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第九十七章(1 / 1)
虞毕出拍了下他的肩膀,手掌袒护似的往内揽了一下,道:“玫玫,把人带进去再看。小乔,你带人去找先生和三儿,大乔清点人数,格里带支队伍再去巡查一遍,警惕再有埋伏。其余人整理一下……斯瑞和老爷子呢?”
他一字一句说得温和,一路的戾气在此处的战役后消亡得无影无踪。
“老爷子说之前的防水弹威力不够大,要加紧做新的出来。”格里答。
那还不够大?都波及方圆几里了……
虞毕出抿抿嘴,“那就这样。”说着硬拽着姬远的肩膀走了。
姬远挣扎了一下,没反抗过,被虞毕出拉进了帐子里。
“放开!我还要看……”他使劲一推虞毕出的手,双目睁圆,抓回刚被他推开的手。他扒拉着衣服上漫漫溢出的血渍,问:“这怎么回事?”
虞毕出没什么好气地收回手,“中了几颗弹。”
“你不是有蚕丝软甲么?怎么会……”
对姬远偶尔的蠢虞毕出完全是无言以对,更懒得解释,软甲是无袖的好么!
他坐下脱衣服,扔了把匕首给姬远,“肩膀后面还有一颗,给我挖出来。”
从未碰过真刀真枪的姬远懵了,不知所措地接过匕首,上面殷红的血迹未干,触目惊心。
“愣着干什么?快点!”虞毕出催促。
“我……我我……”他舌头突然打了桃结,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虞毕出手臂上荡来荡去,小臂上有一个血淋淋的坑,肩膀后面的还是个血窟窿,形状圆润,血流不止,颜色深的近黑……
他除了没用的脑子外,什么都动不起来。
虞毕出无奈,“拿来。”
姬远战战兢兢地吧几首递回去。虞毕出有些艰难地动了动左肩,扭过脖子,手起刀落,一块肉已经剜了出来。他咬咬牙,那刀尖触了又触,子弹才被剔出来。
他把匕首一扔,抹了两把血,口气急促道:“包袱里有金疮药,拿来。”
“哦!”姬远手忙脚乱翻出来,盯着瓶子又愣了一会儿,“直接往上倒是吧?”
虞毕出:“……”当初徐老头被他折腾活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嗯……”
听见虞毕出轻哼一声,姬远抬抬脸,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眼睛眨都不眨,生怕一个不小心把整罐子砸上去。
虞毕出看他屏气凝神的样子,方才的郁结散去不少。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姬远忽视自己关注别人,尤其是最近冷淡不堪的态度,几乎让他暴躁。
只有这时候……他细细看着他的眉眼,俩人似乎一直在一起,虞毕出却记不得他是如何变成这样子的。明明以前脸上很多肉,鼻子没这么挺,眼圈没这么深,脾气也没这么倔,一切都比现在讨喜很多。
“姬远……”他情不自禁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没出过海的人不懂,风暴前的平静与一般的安静有何不同,那是一种蓄势待发的令人畏惧的力量。
“嗯?”姬远鼻音微扬,手上的动作不停。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虞毕出的声音近在咫尺,显得温柔又冷漠。
姬远一顿,随即笑着抬起头,眉眼弯弯,看起来仍像当年那个孩子,唯有不再会说让人开心的话。他说:“是啊,这么多年过去,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他没说“不”,也没说“是”,更没说假话。
他不知道。
多么诚实。
虞毕出对他说任何话都不惊讶,也不愤怒。稍稍思考后,他又道,“我有个法子让你分清?”
“什么?”姬远眨眼看他。
“就是……”他刚靠近,外面突然传来骚乱声,然后格里的声音响彻军营,“立刻整队!喷炮手集合!东南方瞄准!”
“……”虞毕出眼神冷下来,按住他的肩膀道:“最后一仗了,你在这儿等着,那儿也别去,知道么?”
姬远点头,末了又补上一句,“你小心。”
“朝廷不可能这么快调配出军队!澎列军群龙无首,没冲突就不错了,不可能把炮口指向我们。”
“不可能这比之前还烈的火力是怎么回事!”
在众人百忙中分析时,虞毕出来了,“这是调虎离山!大乔小乔你们立刻调人马去支援缪同!”
大乔小乔迅速出发,虞毕出问格里,“对方火力大约多少?”
“根据宣庚和岑筠之前打探回来的,最多两个时辰。”
还要两个时辰……
虞毕出心里嫌弃,脸上还是面不改色的平和。
独坐帐中的姬远想着方才虞毕出说的话,思考老半天也没想出他说的法子是什么,回过味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药瓶还没放下呢,不禁好好唾弃了自己一番,都什么节骨眼上了,还考虑这种没轻没重的事儿!太不是东西了!
想着,他有些焦躁地站起来,原地渡了几圈,听着外面的炮声愈发静不下心,忖着要不去褚峥垣那儿看看,可是孟邹令他却步。
纠结半天,他一边骂着自己的胆小懦弱,一边大步出去了。
尽管古人说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但都是相对而言。意外就像天气一样反复无常,稍不留神,一个从天而降的大饼也能把人砸得六亲不认。
天上落下细密的雨丝,炮声还在继续,世界却安谧下来。
姬远突然想,等这事结束之后他就离开吧,去哪里都好,别再面对这种场景就好。
他二十四岁,终于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与不可为便不为。
正这个伤春悲秋的忧郁时刻,突如即来的一个人从他眼前晃了过去……确切的,应该是飞了过去……
飞过来的人是半蕾,她呛出一口黑色的血,十分果断地从腰间拿出颗药丸吞了下去,胡乱一抹嘴,又冲进了帐子。
等等!这不是玫玫姐和沛菡姐她们的帐子!
