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谁负了谁(1 / 1)
欢庆玩了一阵,有些气喘,停下来把毽子丢给小方,“你试试,先踢几个简单的,丢上去,伸脚踢。把脚侧过来,用鞋面接住它,来试试。”
她说完就蹦跶到梁牧身边,闭上眼陶醉地狠狠一闻:“好香好香!”
他轻轻一笑,伸手刮了刮她鼻头,“再等一会。”却见她一脸期盼,又笑着用匕首从羊腿上剜下一块肉来,递到她嘴边。
欢庆张口就吃,满足得眉角都弯起来,“牧爷好手艺!”
“白日里还吃不够,晚些时候又要闹不快了。”
她抓着他切肉的手,“再吃一块,再让我吃一块。”
樊余看不下去,“庆哥儿,跟着二爷你还怕没吃的么?”
欢庆转头大声哼了一声,“我饿惯了行不行?”
梁牧听了,顺手把羊腿递给樊余,一把将欢庆拉到身前,她顺势坐到了他腿上,“还记着苦役营的事儿?”
“当然记得,我又没失忆。”
他抚了抚她额头,见她眼里倒是没有多少伤神之色,于是轻叹了口气,“以后不会让你饿肚子,不仅不饿肚子,还要吃香喝辣的。”
“么么哒!”欢庆乐呵呵在他脸颊亲了口,注意力又到羊腿上去了。
而斑驳的石窗外那一行人,见了这般情景,只觉得晴天里有几十个霹雳都打在自己脑门上了。
那是大王的大夫人吧?
她坐在那商贾的腿上吧?
他们有说有笑可乐呵了吧?
她还……还……亲了他一口!
光天化日之下,这大夫人……难道不是□□?
冯柏只觉得一阵气血往头顶冲上去了,抓着佩刀就要往里冲,恨不得一刀宰了那妇人!什么劳什子的大夫人,她还留着个儿子在大王身边呢,竟是跑这里来勾引野男人来了!不守妇道,恬不知耻,更是无可理喻!
当然,冯柏嘴里头是说不出这三个词的,他抓着武器就往月门一站,吼道:“他娘的贱妇人!老子宰了你!”
把刚拿了一片羊肉往嘴边放,目不转睛看着小方踢毽子还不忘嘲笑两句的欢庆也惊了一记。
梁牧倒是反应比她快一些,立时攥紧了匕首,站起身来,将她拉到了身后。
冯柏身后一行将士,虽说将刚刚那一幕看在了眼里,但到底也是宋王家务事,他们不比冯柏与宋王的关系,是看得却管不得。于是只是跟着冯柏进了月门,却没有动作。
“他娘的……”
“喂,你谁啊?随便闯进来就出言不逊,谁教你的?”欢庆人躲在梁牧身后,嘴上没歇着。
“你……”冯柏脑袋里充着一股气,唰一下就拔出了大刀,“你这妇人真不知羞耻!老子今天就替大哥宰了你!”
“你大哥谁啊?”
梁牧冷着脸,心里猜到了九分,眼神阴阴地盯着面前一行人。
“我……”冯柏这回才算是将脑子里的气放了些许,皱起眉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神经病。”欢庆白了他一眼,心里和梁牧一样,猜到了。但机智的她当然不会多说什么,见冯柏没有要砍人的动作,又道:“你又是那个宋王手底下的谁谁谁吧?”
“你……”
“你什么你?我说你们宋王那一窝子人是不是都有点病?之前是那谁来着,都喊着丞相的那位,非跑到我们家里来说我是你们的大夫人,完了我要证明我不是,还在半路被韩王的人给抓走了,这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你又来了!”
欢庆越说越气,从梁牧身后走出来,“你说你们是不是仗势欺人?宋王很了不起吗?可以随便强抢民家妇女,说长得像他婆娘就直接抓回去是吗?”
冯柏被她一通给说愣了,一时无语。
梁牧听着,突道:“我们家里……这说得不错。”
一旁早就吓得腿软的樊余听到这一句差点没哭出来——这是重点吗?!
冯柏疑道:“你……你不是我嫂子?”
“谁他娘的是你嫂子?”
梁牧淡淡看了她一眼,欢庆缩了缩肩膀,道:“我才不是你嫂子!”
“那你是谁?”
梁牧极有风度地轻轻一笑,将欢庆揽到身侧,“她是梁某的定了亲还未过门的妻子。”
这下把一行人惊着了。
“你说啥?她是你家婆娘?那我嫂子呢?”
“天知道啊,你问老天爷去呀。”欢庆抓着梁牧的胳膊,心里头打着鼓。
这个冯柏她是知道的,也大约了解这个人的脾性秉性。假若这回他认定了她是宋王的大夫人,那势必分分钟要血溅三尺了。可假若他没认定,要惹恼了他,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大约也就血溅一两尺的水平,想来想去,脑袋里纠结着,一时没注意。
梁牧见她眼珠子滴溜溜转,拍了拍她抓着他袖子的手,对冯柏正色道:“这位将军是宋王的得力大将罢?”
