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八十九章(1 / 1)
都说攘外必先安内,虽然虞毕出也算“内”,但堂来表去总隔着一层,还是祖宗好几代的事情。加上都内都外什么的,远近亲疏也是个不言而喻的规矩。
虞歏近几年专横霸道的名声传遍各地,但专横霸道是一方面,他还是个好皇帝,至少勤政,不沉溺声色,就是杀伐过于果决刻板随意了些,完全不听人话。
而这一点在得知姬远幸存后更上一层楼。据内宫小太监闲话,皇帝最近亢奋得紧,未时申时都不许熄灯,还会莫名其妙笑出来。当年的白公公容颜依旧,唯有性子愈发婆妈,一上嘴便唠叨个不停,结果被皇帝从身边调开做了个外监总管。
于是闲话变成了流言……皇帝思念成疾,疯了。
证实这件事是在一天早朝。
虞歏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不顾劝谏要御驾亲征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当场晕厥,三日未醒。
孟祁军的千里加急未传到皇帝耳朵里便卡死在了阴阳二界之中。
由于虞歏没子嗣,平时又是一人独大,在碰上这种情况的时候,连个主事的人都没,一时间,上下混乱。
派往梅溪的队伍已经出发了,领头的是前年的武状元,典型的没一点实战经验最多充门面用处的世家子弟。这几年尚彧天灾人祸四起,上虞都参加科考的人比过往少了一半多,剩下的一半被层层官员压榨剥削,最终留下的,就只有些冤枉钱没地花的傻大头。
这种情况算是间接帮了姬远他们一个忙。当然,顺风顺水不是老天的风格,风雨无阻才是命途多舛的创世者的代名词。
萱荷没能找到那家神秘的果子铺,六子和陶清对于她的问话久久未回复。她只好自力更生,揣着安烜教的三脚猫功夫混进了平南王府,结果踩着鸡屎运正见着蒋颉最后一面。
外界传言的是,平南王蒋颉多年旧疾突然发作,安详离世。
蒋翊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绷紧的太阳穴内回荡着他爹交代的最后一句话——“一定……要把那样东西取回来!”
萱荷不尴不尬地站在门外,锦囊还没来得及给蒋颉看呢,可是这种情况递出去真的好吗?她也是知道丧父之痛的人,虽然已经好多年前了……
少女心一发作,絮絮叨叨完全没底,她心里斗争了一个时辰,脚都快站麻了,步子还没挪动一步。
“有事出去说,别打扰我爹休息。”
萱荷一抬头,蒋翊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眼前,认真的语调听得她浑身鸡皮疙瘩。
她木然地点头,跟着出门。
蒋翊看完锦囊的内容,神色不定将纸片捏成一团,“现在人手不够,我要先找出刺杀我爹的凶手,这件事暂时延后吧。”说完一松手,一片纸屑天女散花似的落下。
“哎……”萱荷叫不住转身就走的蒋翊,一个人在原地盯着一堆纸屑着急,她还没看过内容呢!
踌躇再三的萱荷觉得就这么回去实在太没出息,决定留下帮蒋翊找到那什么下三滥的凶手,然后再问锦囊的内容。
然而这一来一去,正耽误了当中的契机。
虞歏病也病得很是时候,正好在安排完大部分事情之后,省得群龙无首的大臣们外乱未除又自己掐起来。
前往梅溪的军队是其一,其二是到韶关整兵的暗部,只是很遗憾地被人截死在了半途。其三便是童瞳的招降官员——舌灿莲花的褚峥垣。褚峥垣幸不辱命,入朝多年终于干了件正经有意义的事,忽悠童瞳军北上,支援孟邹。
最北面自以为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优势的虞毕出刚接收下顾闻游秘密送来的材料,招了一片能工巧匠,开始制作终极武器。
顾闻游参观了他们的陋居,眼中藏着不外露的艳羡,被虞毕出的几句话诱惑着住了几天。
故地重游,于每个人而言,多抵是物是人非之感。顾闻游不是伤春悲秋的角色,身处异地多年,磨平了他的乡恋,也磨平了他的年少轻狂。那些没来得及释放出的热血豪情如他曾经的长发一般,一剪子下去,成了不关己的废物。
再见姬远时,顾闻游诧异了一下,几个月不见,本来就瘦的……他本想用少年这个词,突然发现不合适了。
形销骨立的姬远抬头,特立独行的锁骨活像戳死人的凶器。他双眼阴沉,面色沉重,唇角下垂,整张脸找不到一点笑容的影子。
“小游。”没得到过消息的姬远眼前一亮,似乎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惊喜,然而说话的调子并没扬起多少,有气无力。
“外面的士兵看来被喂得挺壮实的,怎么就你饿的和乞丐似的?毕出虐待你了?”顾闻游在他对案坐下,看着桌上一堆杂七杂八的纸,拿起一张看。
“蚩徒?谁起的名字?一听就不像好人。”
姬远放下笔,“哪里不像好人了?蚩尤是兵主战神。”
顾闻游笑,“蚩尤,庶人之贪者也,及力无义,不顾厥亲,以丧厥身。被这样评价的是好人?”
