梯里偶尔见到的邻居,大多身着华贵,却又都带着和自己一样木然冷淡的脸。
也许今天白天才刚在某个部门打过照面,可似乎所有人都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个复杂且吵闹的都市,走得越高,就越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域。
陈锦在一个凌晨因为口渴起来给自己倒杯水,忽然看见正在大门处换鞋进门的王丝勉。
王丝勉是个相当执著和自律的女人,这从身材就可以看出来。她的体型始终维持的相当好,至少对于这个年龄的女人而言。陈锦端着自己的水杯,默默看着自己的妻子光着脚走了进来,空气中突然有一些若有若无的烟酒气息和香水味道。
四十岁女人因为缺乏脂肪而过分显眼的小腿肌肉,显得光着的脚踝纤细易折。
“你今晚还是没出去?”王丝勉一边将耳边滑落的头发别回去,一边问道。深夜里忽然响起的话语声让偌大的公寓显得更加空旷。
“没出去。很早就回来了。”陈锦答道。
“有人托我约你明晚吃饭,你去么?”
“你也去么?”陈锦沉着嗓音反问,干渴让他的嗓子有些低哑。
“这种场合不方便。”王丝勉把外套丢在沙发上,笑了笑权作结语,便向主卧走去。
这个略显单薄的女人,已经一脚迈过了国内政界女性的天花板。只要再往上一步,就是更加无限的风景。
陈锦眯着眼看着妻子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背影所见那瘦削的脚踝和小腿如同刀刻,虽然缺乏女性的情致,却让人感受到其中蕴含着强大的、不容拒绝的力量。
陈锦仍然端着自己的水杯,环顾自己的家中,然后缓缓的舒出了一口气。而这个城市里某一个角落里那套狭窄单室套里的昏黄灯光,却在他心中的某一个角落,忽明忽暗的亮了起来。
陈锦躲着林河,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林河从来都不是一个蠢人。从钱生勤开始带着他做县级市一个运河桥梁项目开始,他就完全意识到自己患得患失的所想并非错觉而已。陈锦现在只是他名义上的师父了。这并不是好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是——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疏远。
而这疏远本身,离陈锦对他伸出手的那一晚,所费不过短短数月。
林河毕业答辩之前,买了一件自己给自己买的白色短袖衬衫。海澜之家——这是他所能想到适合自己的最高价位。他的肩膀已经比半年前宽了很多,鼓鼓的二头肌和背大肌把廉价的衬衫也撑出些样子。
然后他去办公室给自己请了两天的假。
建工学院各专业的答辩安排,一直有些仪式化的流程。7楼的四间教室作为会场,各个系抓阄之后轮流进行。老潘和李瑞瑞他们建筑系的答辩,被安排在了上午。道桥专业抓的阄是下午,林河被安排在了第一场。
午饭的时候,李瑞瑞远远看了林河几眼,就转头和其他同学出去聚餐庆祝了。老潘没去,还是陪着林河吃的食堂。
“走过场而已,不用紧张。”老潘一边划饭一边说。
“谁紧张了。”林河皱着眉头答道,明显的心神不宁,吃了几口就抬眼望向窗外发呆。
下午的答辩,林河发挥的谈不上多好。中规中矩,略有结巴,最后十分钟的时候才将注意力完全集中。
他的答辩因为引用规范详实和数据拆解细致,也勉强算个亮点。最后得分是80分,评优是别想了的。
毕业设计本身形式上的意义,深究起来真叫人有些难以想象。林河拿着合格单,觉得略有荒诞。但无论他怎样觉得,这张薄薄的纸就是四年大学最后的答案了。
这一晚当然是狂欢。
建工学院几个系一起包了市中心饭店大厅的二十桌。啤酒整箱整箱的堆满了饭店大厅的墙角。二十桌醉酒滥饮的年轻人,场面其实相当可怖。
林河勉强应景喝了点就独自坐在了一边。但李瑞瑞也没喝两杯酒,却走过来搂着林河的胳膊哭个不停。整个大厅里除了酒气臭味,就是满满的荷尔蒙气息。到处都多得是借酒装疯、哭喊搂抱、表白哭泣的家伙们,自然不差这角落里的两个人。
