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宋王(1 / 1)
一进栎城,欢庆就感觉心跳越来越快,随着车轮辚辚前进,那心慌气短的感觉就越发强烈,好似身体里有一股强大的气流要喷薄而出。她勉强镇定心神,从包裹里翻出修衣给的药,急急吃了一颗。又将梁牧、樊余、小圆这些人的样貌在脑海中慢慢过了一遍,才觉得有些缓解。
她想起一年前在这里的时光,有些恍然。
车走了一阵,在靠近宫门的地方悠悠停下了,欢庆默然坐在车里,只听得一阵兵器的清冽之音,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响起冯柏粗厚的声音:“末将参见主公!”
“起来吧。”这是一个略微沧桑而浑厚的声音。
欢庆心头又是一阵跳,她扶住车中横木,急喘道:“我答应过的事情不会食言,但你因为心有不甘来坏我的事情,大不了玉石俱焚一起死。”
不消一会,那股怪异的压迫感慢慢消去了。
欢庆稳了稳心神,长出一口气,继续默然坐着。
有半柱香的光景,周边一片安静,直到那个沧桑浑厚的声音说道:“回来了,怎么还不愿意出来?”
欢庆没说话,轻轻咳嗽了一声。
又响起一个儒雅温和的声音道:“想必是夫人路途劳顿,大王不如先迎了夫人进宫,让太医来看看。”
“啊,生病了?我瞧瞧。”话音刚落,车帘就被掀开了,露出一张蓄着胡须的脸,棱角分明,宽眉星目,脸上沟壑纵横,瞧着年纪不小。一袭黑色长袍,沿边勾着金黄丝线,腰上的丝绦悬挂着一块圆形的大玉,雕有龙纹,华贵显赫。
欢庆浅浅一笑,“见过宋王。”
“不用这么生分,你路上辛苦了,先回宫。”他上下一打量,在瞧见欢庆一头俏丽的打扮时皱了皱眉,很快放下了帘子。
随后,马蹄声响起,“回宫。”
宋王一路将她送回去,在她下车的时候,伸手要去扶她,却被欢庆避开了。她双手将裙子轻轻一提,踩着放在车边的凳子就下了车,对着一脸愣神的宋王优雅一福,淡笑道:“有劳宋王了。”
宋王瞪了瞪眼睛,一拂袖,正要说话,便听得一声细长的呼唤:“姐姐回来了。”
欢庆闻声看去,只见一个衣着服饰也是华贵显赫的女人漫步而来,莲步轻移,一脸温和柔美的笑容,边走边连声道:“妹妹可是想死姐姐了。”
欢庆计算着她走到面前的时间,在她刚要靠近拉起她手的时候,微微笑着,一脸不动声色,脚步却往后退了一步,又微一低头道:“想必这位是宋王的爱妃,夏侯夫人了。”
不知宋王是不是故意忽略欢庆的生疏漠然,对她的言辞竟不置一词,转头对妡姬道:“你怎么来了?”
妡姬看了眼默然垂首的欢庆,巧笑嫣然对宋王道:“大王,看您说的。如意好容易睡下了,听闻姐姐回来了,妾心里激动,就出来看看嘛。”软语声声,听在耳朵里,有十足的魅惑力。
欢庆默默想象了一遍,假如自己用这种语气跟梁牧说话……他会叫来一批巫师驱鬼除魔的吧?一定会的,他就长着一张会干出这种事情的脸!
想到梁牧,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真心笑容,恰好落到了宋王的眼里,让人不明所以。
宋王对左右侍女道:“你们先下去准备下大夫人的卧房。”
欢庆低眉顺目的,没有抬头看他,“宋王,请恕民女冒犯了,恐怕小女子并不是您要找的人,此番住在大夫人的房室里怕是不合适,请宋王给小女子准备一间随便在哪儿的偏房就好了。”
妡姬眼睛瞪大了,“姐姐你……”她上上下下将欢庆看了个遍,指着她发饰装扮道:“你如何……如何做这样打扮?”
“夏侯夫人,民女叫做吕欢庆,并不是您的什么姐姐。这称呼,民女是受不起。”
“可你……你与姐姐一模一样,如何能不是姐姐?大王,她……”
“够了。”宋王的脸有点黑,“站在这里叽叽喳喳的,爱怎么样怎么样,来人,给她准备一件随便什么偏房。”他说完,冷着脸看了一会欢庆,再也没说一句话就拂袖而去。
欢庆也没有打算再继续跟夏侯妡姬虚与委蛇,宋王一走,就立刻跟着侍女也走开了。
留下夏侯妡姬一个人,眯起了眼睛,静静看着她远走的背影。
宋王大步流星来到前堂,第三进院落里的议事堂中,三个人正等着他。
一进门,他就快步走到上位,阴沉着脸坐下了,对冯柏大声道:“说!路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了!”
冯柏粗声粗气,“主公,我……我不敢说。”
“让你说就说!哪那么多话!”
冯柏看了一眼脸色沉静的周德与张子良,略微想了想,这才说道:“我这回奉了主公的命令去把嫂子带回来,一路上就没敢歇气,紧赶慢赶到了烟崞县。在一家酒楼里碰上个买了一大摞子羊腿的小厮,觉得奇怪就跟上了。一路跟着,就……就到了一家客栈里头,见到……见到……”
“见到什么?”
“大嫂就坐在那个姓梁的腿上,有说有笑,吃羊肉。”
宋王听了,一把抓起桌上的杯子就砸了出去,咣啷一声,伴随着清脆的碎裂。
“说下去。”
“然……然后我就要把大嫂带回来,她当时不肯,说自己不是大嫂。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就突然发病了,让姓梁的给抱进屋了,还来了老郎中。我不知道具体情形,本想先住下来给主公你汇报,但是第二天一早,她……她自个来找我说要到栎城来澄清她身份。”
“澄清身份?”宋王一声冷哼。
“主公,我冯柏觉得她……她不是大嫂。”
“什么意思?”
