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四十七章(1 / 1)
看似漫长又短暂的大半年过去了……姬远翻着书,望了眼窗外勤奋得不像话的一二三四五六,还有周遭闭着眼睛都能摸清的陌生摆设,忽然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过去的十五年究竟做了什么?漫无边际的青灯古佛,他竟然没有丝毫明确的记忆,仿若一个不美好的梦。而真实的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身边有一群性格各异的人,嬉闹无常。
何其漠然。
他将涣散的目光收回书上,良久,看不进一字一句。
桌边放着两盘精致的糕点,纹丝未动,还有一杯凉透了的药茶……这段日子,虞玫玫变着法儿给他各种养生,吃穿住行面面俱到,俨然一个啰里吧嗦讨人厌烦的老妈子。姬远嘴上不停嫌弃,但全盘接受,那无人知道的地方汩汩流淌的温柔,连生他育他的父母祖母都未曾享有。
“哇!冻死了!”一二三四五六搓着胳膊躲进屋子,带进一股寒气。
小六捏了捏自己的脸,抱怨:“以前冬天好像没有这么冷啊,我的肉都冻硬了。”
“以前你是大少爷,自然冻不着。”小五白他一眼。
小六哑然。
小二端起桌上的茶就灌,一股凉意加苦意从喉咙蔓延入肺腑。“咳、什么东西这么苦!你怎么在屋里连杯热茶都不倒?懒死了!”他抹着嘴斜视姬远。
姬远:“……”这群兔崽子真是越没大没小了!
他靠在椅背上,做出一副长辈教训的姿态,“离午饭还早着呢,进来干嘛?小小年纪一点苦都吃不得,都出去继续!”
一二三四五六:“……”这位真有脸说人家。
小四:“大哥,磨刀还不误砍柴工呢,您这种急功近利的法子不怕把我们折腾死了?”
姬远:“怎么说话的,才几岁就死不死啊,我看你们年轻力壮多吃点苦怎么了?自古磨砺出英雄,懂不懂?”
“要能给我个暖炕一辈子饿不死,狗熊我也认了。”小六蹲在暖炉旁边烘手。说说想想都是好听的,可要谁都能把说的想的付诸实践,哪还轮得到他们啊。
“没出息!”姬远拍一把他圆溜溜的脑袋,转念一想,“算了,休息就休息吧,天气也实在是差,你们都辛苦了。”说着,把桌上的糕点端给他们:“吃点东西补充补充体力吧。”
他们七手八脚地一人拿两块,盘子立刻空了。
小一瞄着姬远桌上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的书,摸不清他的意图,问:“大哥,你到底打算让我们干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口,六双眼睛齐噔噔注视向他。
姬远微微一笑:“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几人立刻皱起眉,小三试探着问了句:“做土匪?”
姬远眨眨眼睛,“差不多吧。”
众人都不说话了,但都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有对好爹妈的小五直言不讳地开口,“这是不对的。”
姬远被她的直爽镇静了,“噗”地一声笑出来,小五还真是个直性子,打趣问道:“哪里不对了?”
刚进来的几人还觉得他一副正经模样,一下子又开始发神经了。
小五沉默了一下,“烧杀掳掠……会有很多无家可归的小孩,大人无法生计,老人不得善终,怎么会是对的呢?”
其余五人也沉默,苍北九城不就是个活生生近在咫尺的例子吗?
姬远头疼了一下,他竟然没看出来这是个大棒槌,麻烦大了,于是他转口问道:“如果是眼睁睁看着别人烧杀掳掠呢?”
小五摇摇头,“如果我在那儿,肯定不能坐视不理。”
太正义了!姬远感慨,怎么这孩子能好生生活到现在呢?
他不知道两件事,第一,人说话时的勇气远大于做事时,何况一个小姑娘;第二,小五的父母是在她面前被鞑子活生生打死的,有了这样的经历,她心中如何不后悔?如何再次坐视不理?