姬远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去,完全忘了自己过去只会添乱。
然而,这个乱他没添成。
帐子空空荡荡,一边被划了个大口,余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木然地走向里面,将角落里的……翻了个身……
姬远的瞳仁倏然增大,不可置信地拍着虞巧冰冷的脸颊,“巧儿!巧儿……”
“她死了。”虞凡从裂口后面走出来,目不转睛盯着虞巧胸口的血窟窿,怎么看怎么冷漠。
姬远张着嘴,说不出话。
“刚才有两个人闯进来想把那两个俘虏救走,舅妈动了胎气,被二舅带走了。后来牧恒闯进来,打着打着就出去了,似乎想引我娘亲她们去什么地方。”他自说自话似的走过来,眼睛依旧死死的盯着虞巧,有些讥讽地说:“我妹妹命就是好,要什么来什么,终于不用听她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说要回家了。”
姬远一个巴掌挥过去,但没打中。
虞凡退了一步,依旧那么副轻慢的表情,“姬远叔叔,在其位,谋其职,不该管的事手就别那么长,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他不聪明也轮不上你。”蒋绛背着手进来,接过姬远怀里的虞巧,又说教似的对虞凡道:“死生皆命,这是自然天常,关你什么事?”
虞凡脸色一白,致歉似的垂下头。
“蒋绛!”姬远站起来,“你什么意思?”
“教训小孩子的话,你是大人不用放在心上。”他把话拨回去,“我姐那边不用担心,虞毕出已经带人过去了。倒是你,外面雨下大了,好好呆在帐子里比较好。”
……
宣庚和岑筠的打探错误,缪同和大乔小乔没能拦截到虞歏,虞毕出“最后一场仗”的预言也没能实现。
一切不顺的糟心事,在一场顺势雨中扭转了乾坤。
虞毕出落汤鸡似的钻回帐子,把姬远吓了一跳,“雨下这么大了?”
“不大就死这儿了。”他脱掉破破烂烂的盔甲,就见姬远“蹭”的一下站起来,“你的伤怎么样?”
“没事。”虞毕出笑了一下,把湿哒哒的里衣也脱了,上面大片晕染开的血迹,伤口被水泡得有些肿。
姬远碰了一下,皱眉,“我重新给你上药!”
虞毕出不动声色地看他忙乎,突然搓了一下胳膊,“有点冷。”
“啊?”姬远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好好的八月份怎么会冷呢?不过虞毕出身上是有点凉。“等会儿吧,上完药再穿衣服。”
“我想抱你。”他又说。
姬远愣了一下,这回真不解了。
虞毕出靠近他,“记得我说的让你分清的办法吗?”
这几天每天都十分漫长,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事,尤其今天还多了虞巧和虞凡那一出,乃至于他现在脑子有点乱,稀里糊涂就被缓缓靠近的虞毕出咬上了嘴唇。
他一开始有点不知所谓,当虞毕出的手从他腰往后摸的时候,他突然明白过来,一把推开他,红着耳根子愤懑地说:“巧儿才死,你你……”
“我怎么了?”虞毕出拇指抹过嘴唇,有些留恋方才的味道。“沛菡还在,玫玫再过几个月也要生了,你想要多少孩子都会有的。”
他说完这两句话,在姬远脸上看到了过去几个月熟悉的表情,心下一紧,怕他逃跑似的抓住他的手臂。口不择言道:“我只喜欢你,这样不好吗!”
“……我知道了,我不喜欢你。”红晕褪去,羞愤褪去,他面色惨白地要收回手。
终于知道了,无论从前如何,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虞毕出。这样目空一切的喜欢,他受不起。
“不!你不知道!你还没有试!”虞毕出疯了一般把他按在床上,丝毫没有战斗了一天一夜的疲倦。他双目充血,如同一只饿极的狼。
姬远就是一只困兽,没有绝处逢生,也没有柳暗花明,挣扎,挣扎,最后死亡,像大多数没有破茧而出的蝴蝶。他无力。
这个世界没有人不在痛苦着。姬远日日为自己的深藏不露的仁义自责,为无法理解减轻别人痛苦自责,为造成无数人家破人亡自责。而虞毕出呢?
从没人看出过他的喜怒哀乐,他在迷茫中成了创世的领袖者,稀里糊涂按着天命,寻找着自己都不知为何的东西。而好不容易窥见一隅,强烈的压力令他狂躁不安。他患得患失,举棋犹疑,每日每夜地笼罩在无边的情绪平复与反思中,还被刚意识到喜欢的人厌恶了……
还是先知之人晓得事理,因缘果报,当好自为之。
姬远生平的两次眼泪都给了虞毕出,一次是意识到自己连争抢的资格都没有的时候,另一次,就是此时。
这是两人第一次欢好,姬远并非认为被个男人上了是件多么屈辱或值得流眼泪的事。他是觉得,在虞毕出进入他的一刹那,一切罪恶仿佛都过渡到了他的身上,所有人,所有起因,都是由于他。
罪魁祸首。
虞毕出亲昵地抱着他,仿佛拥有着整个世界。
许久,他又用甜言蜜语的调子问:“你当真不喜欢我?”
姬远没有回答。
虞毕出望着他直溜溜空洞洞毫无光彩的眼睛,闭眼,再睁眼,一把匕首插在姬远胸前。
他松开手,将他重新拥入怀中。
……
庆丰三十三年八月,虞毕出入主虞都,虞歏禅位,国号不变,易年号为盛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