冯柏一心疑惑立马被这一罐子蜜糖给冲散了,豪爽一笑,又立时收敛了,道:“本将正是,我晓得你是那个做买卖的,梁牧是吧?”
“是。”他依然十分淡漠,继续道:“将军想必也知道,约莫一年光景以前,周德周丞相曾来寒舍带走了某未过门的妻子,却在路上保护不得力,让她被韩营掳了去。”
“那是意外。”冯柏下意识地解释。
“是意外。现如今我二人死里逃生,将军此番起来拿人是何意?难不成是宋王见着梁某这未过门的妻子与他大夫人有几番相像,便要来请了回去充盈后宫么?梁某一介商贾,做买卖多年,一向有所耳闻,宋王乃是大义之人。”
同样一番话,梁牧说起来就仿佛是清风明月,这到了欢庆嘴里,就觉得韭菜大蒜。
一旁的樊余连连点头。
冯柏一向是个粗人,对读书人没甚耐心,却也是最敬畏读书人。以往觉着梁牧不过是个铜臭气满身做买卖的粗人,现如今一遇上了,竟是个彬彬有礼、温雅淡然的士子一般模样,一时间又下意识地软了声气。
“这……我们主公可……可是君子,绝对不会随便抢人的。”
欢庆扑哧一笑,依在梁牧身后,觉得这粗莽汉子莫名有几分可爱。
“既是如此,将军此番是为何而来?”
冯柏挣扎了半天,道:“你……你这个没过门的婆娘,跟我嫂子长得像,我们主公派我过来看看,他说,嫂子该回家了。”
话音刚落,欢庆便觉出心头像是被人用一把刀使了全力硬生生划了一道,疼得无可名状。瞬间脸色苍白,一头虚汗,已是站不住了。她猛地抓紧梁牧的手臂,想说句话出来,却只能蹦出一个字:“疼……”
梁牧一身的儒雅气息弹指间便散了,“欢庆!”他搂住她,打横抱起,对着樊余大声道:“快!请郎中来,要镇上最好的!”
“这……这咋了?”冯柏见状,也是惊了一招,跟着梁牧就要走进房间里去。
梁牧在门口止步冷声道:“请将军留步。”
他这才回过神来,挠了挠头,站在门口,跟几个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门关上了。
梁牧将欢庆放到了床上,她脸色比方才更白了一些,额头细汗淋淋,牙齿咯咯地打着颤,一双手骨节突出死抓着胸口的绸衣。他自一旁桌上拿起来一个小瓷瓶,是修衣给他准备的药丸,先前在苦役营欢庆极少发病,是以药丸剩了不少。
他将她扶起,“来,吃一颗。”
她大约是听不到他说话,只是赖在他怀里,疼得厉害了,连颤抖都不得力,轻轻微微地发着抖,双眼无神。
梁牧没有法子,将药丸放进自己嘴里,略微咬碎了,薄唇就着她的,覆了上去。好容易把药渡进了她嘴里,她却没有吞咽下去,兀自还发着抖。他又倒了一杯水,一点点润入她口中,眼看着她缓慢地一点点到底是吞咽了,心头才松了口气。
没多久,她便不发抖了,闭着眼睛,额头全是汗,累极地靠着他。
梁牧眉头皱得死紧,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儿十分棘手。且不论欢庆身上这毫无定数又时不时发作的毛病,就光是宋王那一批人就够麻烦的了。涉及女人,事情总归要比寻常复杂些许,而这个女人偏恰是宋王的正妻夫人。
“牧爷……”
好一会,欢庆虚弱地睁开眼,轻轻拉了他的衣袖。
“我在。”
“我们……要跟着那大傻子去,去一趟宋营。”
“我知道,你说过。”梁牧柔声道。
她没有多说话,静静地依在他怀里,那疼痛一阵一阵的。大约是因了修衣的良药,疼起来没有最开始那样剧烈,只是一阵一阵揪着疼,还算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牧爷,我知道她不甘心。”她道,“也知道她不放心。”
梁牧皱着眉,念及她说到的那个“她”,心头一阵阴影。
不甘心被弃,不放心孤儿。
她心里想着,轻轻闭上了眼睛,那胸口的疼痛化作了无边无际的酸楚,仿若大海一般要生生淹没她了。
那些在雾蒙蒙的梦里闪现过的场景,越发地清晰起来。欢庆静静地依在梁牧怀中,看着那一幕幕场景,她苦哈哈地做粗活,逆来顺受地忍着家里人的苛责,她曾经却是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她一身粗布衣裳,躺在破零破碎的茅草上,为那个宋王生孩子。她疼得死去活来,紧紧抓着手边的茅草,心中唯有一个为他续后的念头。欢庆细细地看着那个任劳任怨的女人,好像那一张汗水涔涔的脸上还是带着对那个男人的爱恋与依赖的。
而这种爱恋与依赖却被他一次次甩到袖口,落到地上。每一次都添上一道裂缝,终于在最后成了支离的恨与怨。
她寻死的时候该有多么不甘与绝望呢?
也是因着这一份强烈透骨的不甘与绝望,才会在欢庆魂魄到来后,那个女人依然久久不散吧?
是那个叫张伯荆的男人负了曹云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