“你们呢?和她的想法一样?”
小六弱弱地说了句:“害人不对。”
小四想了想,语态模糊地说:“那还得看是什么人,若是像鞑子那样的恶人,杀了也不为过,若是好人,实在是不应该。”
他话刚说完,就听姬远冷冰冰接了句,“你的意思就是以牙还牙吧。那我问你,那些鞑子就没有老婆孩子父母长辈了么?”
小四被他的口气吓得一怔,不明白这为鞑子讨说法的腔调是怎么回事。
小一听不下去了,把小四往身后一护,“大哥,那些鞑子洗劫我们城镇的时候可没有那么善良!”
“所以你是打算和那些鞑子一样?”
小一:“……”明明是你说要我们烧杀掳掠的。
姬远转向欲言又止的小三,问:“你想说什么?”
小三是一个屠户的儿子,对那种花里胡哨的正义感没什么追求,另一方面,倒是出人意料的通慧达人,“嗯……我觉得小四说的还有一点不对,”他拧着眉头,觉得自己想法有些离经叛道,“其实世上没什么好人,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害过人,不一定是刀枪棍棒,也不一定闹出什么人命……”
被姬远说也算了,竟然被一个只比自己大了一个月不到的人说教,小四脸红脖子粗地打断他:“胡说八道!”
姬远把小三往自己身前一拉,躲过小四横飞的唾沫星子,“你继续说。”
小三有点不敢看人,他从前对他爹说过一点点这样的话,结果被扇了一个大耳光。不过看着姬远,他好像能说出口。“最普通的就是市井的流言蜚语,好像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却能害到很多人。”说完,他鼓起勇气对着小四,道:“要是有人背地里说你坏话,但他对大多数人都很仁义,你觉得他是坏人吗?”
“当然是!”小四想也不想道。
小三松了口气,“就是这个样子,但凡一个人开始说,就会有更多更多的人,三人成虎,有些事无心,有些事有意,谁也说不清楚。就算是道者无心,听者有意,伤害也是坐实了的。若是这样能算,就我见过的人里,没有一个好人。”
小四低下头。
小五接上,“就算这样,也不能是害人的理由啊!”
小六没骨气地附和点头。
姬远托着下巴,听到了有趣的东西,他还没有下过市井呢,不知道小三说的,不过世人嘴碎也是千古不变的事实,没什么好反驳的。
于是,他打了所有人一巴掌,用之前安烜刺激他们的话茬,“所以呢?我供你们吃供你们穿供你们住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来当仁义君子的,世上也没人稀罕你们的仁义。”他见众人脸色惨白地低下头,又道:“假如你们饿得快死了,我给你们一个包子,让你们去宰一个素不相识的乞丐……宰不宰?”
小三抬头,“宰!”
小一小二小四也纷纷缴械投降。
小六犹豫地看了小五一眼,墙头草地站过来,“我要肉包子。”
姬远被他逗笑了,转看向这里最有骨气的女中豪杰——小五。
小五说:“这是不对的。”
姬远:“……”现在把她灭口来得及么?
她道:“既然你觉得什么人都可以杀,为什么还要提醒我们鞑子也有老婆孩子呢?”
被自己办起的石头砸到脚了。姬远站起来,小五瘦弱,还不到他肩膀,乍一眼,居高临下并没有带来多大的优越感。他的左手放在小五的头上,像是抚摸,其实是紧紧按着。
小五突然紧张起来,这个笑着让他们去烧杀掳掠的人一定也能轻易杀了他们吧。
只听姬远感叹似的口气幽幽响起:“有对好爹娘真是福气啊,可惜他们护不了你长成一个真正的正义之人了。”
闻言的小五一颤。
“小五,你听好了,”姬远的脸倏然出现在她面前,她瞳孔一缩,本能想避开,被他强行固定在原地,“仁义该是人的本心,但我让你做的才是你活下去的方法。这世道没有白吃的饭,更没有能还回去的恩德。”
双瞳相对,小五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眨不眨地盯着姬远的眼睛……一直以来那么生动纯粹的眸子,原来靠的近了,是这样的死气沉沉毫无涟漪?
