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小侍女(1 / 1)
夜里,张伯荆宿在妡姬处。
张如意已经接近一岁了,小孩子长得快,多久前才是小小的一坨粉肉肉,如今看起来已是四肢张开,会把手放进嘴里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咯咯笑的娃娃了。
张伯荆本是十分欢喜他的如意孩儿的,每日必要逗一逗他。然而今日听了韩营传来的消息又听了周德一席话,心头像是蒙了一层乌云。
看着眼前这个可爱的胖娃娃,他蓦地想起当年曹云婵生下张景乐时候的光景。
那时他们还在沁县,家里穷得叮当响,曹云婵每日都要忙里忙外干所有的家务事不说,有时还得面对两个好吃懒做的嫂嫂的刁难。她那时从未有过一句怨言,连带怀了景乐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白日里做家务,待他回家了便伺候他。
有时他为她出个头,还被她拦着,就怕生出家里人的矛盾。
她生景乐的那一天,下了雨,墙上地上都湿湿的渗着水。他们家里的床不大,地上直接给铺了草席,又叠了好些茅草稻草,在草上又垫了两块破布,她就躺在那上面嘶声地喊着疼。那大概算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喊疼叫苦,听得他站在门外十分揪心。
足足有两个时辰,她的声音都哑了,才听到一声响亮的婴孩的啼哭。
张伯荆生命中第一次做爹爹的欢喜便是那一天了,他在那湿漉漉而破败的屋子里,抱着一身血渍的曹云婵,心里头是发过誓,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孩儿和孩儿他娘再过这样的苦日子。然而没多久,他就离家出了门,阴差阳错地跟兄弟们起义、反魏……
这中间,他的老父亲去世他都不知,也是曹云婵守了三年丧,连带守着他的那一份。他把她接来栎城的那一天,她衣袖上的白条还没有去。
她说:“爹去的时候你没有在,我要为你那份再守三年,爹会不高兴的……你不是不孝顺的孩儿,你是出去做大事了,爹他知道的……”他那时听着抱着她痛哭。
可怎么就变成了那样,他将她摔在地上,恨恨地指着她痛骂,骂她不配做老张家的媳妇……她怎么就不配了呢?
这天底下除了她还有谁配得起做他张伯荆的妻子?
心念至此,他闭上了眼睛,将眼角的濡湿一点点咽回肚子里,复而再睁开眼,入眼的是妡姬一脸的担忧与暖黄油灯下如意那胖乎乎的手脚,他静静看了会,轻叹一声,“乐儿呢?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去哪了?”
妡姬垂下眸子,道:“大王想乐儿了。”又浅笑着抬头依在他身侧,“乐儿一直跟着周丞相读书呢,只是瞧乐儿那模样,不知是不是……不爱读书……”
“不爱读书?”张伯荆皱起眉,“我儿是要做大事的人,怎能不爱读书?”
妡姬神色蓦地一震,又收敛得飞快,笑道:“大王,乐儿还小,您跟他较劲呢。妾想着,乐儿这样的年纪,许是课业重了些,他才七岁。”
“这事儿你犯不着忧心,你照顾如意就好了。”张伯荆思考了一番,“乐儿就跟着周德学吧,你啊,太多事上心头,我瞧着人都瘦了。”
“乐儿是大王的长子,娘亲又不在身边,妾看着心疼。”妡姬道,“也不知道是谁跟乐儿嚼的舌根子,有回妾遇着他,他竟说自己没了娘亲……”
张伯荆轻叹了一声,对这个话题似乎并不想回应,淡淡看了眼妡姬低眉顺目的模样,“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吞吞吐吐的。”
妡姬闻言一阵伤感,望向张伯荆的眼睛竟霎时波光粼粼,未语泪先流。
“大王,妾……听闻,姐姐她……是不是得了瘟病了?”
