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1 / 1)
送走孟邹和褚峥垣,姬远转回身,姬老母不知何时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定定看着他。
气氛一瞬间的凝结,姬远脸上的昭然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须臾的片刻间回复为原来的彬彬有礼,冷淡漠然。
姬老母七十有二,强健的腿脚渐渐不利索起来。姬远平时见她都是在佛堂诵经,竟不知是何时用上的拐杖。他心中也就一闪而过的想法,权当是人老了不由人,未在意。
“奶奶。”他道。
姬老母也不是眼盲耳背,这佛堂又向来只有他们祖孙二人,什么都不知道才有鬼。不过她没提及,“今日家中摆宴,庆祝你父亲凯旋,你与我去看看。”
“……是。”姬远不解,父亲向来不许他接触外人,甚至连家中奴仆都管制甚严,怎么……
观了眼姬远的神情,姬老母一边转身走,一边道:“你许久不与人交流,一会儿说话且慎重,莫惹什么麻烦。”
姬远无言,低头跟上,瞥到姬老母拿着拐杖的手微微颤着,手背的皱纹一张一合,印在他眼中万分清晰。
他想着要不要扶奶奶一把,许久……那连着血缘的手终究没有伸出去。
前堂,门可罗雀了许多年的姬家大宅再次人声鼎沸了番。
姬承忠站在院中不断拱手相迎,相较于十五年前,少了份意气,添了些稳重。他的目光不滞留在来来往往的人身上,时不时便向门口瞄上一眼,像是等待什么。
朝中人士都极具眼色,知道什么样的人该近,什么样的人该远。就比如说这位吧,被小皇帝一道圣旨强制召回来,削了兵权,却封了个护国候。
当今圣上是个什么角色大家都心知肚明,暗弱也不全无能,加上上一朝的老臣还在一部分,进谗言就等于自己找死去。而皇帝的态度也是明晰的,他只是忌惮有兵权的姬承忠,武官养在朝中不过个摆设,成不了威胁,况且还有姬家历代的功绩在,绝没有薄待的可能。
因此,不是门庭充市来了么。
倏地,姬承忠眼前一亮,撂下正与他拱手的某位可怜大人直冲门口。
“郡王,有失远迎。”姬承忠笑容满满,饶是朝中重臣也没得过他如此大礼。
来人笑道:“将军过礼,叫‘毕出’便好。”此人正是与姬承忠一同回都的虞毕出。
俩人走形式地客串了几句,便进去了。
这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官位上朝堂,没见过虞毕出占多数,但没听过他名字的就几乎没有了。开始还有许多人惊诧姬老将军为何同一个名不经传的年轻人交好,直至听到“毕出”二字才明白过来……
于是心中又多了个巴结的对象。这年轻人,前途无限!
姬承忠与虞毕出刚入大堂,姬老母正与姬远一前一后从内室出来。
大堂人不少,偏偏这四人就穿越过重重人群对上了眼。
看到姬远的瞬间,姬承忠没思虑地皱眉,目光徒然犀利,向姬老母投去了不赞同的目光。
姬远顺着他的目光立即将视线移向别处,完全忽略了自家老爹身后风度翩翩的新任郡王。
唯有姬老母自始至终毫无动容,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只是那微微弓起的腰,似乎更加不堪重负了些。
敏锐的虞毕出一眼就看见了姬老母与姬远,露出了颇有意味的笑容。
在座的人基本都认识姬老夫人,很多还是年轻晚辈,纷纷站起来给他行礼,询问这位她身边很有絮环夫人当年风采的一看便知身份的年轻公子的事。
姬远的处境有些尴尬,他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说话,只是表现的从容淡定,其实心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姬将军?”虞毕出叫了他一声。
“哦……”他不知所谓地应了一声,很快又调整得当,从善如流地介绍起来,“这是家母与犬子,内人身体不适,不便出席。”
“无妨。”对付这种文绉绉的周旋话虞毕出很有一套,本来这也是无关紧要的。他粗略地看了一眼逃避着周遭审视的姬远,如同一只无处可逃的弱小猎物,偏偏又装着一副处变不惊的神情,着实可笑。
他想着,看来尽出英才良将的姬家也该绝后了。
一瞥实在短暂,就如此短暂的刹那间,姬远像受到某种牵引般抬起脸,望向虞毕出。
透亮如星的眸子。虞毕出不是第一个如此评价的人,但姬远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
如此惊鸿般的一瞥,对于这个心大如海的人并不算什么,顶多留个印象。
而于姬远……姬远是个很呆很迟钝的人,而且还有点懒,比如说经常坐着一天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经常晚上下床灭个灯也不乐意,但是点着灯又睡不着,于是就翻各种搜寻来的奇人异志,当然书都是放床上的。然后……就造就了他不太好的眼神。
而且他看的只是一个方向,那儿不止有虞毕出,还有那个非常十分以及特别无理取闹厌恶他的老爹。
他很快转回头,在姬老母耳边低语了一句,便拨开人群跑了。
姬承忠成功了,他不止在形式上隔离了姬远与外界,更让他的心对外封闭。
他厌恶这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谄媚逢迎,恶心透顶。
姬远跑回佛堂,心情杂乱地翻起一本书。
他喜欢人,各种各样的身份地位,形形□□神秘莫测的行事风格,渺小躯体内海纳百川的思想,无不神奇。
每当一次次想起这些东西,姬远总会对外界再生出一点想要看看的希望,看看不同的人,接触他们的想法。就像褚峥垣和孟邹一样,那些奇特的,他所无法理解的思维。
翻书的速度慢下来,他的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
合上书,反思自己方才的想法偏激了,那些也是人啊,也有海纳百川的思考。虽然那么多人做着同样的事,但毕竟是不同的人,出发动机应有些许不同,对同件事的想法也各异。自己一句话,未免囊括了……
然而,这又有什么?