“这是成王败寇的污蔑!”
“你也知道成王败寇,”顾闻游盯着他无比认真的面孔,深沉中依是脱不去的孩子气,“小远,毕出让我转告你,没必要在乎这种外界评价,等你们胜了,自然什么都是对的。”
姬远撇嘴,“这是人心。”
顾闻游:“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会流走。再说,世人哪有你这个闲暇事事讲道理,大多数人甚至连谁输谁赢都漠不关心。”
沉默良久,姬远问:“小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顾闻游轻笑,“谁以前是现在这样?你真记得自己曾是什么样吗?”
他哑然以对。
孟祁军得不到皇帝的回应,只能自己做判断。反正虞歏的目的是明目张胆摆在那儿,管他什么劳什子的理由,攻破情郎关,带回姬远。
只是作为臣子,忠,不是愚忠。
单就他个人而言,是不希望姬远回去的。
于是他审时度势,搜集八方情况,定义了虞毕出的野心。但之前与鞑族一战,他这方也是损失惨重,本想让皇帝再拨些援军过来,可梅溪那儿一出,邴州那儿一出,再抽人手估计不易。所以他就想在人心上做点文章,好让对方不攻自破。
然后便有了情郎关与蚩徒狼狈为奸妄图谋逆的传言。
北方这一带,深受蚩徒残害的百姓众多,占总体比例的七八成。但是,这片地区的人总数并不多,大多数不是居家逃亡,就是被逼着入了劫匪的队伍,再无谓善恶。
至于内部,蚩徒与情郎关编制的队伍都是吃过苦的人,许多□□离子散,落到如今田地还能相互理解感慨一下。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善良,有人的地方就有难听的污言秽语。对付这种人,用强硬手段方可。
所以孟祁军的这一手,基本没起到什么作用。
这样你不动我不动的平静维持了十日有余。被各种灵丹妙药折腾了十来天的虞歏身体终于有起色,并且第一句话就是——朕要出征!
太医可不敢把这话说出去,唯唯诺诺配了药交代完便走了,随头疼的人头疼去吧。
虞歏虽然醒了,神智却不怎么清晰,真的有些疯疯癫癫的意思。时而亢奋得手舞足蹈,时而阴沉得一言不发,端茶倒水的内侍一个个胆战心惊地提稳脑袋,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龙心就这么交代了。
与此同时,后心稳住的孟祁军终于开了第一战。
“前面大军交战,你倒自在。”
姬远回头,看到无所事事的顾闻游,又转回去,挪了挪坟前的祭品,往旁边一坐,拿起一坛酒,扒开塞子喝了口。
“战就战呗,反正我也帮不上忙。”
顾闻游在另一边坐下,神色清淡地感慨,“你这破身子还喝酒,不要命了。”
“老老实实也不一定长命百岁,”姬远递过去,“再说长命百岁有什么好,越活越糟心。”
“虽然赞同你这句话,”他接过,“但总有不想你死的人,和你舍不得的东西。”
舍不得?谁没一点?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正当理由,世上不还有许多没爹没妈没钱没势又恶名昭昭的人拼命扒拉着要活呢!这种大概叫生有可恋,为活而活,不甘心哪!
“那你怎么就能舍下万贯家财陪我这个闲人打趣呢?”他问,“不喜欢战场了?”
“喜欢,所以要远离。”不然就抑制不住了。他放下酒坛,看向没名没姓的粗糙石碑,“这是谁的墓?”
“毕出的奶奶,”他抿抿嘴,改口,“容娘她娘。这只是衣冠冢,我没有她的尸体。”
“容娘……”顾闻游细想了下,忽然笑起来,“真是遥远,不知不觉都过那么多年了。”
“你记得?”
“当然记得,情郎关那么漂亮的女人可少见,只是红颜薄命,具体哪一年死的我也记不清了。这里面葬的是什么?你会跑情郎关拿的东西吧?”
姬远摇头,怎么可能,“是一只耳环,毕出成亲的时候她托我转交的。我向沛菡姐要来给她做了个墓,跟了大半辈子的东西,好歹算个归宿。”
“有心人。”顾闻游拍他肩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大抵震颤。
姬远垂眼扶住东倒西歪的糕点,不出一声。
过一会儿,天地安静下去,顾闻游吐了口沉抑的气,姬远看他,“你若是想回来,所有人都为你夹道欢迎。”
他摇头,“不行,我有割舍不下的东西。”
谁说孑然一身是最大的放纵?偏偏有时一无所有才是最大的桎梏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