见张伯荆脸色凝重未发一言,妡姬又哭道:“大王,我们把姐姐接回来罢?姐姐她一个人在外面那样久,受了那样多的苦楚,将她接回来罢……”
“我会把她接回来的。”他抚着她的手,轻叹一声,“她是我张伯荆的大夫人,我一定要将她接回来。”
手中的一双柔荑蓦地一抖,面上却还是和平的笑容。
张伯荆道:“妡姬啊,你一个女人家,有些事情就不要多打听了。”
妡姬眼中万般的晶莹瞬间化作了惊恐与委屈,“大王,妡姬……妡姬做错什么了?”
张伯荆轻轻替她拭去泪水,动作十分轻柔,语气却带了一丝冷漠,“前朝的事情,你就不用多操心了。我前脚才知道的瘟病,你后头消息倒是也灵通,这样对如意不好,你就不要分心了,安心照顾如意就是。”
妡姬心头漫上来恐惧,只得道:“大王,妡姬也是担心您……以后,不会了。”
“那就好。”他说着把她揽入怀中,看了眼透进了屋内并不明朗的月光,“明日把乐儿叫来,我同他说说话。”
“是。”
————————————
天还未亮,灰蒙蒙的光从密密的云层中透出来,轻轻落到韩营的帐篷上,给这一大片驻军蒙了一层阴郁的灰黑色。
几个士兵偷偷摸摸从营地西南处走出来,仿佛做贼似的四处察看一番,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几句,就头也不回地直往西北方向跑去,那是大兴河的方向,再往西走上百里就是韩宋的东西之界了。
没过多久,一个身着铠甲的将领从营地西南处驭马而出,身后跟着几个骑兵,脸色凝重地望着那几个士兵逃走的方向。
“将军,今天又逃走了四个。”其中一个骑兵见领头将领似乎不打算追,便道:“是不是要去追他们?”
将领眉头皱得死紧,往那方向看了一会,调转马头,“你们去追一下,追上追不上都别杀人,我去禀报大王。”
“是,将军!”
将领回返来到韩王营帐,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说话声。
他在帐外禀报了一声,“大王,虞舒正求见。”
“进来吧。”韩王的声音显得有些疲累,营帐里站着两个军医,俱是脸色沉重。
“军中没有女人,哪来的女人去给她看病?”
“哎,大王,只怕这般下去,她……也是命不久矣。”
虞舒正闻言,拱手道:“大王,发生何事了?”
赵頫对虞舒正一向器重,也不似对杨子路那般心存疑窦,于是叹气道:“曹云婵的瘟病愈发厉害了,扩张到了身上。”
“啊?那该……如何是好啊。”
一名军医道:“大王,恕老臣直言,此次恐怕并不是瘟病。瘟,皆相染易,病状相似。现如今,但凡是不喝那水的人,便不会得这病。臣唯恐……是有人下毒。”
赵頫眼中射出利芒,寒声道:“此事本王心中有数。你们二人先下去罢,派几个人去找找附近城镇是否有女妇人,找几个来。”
等两人出了营帐,虞舒正才禀道:“大王,今日又逃走了四个兵士,我已派人前去追赶了。”
“知道了,追不上就算了罢。”赵頫一拂袖,语气中透出无尽的苍老,“这些将士们,当初跟着本王南征北战,也吃够了苦头。现如今,粮草紧缺又战事拖延,这里又远离我们的家乡,想逃走也是人之常情。”
虞舒正知道,赵頫虽然平日里雷厉风行,仿佛不近人情,对待这些自家将士们却是极好的,也只有叹气道:“这般下去,怕是熬不到决战那时候,我军……我军便已自内溃散,大王……”
“本王知道你想说什么,当初瘟病爆发之前还尚可一战,现如今若是要拖着病躯去跟宋军打仗,毫无疑问是自寻死路。”
“只怕,宋军宵小趁着这当口……”
赵頫凝了表情,不再说话。
虞舒正犹豫一番,道:“大王,不如……将那曹云婵送回去,用……用她换一时和平?”他话刚说完便又长叹一声,“哎,这等下作的事……末将,不能为我王分忧解难,实在是愧对大王!”