姬远突然笑起来,不过是与自己无关的人们,研究透了又有何用?
徒添烦恼。
正当姬大少爷自以为走出了人生一瓶颈准备超脱念佛的时候,一个小厮闯了进来,慌张通报:“夫人不行了!”
这该是一道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姬远傻傻在原地怔了许久,才开化往外奔去。
大堂人声鼎沸,酒席刚开,姬承忠才说完话,便听小厮报告了这么个消息,“唰”地扔下了正要敬的酒,来不及说句“失礼”,便向内屋冲去。
留一堆茫然的人面面相觑。
虞毕出当时就坐他旁边,他是习武之人,耳力很好,清楚听到了小厮的传话,然后身边人便风一样没了踪影。
他抿了口酒,微笑,这姬家人,还真是忠孝节义样样齐全啊……
絮环的病说大其实也不大,只是各种小病综结在一起不停折腾,导致气虚体弱,加上心结沉郁,症上加症。
姬承忠到的时候姬远已经在了,比他早一步退出的姬老夫人在外屋等着,手里攥着佛珠,嘴里正念念有词,一副超度死者的模样。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以更加火拼的速度冲了进去。
一股恶臭……
他脚步骤然停顿,毫无掩饰地捂住嘴,堵上泛滥至喉头的酸水。
姬远面无表情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又继续垂眸注视他饱受病痛折磨的可怜娘亲。
“呕啊~”又一口被强灌进的汤药在胃中翻江倒海一遍后全数吐了出来。旁边几个丫鬟小厮慌忙拿手绢擦拭,紧皱的眉间是如出一辙的厌弃。
作为中心人物的絮环正耗尽心力地咳嗽着,似乎下一个破口而出的,就是她的心,她的肺。
姬承忠有些不自在地将自己的手放下,鼻腔在异味的刺激下还是有些发酸。他强撑着自己走进床铺,片刻之前的焦急心情却烟消云散了。
“环儿。”他柔声唤道。
丫鬟们给他让道儿。
“呕儿~”絮环光顾着遵循胃中的反应,没听见。
姬承忠连忙拿起手绢给她擦拭。
姬远在旁看着这在众人眼中夫妻情深的一幕,他却只见到他情深意重的父亲在母亲呕吐的刹那身子后倾了一下。
这就是爱情。
他笑了笑,退出房间。娘亲的病情没有小厮说的那么严重,性命堪忧什么。不过是风寒引发的肺炎,又吃了那么多活血养气的东西,身子一时接不上罢了。
说他不孝?对母亲漠不关心?
哪有?即便像他那个痴情老爹那样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又能如何,他又不是大夫,难不成还要哭天抢地再添点堵以示孝心?人又不是死了。
再说……就算真死了……哭又有什么用?
命不由人,鬼搭理你。
外屋,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好像有感应似的,连姬承忠跑过都没反应的姬老夫人在姬远踏出里屋的瞬间睁开了眼。
“奶奶。”姬远依旧很有规矩。
姬老夫人望了眼内室,“你母亲没事了?”
“没什么大问题,父亲陪着呢。”说出这话的时候他都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
姬老母点点头,缓了半天又道:“这几日我在这儿陪你母亲,佛堂就不去了。你现在长大了,懂的轻重,行事自己把握清楚。”顿了顿,她睁大眼睛,浑浊的眼珠承载着无数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最后道:“我知道你怨恨你父亲,但无论如何他也是你的父亲。束得了你一时,缚不了你一世,且好自为之吧。”
姬远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迟迟才回了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