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番外)局外人(1 / 1)
我和他交谈。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支持他的方式了。当然,由于中间隔着的那扇玻璃,我们只能通过唇读来交流,并使用你父亲的无数项发明之一,一种语言。
还记得你的唇语课和维渥语课成绩吗?你不用费心就可以熟练掌握这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语言,这显然是继承了你父亲的天赋。那是很久以前了吧,当你母亲提出“想用别人都听不懂的话交流”之后三天,他拿着一本写满词汇和语法的本子来到我们面前。
“我们当然可以做到,梅琳达。”一如既往,他微笑着满足她所有不着边际的要求。
密语(我们本是暂时这么称呼它,到后来就懒得改了)混合了古希尔字母、古奥哈的构词和……令人惊讶的是,本应是每个奥哈公民死敌的维渥的一些语法。他说:维渥的语法就像这个民族一样,自由而散漫,讨人喜欢。
真奇怪,不是么?他明明比谁都热爱那些从不变化的数字和公式、那些严谨而巍峨的逻辑证明,却又比谁都热爱着大什格群岛慵懒的阳光、比谁都热爱着自由。
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发现这点后我更爱他了。我越是了解他,就越是爱他。
言归正传。你母亲是他的优秀生,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可以用它来写诗了。而我呢……像以往一样差劲。
在我完全掌握之前,他们两个(主要是你母亲)总是故意使坏,在我面前用密语交流。我再一次被排除在外了,又或许从来就没有进入过。
从那片薰衣草田开始,我就该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局外人。但我从未甘心如此。字母、单词、语法……我一遍遍地练习,对它比对自己的必修功课上心百倍,终于掌握了它。他们无法再用这种语言把我排除在外,但这并不能改变自己的身份。
局外人。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母亲估计早就把那些词汇语法和军事史课一起忘得一干二净,我却连最微小的词形变换都记得。
“抱歉……”我想对他说的话那么多——他的伤口、他的打算、我做出的努力、研究所的真相、对策、往昔的时光、你母亲和你、我对他的爱……开口时却统统归于这一个词,“抱歉。”该死,又是这个。
你父亲大概是笑了,接着他的嘴唇抖动了起来。但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我一个知道那不仅仅是抖动。他说:“别傻了,维克多。”
说实话,这感觉很好。所有人都被排除在外,只有我和他。
十年的相处,只有这几天,我似乎摆脱了自己的可耻身份。
你或许会因为这样的心理而讨厌我,艾嘉,但这就是我那时的心情。我必须得告诉你。
然后我们开始天南地北地畅谈——谈你、谈你母亲、谈他和梅琳达未竟的蜜月计划、谈我和你一起在后院种下的花、谈我们在学院的往事、那片薰衣草田、学院图书馆的哲学区、谈总是蹲在我俩宿舍门口看门的大黑狗“老伙计”……我们什么都谈,谈诗人、诗歌和艺术,谈米耶、霍尔拉……当然,这部分主要是你父亲在谈。
我不得不笑着,装作毫不在意地看着他被研究所的检测版产品折磨地渐渐虚弱、渐渐憔悴。我说:“安德烈,服个软吧。哪怕假装一下。”
他笑着回答,就像是听到你母亲又一个任性的要求,“不,不,维克多,你知道我不会的。”
他说,没人能强迫他回到那个地方,他绝不会做出任何有违那天誓言的事。他说为了守护这个誓言,他可以背叛一切。“包括你。”他强调。这时我更爱他了。
我的指甲深陷进肉里,看着他不断消瘦,不断接近死神的大门。见鬼,如果他没有爬上那个屋顶,非得把该死的真相公之于众的话就好了,我不止一次地这么想着。那时我和你母亲都不能真正理解他的行为,这不只是犯傻,还是叛国。
但我从未停止过爱他,从我见他的第一眼开始。
后来,我告诉他了。我说:“安德烈,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他笑了,说:“我知道,维克多,一直都知道。”
我想,他一定是没有看懂。或许是“爱”与“生命”两个词在他的语言中太过相似,或许是维渥式的松散语法太有模糊性,或许他读到的是“安德烈,我活着,我一直都活着”——无论如何,他笑了,说:“我知道,维克多,一直都知道。”
但我却因此更爱他了。
五天的最后期限很快就到了,但审讯者们仍未得到你父亲的效忠声明。安德烈是个真正的勇士,他比这里的任何人都要瘦削、文弱、苍白,却比这里的任何人都勇敢。这就是他,挺过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威逼利诱,让折磨他的人感到强烈的危机。
但最后的期限来临之前,他们突然有了个好主意——一个其实早就植根于他们内心的龌龊想法——用最下流、最卑鄙的方式,摧毁他的自尊。刚刚提到过,你父亲很迷人。显然,不止你母亲和我这样觉得。
我把自己发现的这一点告诉了他。他没有惊慌、没有绝望、没有我想象中会出现在他脸上的任何一种表情。你父亲说:“把那个给我吧,维克多。”
我明白是什么意思,当然明白。我一遍遍地重复着、恳求着:“不,我不会的,你明知道我不会的。”
他只是笑着说:“你会的。”
我花了一整个晚上踱步、试图说服他,最后跌坐回你母亲身边,掩面痛哭。我比任何时候都要爱他,所以也清楚地明白,此刻应该做出怎样的抉择。
我贿赂了一个狱卒,从脖子上摘下多年来那从未离身的小瓶子。那只易碎的水晶瓶里装满了透明的液体,看起来毫无威胁。然后它变得愈发模糊。
他拿到那个瓶子后,我感觉无法呼吸了,像是一直大手紧紧地攥住我的肺部,把最后一丝气体压榨出我的胸膛。我又开始流泪。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候了,可我还没准备好。