赵頫看了他一眼,轻笑道:“你有何愧对于我的?我赵家军若是要找出一个绝对忠心耿耿的人,除了你虞舒正还有谁?”
“大王,军师他……”
“行了,这事本王再想想,你先下去罢。晚两个时辰,随本王去看看将士们,我军军心不可这样一直低落下去。”
“是。”虞舒正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大王,还有一事。”
“何事?”
“那两个商贾也得了病,许是不知道内情,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他们要如何处置?”
“他们?”赵頫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死了扔到乱葬岗。”
“是,大王。”
两天后,虞舒正从最近的城镇找来了一个少女,看模样似是从一般百姓家里买来的姑娘,也不知给了多少钱,手里提着个破布包裹,满脸稚气,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倒显得有几分机灵气。
她大约被告知过要做什么,瑟缩着肩膀被带进营帐后,就十分自然地看向屏风后,面露一丝惧意,想必是知道里头的人得了瘟病,然而也没有退却,只静静站着。
“夫人……”
“出去!”不待虞舒正说完,屏风后就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我不要见到你们!通通出去!你们这些刽子手!王八蛋!”
虞舒正眉头一皱,继续道:“夫人,韩王宽宥,给您找来了一个侍女。”
“我不要!都给我出去!”屏风后的愤怒还高昂着,“要不是你们这些王八蛋,我的脸不会变成这样!医病有什么用?我的脸会回到原来的样子吗!”
虞舒正看了一眼一旁一直默然不语的军医,那军医于是道:“夫人,倘若您任由这病症这般下去,怕是……真的药石无灵了,还望夫人三思。”
“三思?思个屁!”屏风后飞出一个枕头,砸到了地上,那少女见状往后退了一步,“人活一张脸,脸都没了,还思?我现在就想撕了你们这群王八羔子!”
虞舒正实在无法理解宋王的夫人怎是这样的人,然而想想宋王那肚子里装不下几滴墨水的德行,又觉得这一对夫妻俩真是天作之合。于是也没有别的念头,只是轻轻一摇头,对那少女道:“你留下来照顾夫人,不得有闪失。”
“是,大人。”那侍女应下了。
军医见状也不与屏风后的人多言,也转头对少女道:“桌上放着今日的药,晚些时候你给煮了,让夫人她服下。”说着又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这是外敷药,你给夫人涂在起红斑块的地方。”
少女收了药,“是,大人。”
没一会,营帐里的人都走完了,只留下门口两个守卫。
这少女将这营帐仔细看了遍,又瞄了瞄营帐口的帘子,还挺严实,才紧紧提着包裹走进了屏风后。屏风后摆着一张木床,床上坐了个……没什么坐相的女子,脸上有淡淡的红斑块,却决然没有先前带她来的那个将军说的“溃烂而不堪入目”。
这女子见她进了屏风后头也没有什么惊慌的情绪,一脸泰然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反先前尖刻的声音,温和道:“姑娘你来啦!”
她莫名对眼前的女子生出一股好感,对着她和善的笑容也露出一个浅笑,“嗯……是一位公子托我来寻你的。”
“是不是一个长得特别俊俏的公子?”
她一愣,有些脸红道:“他……许是有些俊俏。”
“许是?”
“他来的时候,穿着破布烂衫,也……也未有束冠,小女子见他洗了脸,看起来是,是有些俊俏的。”
床上的女子听了,微嘟起嘴,“也不拾掇拾掇就直接去了么?”仿佛是自言自语,有一会,又猛地抬头,炯炯的目光盯着她,“那他给你讲了什么?”
“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少女说着从包裹里找出一块小竹排,做得倒是精致,只是有些脏,一头系了跟红绳,竹排上写着一个“木”字,“说你看到了就知道了。”
欢庆眼睛一亮,从床上站起身来,“你把包裹给我看看,是不是一套衣服?”
“是,公子特意嘱咐我,让我多带一套。”
“很好!”欢庆贼贼一笑,蓦地起身靠近那少女身边,“来来来,接下来咱们商量点正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