老潘看周围闹得实在不像样,过来帮忙扶着瑞瑞,和林河一个眼神便一起站起来往外走。
比起里面还陶醉于成人和离别情绪的众人而言,他们这算得上是早退了。饭店的观光梯上只有他们三个人。
六月的夜晚,外面是瓢泼大雨。林河帮瑞瑞拿着包,狭窄电梯里满是她不断的抽噎声和老潘不住的叹气声。
然后林河透过观光梯的钢化玻璃,看到饭店外面刚停下的一辆熟悉的车。
一起停下的还有三四辆车。从最后那辆商务车上冒雨跑下来几个小伙子,簇拥着那个熟悉的人从他自己的车上下来,还有人抢着给他一路撑着伞。
即使隔着这么多人和这么大的雨,在三人与那群人交错而过的瞬间,陈锦还是在雨伞下抬起了神情淡漠的脸,看到了刚被雨水淋湿额发的林河。
人生大概就是由不断的交会和错失组成。陈锦只略慢了一步,很快便又找回了自己的步伐。
今晚是王丝勉亲自指点,给他安排的饭局。四五个托了几层关系才找上门来的开发商地区总,正打算在今年年底前的土拍上,联合拿下河东的一大片新城居住地块。
为了加大地块与主城的联系,提高售价,增建与主城联通的跨河大桥和高速路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这也需要方方面面的施压和推进。虽然无法直接与王局对话,但陈锦这个集道桥技术权威、城市基础建设建议权威和王局丈夫于一身的角色,也是足够分量的座上宾。
而合理的技术方案提交政府审议,于陈锦而言也许又是一个重回高位的契机。
陈锦压下方才与林河意外相遇的波动,耐心的与在座诸位商人推杯换盏。包间内的气氛十分热络,几乎与他早前权势盛大之时可比。只不过陪坐角色都变成了彻底的商贾末流。但这也比其他政府官员在座时更玩得开,豁得出去。
甚至有一个拎着壶冲了两壶的三十多岁小股东,浑身酒气的凑过来和陈锦咬耳朵说:“陈总,我和D大的周博士一直关系不错,那可是有名的大美人……您知道的……我把她喊来咱们一起玩玩?……您放心,咱们都是自己人,保准不让王局知道……”
陈锦笑了笑,不动神色的转过头,示意服务员给自己添一杯热茶。
场面在周博士出现在包间门口的时候彻底失了控。但或者又完全是在控制之中。
一包间的人,至此全都酒过六旬,见到站在门口被哄骗来的周博士,顿时都拍手哄笑起来。立刻有人给陈锦座位旁边又加了一个座。
“周博士快来坐这里,这么多人可就等你了。”
人世就是这么可怖。即使是努力学习,努力钻研,成为城内学术圈数一数二的博士,女博士——只要自己无权势在手,但凡一着不慎也会落到如此尴尬难当的境地。
而世事的发展,往往胜过小说的荒诞。周教授迅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两手几乎神经质的抓着自己的包要往外退出去,面上隐隐带着愠色。
陈锦略知道这位周师妹高岭之花的名声才情,只是没想到她当真会被人一个电话哄来。还真是彻底的斯文扫地。
陈锦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叹气了,但似乎也不该如此矫情多虑。
这说穿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比陪酒公关更有面子,比会馆公主更有趣高雅。道桥和建筑的学术圈内往往也不乏这些牵扯关系,甚至偶尔从酒桌上添油加醋的传出,辗转变为妙谈。这些在商场政坛摸爬滚打多年的开发商们,算是彻底摸透了陈锦素来的为人喜好。十之八九会知情知趣的留下这小师妹来,与众人多饮几杯再论其他。
陈锦忽然慢慢的站起身,扣好自己的西装下摆,然后略欠身笑道:“多谢诸位有心,我就和周教授早点走了。”然后便告辞往外走去。在座其他人不辨其喜怒,转念又想或许是正中下怀,均是微微愣住未及阻拦。
陈锦与门口的周教授擦肩而过时,突然左手牢牢钳住那女人的上臂,低声道:“快点走。”
周教授踩着高跟鞋,踉踉跄跄的紧跟几步之后也迅速找到步调,甚至顺势挽住了陈锦的胳膊,两人迅速钻进电梯下楼。
进到电梯里,陈锦明显感觉到对方略松弛下来,但浑身肌肉因为过分情绪激动还止不住发抖,于是笑问道:“师妹马上要回哪儿?是自己开车来的么?”
