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1 / 1)
所谓不散之宴席,在孩子眼中也只是个笑话。
小姬远掰着手指头,心想最近褚峥垣和孟邹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而且每次刚来不久就开始惦记时辰,玩也玩不开,还常说一些他听不懂的东西。
好像隔开了一个世界……正在默写的家训滑到地上,毛笔打了个转,软软的笔毛和着黑墨全糊到了这不用功的小主子脸上。
他梦见一圈好高好高的墙,天看起来只有巴掌大,其间缀着一颗无比耀眼的星。
“远儿?远儿!”
“唔……奶、奶奶!”被倏然吵醒的某人不敢有任何怨念,立刻乖巧地将落到地上的纸张捡起来。
“奶奶,对不起。”姬远知道奶奶不喜欢听解释。
姬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去休息吧。”
小姬远屁颠颠地把纸拿回去放好,回到院子时见姬老母正望着夜空发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奶奶一直拿着的那串佛珠有些沉重。
“奶奶,夜凉,披件衣服吧!”他很狗腿地双手递上一件衣服。
姬老母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这孩子才刚满七岁,就已如此乖巧懂事会体贴人,与其他同龄人真不可一概而谈……
想到这儿,她心中又沉重起来。
“奶奶,是娘亲身体又不好了吗?”姬远清透明亮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
姬氏絮环,他的母亲自从生产后身体每况愈下,再好的药调理都无用。从前每隔一段时间她还会来陪陪姬远,现在……
小姬远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难道峥垣和闷木头也生病了?
姬老母没肯定也没否定,只道:“你父亲正在陪她。”
关于这个父亲,姬远从记事起生活中就没怎么出现过他的影子,唯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够见一面,不过父亲眼中那种他不理解的感情,让他本能避开这个人。
“哦……”长长应了一声,姬远又问,“奶奶,外面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我不能出去?”
姬老母心里咯噔了一下,姬承忠是铁了心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即使将这孩子关在后院一辈子,也不愿冒着“祸天下”的风险将他放出去,毁了姬家忠良的名声。
不过姬远在这个佛堂住了七年,也从没抱怨撒泼什么的,“怎么突然想要出去了?”她问。
“嗯……”总不能告诉奶奶之前峥垣和闷木头溜进来玩的事情吧,他反复思考了好多遍,才把低滥的谎言和理由说出口,“书上那么多好吃好玩的我都没见过,还有……外面的孩子到我这个年纪该干嘛了呀?”
姬老母疑惑,他这两年最多给他看的就是家训和佛经家史,哪来什么好吃好玩的?
那些书自然是褚峥垣给他搜集来的,孟邹哪懂。
破绽立刻显而易见。
“远儿,你是不是偷偷见过什么人?”这么小的孩子竟然就学会骗人了,还掩饰得那么好,要不是这次谈话,估计她还发现不了。
姬老母心有忧虑,也开始居安思危起来。
“没有没有!”被戳穿谎言的姬远头摇得像拨浪鼓,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来弥补。
“没有?背背家训第二十九条!”
姬远扁扁嘴,“……禁欺,妄图,与人为善……欺父母犹不孝,欺君长不忠,欺友为不义……”
“够了。背完你也不见得会说!”她常年不动气,都快忘了自己这副行将就木的身子。
姬远顿时慌了,“奶奶别气,我说,我说!”
他低下头,扁着嘴坦诚和峥垣相识的过程,那个被家丁捡到的蹴鞠其实是峥垣留给他的,只是他没控制好力道踢外面去了,还有那些书也是他拿给他看的……
姬远说的话很委屈,为什么和他差不多大的峥垣可以在外面玩,可以吃各种各样的东西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他却只能呆在这个小院子里抄家训抄佛经?