“给我个反应。”姬远眼皮微敛,不上不下的嘴角是说不出的残酷。
小五鬼使神差地啄了下脑袋,泪花潋滟,被吓哭了……
其余五人也被姬远吓了一跳,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差点憋死在原地。
“哎——”姬远一看她哭就软下来了,手足无措地哄着,“我我我……我说什么了啊,你你……别哭了,我错了还不成吗?你们谁过来哄哄,小六!看你们平时走那么近!过来过来!”
一群大少年哄了老半天,小五大概是好久没找着做女孩子的感觉了,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还不是那种姬远式的哇哇大叫,而是抽抽噎噎哼哼唧唧,姬远真觉得她肺管子都要断了。哎……他叹了口气,玫玫姐已经够忙了,要是再给她添堵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最后,各人各占据一块地方席地而坐,眼巴巴看着她不停地抽泣,抽泣,抽泣……做睁眼瞎吧。
直到小五抽到最后终于没气了,才抹抹脸走向姬远,怯怯地拉住他袖子,道:“我……我错了,对不起。”
姬远:“……”原来是吃硬不吃软。
其他男孩子眼睛睁得鸡蛋那么圆,无法理解这个场景。果然女人心,海底针。
微妙的教育事件就那么结束了。姬远心里总没有底,小五的那声“对不起”听得他心里毛毛的,其余人基本也是赶鸭子上架吊着脑袋威胁的。姬远觉得自己真没有领导人的才能,能做个狗头军师已经很被看得起了。
如此一晃,已是年底。
年底前的最后一个月,几乎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蒋绛蒋翊还有问旋回平南了,大乔小乔忙着给营地的军士们发放过年的压岁钱,虞玫玫和蒋沛菡还纠缠在万恶的商圈之中,诸葛韷忙着研究两头份的药,三儿打下手,凌丝就不用提了。虞毕出莫名其妙失踪了几日,没人知道去向,姬远拖着安烜一起陪一二三四五六耗着,他再也不想碰到上次的糟心事了,死也要找个手拉手的。
然后,年夜饭——
……结束。
姬远是个沉不住气的,被安烜两三句话激得面红耳赤,大概是为了报这段时间的拖累之苦。于是俩人从开桌一直拼到结束。安烜喝得非常爽快,没想到姬远竟然酒量那么好,好久没有棋逢对手了。
他一边嘲笑姬远的窝囊样,一边得瑟转了俩圈,撞门柱子上,晕了……
虞玫玫手忙脚乱命人收拾,顺便把这个大型物件随便扔哪间客房里去。她从小到大就没吃过那么折腾人的年夜饭!虽然这么想,脸上的笑意伴随着酒过三巡的红晕逡巡不去。
大乔小乔也被气氛感染喝得有些多,走路摇摇晃晃,也晃进王府客房里去了。
格里觉得中原的酒不够烈,打包了几坛准备晚上继续。
一二三四五六吸取上次的教训,坚决不碰与酒有关的东西,可谓吃得一个舒爽,哪怕是他们原来生活的一百倍也抵不上安邑王府的排场。
诸葛韷似乎有什么禁忌,滴酒不沾,除了吃以外什么爱好也没有,这段时间在王府养得可是愈发的油光水润,熠熠生辉。那一大桌的菜,几乎都是他和一二三四五六扫荡的,毫无为长之尊。
虞毕出只喝了几杯,并不上头,只是脸红。他秉贯礼貌倒了句辞,拖着烂泥一样的姬远回去了。
等人都走光了,虞玫玫也被送回了房间,始终清醒的蒋沛菡开始指挥人收拾残局。
这一张桌子聚集了来自天南地北的人,然而,又有哪个是像她这样的,真正的异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