“是的。”周教授低声答道,忽然又惊醒一般的道谢:“多亏师兄了。”
“你这会儿就知道我不是要带你出去干嘛么?今天吃了个亏,还这么容易轻信人。”陈锦仍耐心点道。
周教授闻言,于是也只有低头苦笑的份了。
一番英雄救美的陈锦,却没有找到丝毫的成就感。因为他刚走出电梯,就一眼看到了站在饭店门廊下的、本应该早在两个小时前就已经与同伴离开了的林河。
这个傻愣愣的小徒弟,穿着看起来单薄的衬衫、背着双肩书包靠在门廊下的柱子边,轻轻的喊他:“师父。”
最简单的两个字,最乖巧的音调,明明也是与平时同一个人——却完全没有了平时所见的乖巧和讨喜。
陈锦突然觉得周博士的手抓住自己胳膊的那片皮肤,让人懊恼的燥痒起来。
周博士见到外人,也松开了挽住陈锦的手。低头略整理衣衫,便恢复了笑容向陈锦道别。
“师兄,既然小徒弟来接你,我就先走了。”
陈锦颔首。
林河像没注意到多了个人一样,目不斜视的冲着陈锦道:“师父,你喝了酒。我开车吧。”一边说一边向他伸出手来。
方才那般混乱也无动于衷的陈锦却有些神经质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你怎么还没走?”
“我担心你又喝多了。”林河答道,伸出的手仍悬在空中。
“我没喝多少。小河,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陈锦哑着嗓子说。
“我给您开车吧。”林河的头发理得很短,简单利索。而陈锦已经看到他答话时太阳穴处隐隐暴起的青筋,也不难想象他是怎样的咬着牙。方才的“你”字,已经变成了“您”。
陈锦知道自己的心跳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其实钥匙就在陈锦的外套口袋里。把钥匙交给对面的青年,是相当简单的一件事。这个孩子的车开得也很好,稳当可靠,就像他的为人。
陈锦并不知道这是林河在许多个凌晨五点起床,咬着个馒头就出门帮刘大星开面包车、披星戴月去郊外的物流中心进鸡蛋鱼虾时练出的本事。
他只觉得自己感到了多年来不曾有过的畏缩。他甚至想往后退一步,避开对面青年咄咄逼人的态度,就像对深不见底的未知所暴露出的最大恐惧。
僵持了几分钟之后,林河终于垂下了手。
这个青年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充满了绝望:“师父,明明是你来要我的。”
“明明是你找到的我……是你说会来看我答辩的……”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陈锦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什么都没有做错。甚至什么都没有做过。
陈锦非常明白,是他亲手将一切都掐死在了似乎发生了什么,却又未得来及真正发生什么的时候——用四十岁中年人的果决和坚毅,用摸爬滚打二十年的远见和预判。
他甚至暗自权衡过自己对林河的疏远,会给周围那些跟红顶白的小人带来怎样的影响。
然后他无端想到了方才在包间门口看到的周博士的表情。
无辜、诧异、愠怒和沮丧——那种被人围观和戏耍时彻底的不堪。他甚至已经远远的想象到,如果真的发生一些什么,眼前这个干净纯粹的青年究竟会由此会看到什么样的人世,而这个巨大可怕的人世又会回报给他怎样的凝视。
这明明都是可以不必发生的事情。
“小河,你要爱惜自己。”像今天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最终来之前却只有几声闷且低沉的雷声。陈锦沉默了许久,最终开口却只是说了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话。
林河静静的看着他,在眼眶中似乎有眼泪深深凝聚过却又最终蒸发干涸的痕迹。
“师父,还是我送您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