他小小的内心中第一次萌发了一种不公平的概念。
当姬远说道最近他们都不来了时表情失落,姬老母看在眼里也是心疼。她给他取名姬远是希望他能长长远远走下去,安逸终老。但也不是一生都被困在这小院中的安然。
他虽小也是个男子,男子天生就有对广博的向往,安逸也不该折断他飞翔的翅膀。
姬老母心里有了个决定,她现在虽已不再是姬家家主,到底以老为尊,说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的,她就不信她那死倔的儿子不肯松口了。
当晚,她就去找了姬承忠。
姬远得到了奶奶口头的承诺后,心中甚是欣喜。人一欣喜了就容易得瑟,一得瑟就啥都忘了。
于是,小姬远借着得瑟膨胀起来的雄心豹子胆偷偷跟着奶奶去了前院。前院他只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相同的路,要记住还是不难的。
夜色中,小小的身影矫捷地穿梭在各种阴影下,殊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更大的走不出的黑暗。
姬老母进门之前先挥退了所有的下人,这是个严肃的话题,被不轨之人传去就完了。
这也正给姬远制造了机会。
姬远确定周遭无人后蹲到了窗户下面,里面的对话已经开始了。
“不行!绝对不行!”是父亲的声音。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一直说皇权正值鼎盛吗,难道还怕自己没长大的儿子?”奶奶好凶哦。姬远心里默默想,但是,父亲怕自己?
“那不是一回事!”父亲的气焰好像弱下去了。
屋内的姬老母抬头,看着自己目光瑟缩的儿子,什么时候,他的两鬓也染上了霜色。她沉下口气,“你别以为我不出门便不知天下事,现在皇位上坐的是个什么人,你这个护国大将军在他眼里又是什么人。那个老道士说的没错,尚彧王朝岌岌可危!”
窗户下的小姬远愣了半天,啥?
姬承忠对此似乎无措辞,又转回话题,“既然如此,娘你为什么还要放他出去?”
姬老母冷笑了一声,“他只是颗辅星,又不是帝星,你以为拴住他就没事了吗?”
姬承忠偏头无言,现在朝廷越来越乱,他只是个武臣不懂他们舞文弄墨的勾心斗角。他的职责本是保家卫国,可现在却每天陪个小皇帝打鸟打兔子,还要被嫌弃呼吸声太重把猎物吓跑了……他的心中比姬老母复杂的多。
小姬远更迷糊了,什么帝星辅星?还有那个什么“他”?他指了指自己,疑惑不解。
“无论如何,儿子绝不同意。外面的局势如何暂且不提,我不能把这个‘祸天下’的种子送出去推波助澜。”姬承忠最后还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姬远终于明白了,他们说的那个什么帝星辅星的“他”就是指自己。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是见过“祸天下”,家训里面有写“离经叛道祸天下者,当从姬家家谱除名,死后亦不得葬入姬家祖坟。”
那是最后一条,也是最严重的一条。
其实姬远也最不明白那一条,姬家最重尊卑血缘,为什么一个“祸”字就能斩去一切呢?
那时的他,还不理解“祸天下”的概念。
絮环最近身子愈发不行了,姬承忠为她着想,禁止她再去佛堂见姬远。他的心里,姬远已经成了不祥的象征。
“远儿?”所以她在这里见到姬远异常惊喜也诧异。
“娘亲。”很久没说出的两个字噎在他的喉咙口没出来,他好像意外知道了父亲不喜欢自己的缘由了,虽然不是很理解,但好像非常严重。
“娘亲,我回佛堂,问你点事情好吗?”姬远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便拉起絮环狂奔。
心跳的好厉害,出生到现在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
姬远跑得再快,毕竟也是个孩子,絮环身体再不好也能跌跌撞撞勉强跟上。
佛堂。
姬远“啪”地关上门,一股脑儿扑到絮环怀里,沙着嗓子问,“娘亲,‘祸天下’是什么意思?”