“我们这一路上,她走得慢,路过了好几个商铺,都他娘的是她那什么梁当家的人。走哪都是梁大当家的,人家掌柜的对她还十分客气,一口一个梁夫人的,看起来是熟悉很久了,要她真是我嫂子,不可能这样。”
“你这么以为?”宋王眯起眼睛。
周德拱手行了一礼,道:“此番大王将此女子接入宫中,不知有何异象?”
要说异象一定有,但宋王不是那么乐意说。他从在门口见到欢庆开始,就感觉这个人身上有什么东西与他的曹云婵是绝然不同的。云婵性子温和,是真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和,而这个冯柏带回来的人,却不是真温和,倒像是装的,还一脸漠然。
他虽说也是个粗剌剌的汉子,但到底也是有过不少女人的男人,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有多少情分,总归能在她言行举止里窥见一二。
这个冯柏带回来的女人,正眼都没瞧过他,他会感受不出?
然而这种感受,他当然不好说出来,于是道:“云婵与她相比,温顺多了。也不会这么不长心眼,没事儿梳个头跟没出嫁的女人似的。”
周德悠悠点了点头,“恕臣多言,此女子确实与夫人大异啊。”
一旁一直沉默的张子良突然说话了,“大王,此番有人来报,就冯将军所说,沿路都是认识的商家一事,怕是不止如此。栎城民间有传言说,大王您不仅仁政爱民,更是不轻视商贾人家,这回将梁家夫人特意接进宫里款待了,以示仁德。”
“你说什么?梁家夫人?”宋王猛地拔高了声音。
“是,大王。”张子良道:“梁家夫人入宫一事,已几近广为人知。天下人都有称道,您爱民如子,一视同仁。”
宋王感觉自己嘴里就像是被人强行塞进一大把糖,吃也不是,吐也不是,憋得气闷。
“好,好一个生意人!”
“大王……”周德欲言又止。
宋王冷着脸平了心气,半闭着眼睛,“有话就直说,还有什么吞吞吐吐的?”
“微臣建议大王不如顺水推舟……”
“出去。”没等周德说完,宋王冷冷下了逐客令。
三人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拱手行礼后都退下了。
宋王闭上了眼睛,蓦地眼前现出那个表情淡漠的女子坐在车厢里的模样。
曹云婵啊曹云婵,她当真不是你?那你又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明明白白地萦绕在宋王心头,但在夏侯妡姬的心头却连个明明白白的问题都出不来,她自从白日里见过欢庆后,整个人都有点不大好。
毫无疑问,那个人和曹云婵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世界上若真要找出那么一样的两人,恐怕只有双生子了吧。
而那个人却跟曹云婵有着天差地别,特别是对宋王竟至于那样冷漠淡然,还说自己并不是什么大夫人,自请住在随便什么偏院里。就算是她曹云婵消失一年,养成了什么古怪的性格,难道竟是连宋王也不要了?
这不合理!她还有个张景乐呢,她怎么会不迎合宋王?
莫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夏侯妡姬没了主意。
“夫人回来后就想事情出了神,可是今日见到了那大夫人?”一向算是妡姬主心骨的芝姑姑一脸镇定,给妡姬带来了一件大氅,披上了。
“芝姑姑,我……我今日见到她,好生奇怪。”
“如何奇怪?”
夏侯妡姬将白日里见到欢庆的事情如实说了,芝姑姑却没有她那般思绪万千,带着一脸“姜还是老的辣”的狡黠,气定神闲道:“管她是如何得牛鬼蛇神了,夫人且莫动,总有她憋不住的时候。”
妡姬彷如醍醐灌顶,“姑姑是说,先等着看?”
芝姑姑又沉又缓地点了点头。
等着被看的某人此刻却是比谁都要轻松,宋王给她安排了一个小偏院,正合她心意。反正也不打算长住在这里,能够离是非之地远一点就远一点,她可没忘记夏侯妡姬和那个老婆子那两条毒蛇。时隔一年,天知道她们是不是修炼成精了。
欢庆几乎没有行李,也就几件换洗衣服,跟着侍女们一块打扫了一遍卫生,基本上住处就落定了。
这是个简单幽静的小院子,总共两间房,一正一偏。大约太久没人住,院子里只有稀疏的一些花草,边上有几棵绿竹,竹叶浅绿透黄,算是院子里最有生气的生物了。靠近月洞门有一条短短的方廊,廊柱上方匍匐着几枝枯草,想来这里曾经有人住的时候,这应该是一处极好的遮阴坐廊。
收拾妥当了,欢庆坐在光秃秃的方廊里,一个人默默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思路不甚清晰,只觉得好些时间没见到梁牧,心头空落落的,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别的念头,最终只能得到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结论。
“唉。”她长叹了一声。
不知觉坐着坐着,天色将晚,天边红霞默默燃烧着。先前几日,人在旅途,又不断有挂着“木”字招牌的梁家商号照应她,总觉得好像梁牧就在身边似的。现在在这个栎城的王宫里住下来,突然就感觉一切太过陌生。
习惯一个人真是个迅速而温暖的过程,而失去的陪伴,明知是短暂的,又觉得是何其漫长难熬。
“唉。”欢庆又叹了口气。
又坐了会,直到感觉夜里的凉气快要慢慢侵入身体了,她站起来,拍了拍手,打算回房。转身的时候,余光瞥见在月洞门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探出了小半个脑袋,晶亮的眼睛盯着她看。
“谁?”欢庆往月洞门走了两步,那小身影退回去站直了。“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