但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一拿到瓶子就将它服下,而是长长地、深深地呼吸着。他笑着,仿佛身处他和梅琳达蜜月计划中的大什格群岛的海滩、你们家后院中那片盛放的薰衣草中……像是十几年前,我、你母亲和他一同散步的、布满落日余晖的训练场地。
那时,梅琳达突然停住脚步说:“见鬼,我必须得跟你结婚。”安德烈说:“除了见鬼以外,我都同意。”
我站在他们身旁,看着余晖打在他们扬起的嘴角上,居然从内心底为他们高兴。我本以为自己做不到的。
艾嘉,你父亲是个热爱生命的人。无论是奥哈的、维渥的,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时刻,他决不会放弃任何一条生命。这就是为什么他“背叛”了奥哈,这就是他与自己深爱的土地决裂的原因,也是这么多年来,我和你母亲锲而不舍地努力着的原因。
我们没能让他看到大什格群岛阳光明媚的海滩,花园中盛放的薰衣草,没能让他读着霍尔拉终老在炉火旁的安乐椅上,没能让他看着你成长为现在这样优秀的人,我们不能让别人也遭遇到这样的遗憾了。
终于还是写到这儿了,艾嘉,或许你注意到我的笔迹开始颤抖。剩下的事我宁愿一辈子也想不起来,但我还是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要告诉你,你的父亲是怎样面对死亡的。我要告诉你,他并没有抛弃你们,他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任何歉意——他不需要对任何人、“任何人”,艾嘉,道歉。
那些审问他的人走了进来,我们可以从中辨认出一张老友的面孔。你猜得没错,他就是这个龌龊计划的提出者——我们学生时代的死对头,现在的皇室安全部部长约瑟夫·达曼。他再次询问安德烈是否有意愿改过自新、效忠祖国、为自己的背叛道歉,你父亲又重复了一遍他从未更改过的答案:“不。”
我看着他们越逼越近……约瑟夫撕碎了他身上褴褛的囚服……安德烈早就含在口中的瓶子并没有使他的嘴型有任何含糊,他说:“维克多,谢谢你。”
忽然,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一切——我降生、长大、认识你母亲、在陆军学院学习、认识安德烈……整个二十年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能听到这样一句话。
我——艾嘉,你一定听腻了,但我还要再说一次,更爱他了。
说起来,艾嘉,到现在还没有向你解释你父亲含在口中的玻璃瓶子究竟是什么,对吧。我的疏忽,一谈到他我就停不下来。
那个小瓶子——是个意外。它是你父亲毕生惟一一个有着显著杀伤力的作品,其毒性足可以毒死一头水牛。这是他十岁时用药剂课上剩下的材料配置的,只是为了消灭肆虐在我俩的宿舍中的老鼠。
不得不提上一句,他的本意是毒晕它们。但后来事情开始变得不可控制,给我们看门的大黑狗吃了毒老鼠,倒下死了,眼角流着仍然具有剧毒的黑血。
那时,看着“老伙计”的尸体,你父亲发誓,此生不涉足任何有可能沾上鲜血的领域。他说他太幼稚,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他说,为了这个誓言,他可以背叛一切。包括我,他强调。
的确他背叛了我。他干干净净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片他曾深爱却又背叛了他的土地,把我一个人留下来,面对肮脏和仇恨。我发誓要为他报仇。
在约瑟夫的嘴唇碰到他脖子之前,他咬碎了那个瓶子。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剧毒的药剂多年的盛放已经使它的结构破败不堪,哪怕是我的坚固咒也无可奈何。
这时你母亲突然动了。她把头埋在手里哭了起来。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迷幻咒也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有效,她早就醒了。我伸手搂住她。我们互相支撑着,度过最艰难的时刻,到最后谁也分不清是谁的哭声、谁的眼泪,到最后,我们相视大笑。
“世界已安息。”梅琳达朗声道。
我知道这是萨拉拉唯一一首色调沉闷阴暗的诗。“我本是魔鬼/而你却是懦夫/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世界已安息。”
千百年来文学评论家们从未停止争吵这首诗的寓意,我也为之深深迷惑。而此时我却发现,它的意思多么明朗!
我们是懦夫。
如果屋顶那时,人们没有从他身边路过,认为事不关己就沉默不语呢?如果我们就站在他身后,陪他一起呐喊呢?如果我们拼却一切,和想要逮捕他的人拼命呢?我们都是懦夫。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为了无辜的人,为了你父亲,同时也为了我们自己。魔鬼已经够多了,这个世界最不需要的就是懦夫。
你父亲早已被对外宣告死亡,所以他们只好将他秘密火化,把他的骨灰倒进下水沟——倒进了这片土地最肮脏的地方,让他年复一年游荡在秽物与脏水中,年复一年地深陷在不见阳光的地下,但感谢诸神,我知道,他不在这儿。
他这会儿一定坐在大什格的海滩上,捧着他最爱的《时间哲学导论》,任凭沙子烫红他的双脚、海浪拍打他的衣襟,最炙热的阳光在他发梢闪烁、永恒的时间在他指尖流转。
他就该在那儿。他属于那儿。
就写到这儿吧,我得去找点纸巾。
爱你的,
维克多叔叔
不知道这些对你有没有帮助。愿你一切都好,见到梅琳达帮我问候一声。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