絮环怔愣,她到底是个温柔的女子,像姬远百日宴那样的说话口气不多见。
她蹲下身,摸着姬远倍受打击有些抽搐的小脸,问:“你从哪里听来这个词的?”这么问,心里却已经有了七八分底。这孩子一向机警得很,怎么会自己到身后都没发现,估计是听到什么。
承忠与娘亲争吵又是因为这个么。
“我……”姬远还自以为是地不敢坦白,难得一次的撒泼,“娘亲你告诉我吧,求求你了!”为什么父亲那么讨厌他?为什么他不能像峥垣他们一样出去玩?为什么自己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絮环摸着他的头语重心长,“远儿,听娘亲的,不要听人胡言,你只要做自己便好了。”
“嗯……”姬远摇头不止,眼泪也不止。
絮环受不住了,“乖,别哭,娘亲心里你是最好的,快别哭了。”
“不要,娘你告诉我吧!不说我心里一直不安稳,”他摸着自己胸口,哭着道:“这里好难受……娘亲……”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抱着哭成个泪人的小姬远,絮环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方才的一路奔跑,加上这声泪俱下,絮环身体本就差极,此时更是心力交瘁,一个力不从心,瞬间懵了过去。
小姬远心里十分清楚自家娘亲的心软,奶奶那里说不了的话,母亲这边都能说得通,虽然他是第一次那么声嘶力竭地要求某件事。本想着母亲该快答应了,谁知环抱着自己的柔软身体突然没了声响,倏地沉了下去。
他的哭声一噎,“娘亲?”
佛堂静得只剩下颤抖声。他缓缓仰起头,面容狰狞的佛像正眼睁睁望着他,神色说不出的寒。他余光瞥见母亲紧阖的眼与无血色的唇,心中为数不多的理智被不知所措打乱。
“娘!娘你醒醒,我不问了!娘亲!奶奶!奶奶!”
姬承忠回到房间发现絮环不见了,想也不想就知她一定是去找姬远了,刚赶到佛堂外,就听见姬远嚎丧似的鬼哭狼嚎,而絮环正在他怀中不省人事。心中愤怒到达顶点。
“爹……”一声爹爹还没叫出口,姬远就被一股大力挥了出去,再抬头,娘亲和爹爹都不见了。
他从香案底下爬出来,右肩膀火辣辣的疼,却不似刚才那般大哭了。他坐在原地,表情如同平时言不由衷敲木鱼一般,呆若沉木。
他想:都是我的错么?
姬老母从正厅出来不多久,家中下人忽然忙乱起来。她随手喝住一个下人问,得知絮环忽然晕厥,具体的缘由,连问好几人都言不知,只有一个知情的小厮地说了一句,“絮环夫人是老爷从佛堂抱出来的,那时老爷的脸色,都青紫了!”
姬老母第一反应过来的就是姬远做了什么,然后立刻往那里赶。
那么多年诵佛养出的寡淡性子,终究抵不过世情繁复。
“远儿!”颤着脚跨过门槛,坐在堂前脏兮兮的小人抬起脸看她,那样青稚而无辜的表情。
风光一世的姬老夫人一顿,心中莫名涌上一股苍老感。
皇权衰退,姬家暗淡,朝中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所谓的新人。她再劝不住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也保护不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孙。而潜心修养,透尘逸世的超脱呢?
什么也无能为力。
原来啊,兢兢业业活了一世,便是如此一无所有……
她抱起地上的孩子,不哄弄,也不问事。静静抱着,仿佛这就是她遗留在世上的一切。
“奶奶……”小姬远撑起哭得沙哑的嗓子,问了一句话——“是不是我不出生就好了?”
不出生,母亲的身子就不会毁了,父亲也不用终日板着张脸,奶奶也不需要与父亲争锋相对。
峥垣和他说过,姬家是个了不起的家族,祖上出过许许多多厉害的人,还帮祖皇帝打下了天下。
可为什么,他看到的,是这个样子?
小孩子很敏感,小姬远很早之前就有一种感觉,父亲不是不喜欢他,而是恨他,厌恶他,就像对待白米缸里的大肥老鼠,那种不该存在的东西。
姬老母晃回心神,作着老人的样子嗔怒了一番,“胡说什么呢!”
“那我为什么不能出门?”
她的心中很快编好了谎言,故作平静地安抚道:“因为有个道士说,你十八岁前有场大劫,许会祸及性命,需潜心修心才行。”
“道士?”小姬远素来记忆力极好,父亲与奶奶的谈话仍历历在耳,立刻抓住了重点,“道士为什么要我念佛?”
“……”姬老母被小孩子古怪的思维弄得哑口无言,这二者有什么联系吗?
“让你做便做,难道奶奶还会害你不成?”对付孩子最有用的还是威吓。
对啊,不会害我,却会骗我。
小姬远敛了心思,判定奶奶也决计不会松口,便不再逼问了。
不过“祸天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