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1 / 1)
☆、第三章
初夏的时候天气还不热,小宜宁由雪枝服侍着洗脚,罗老太太在一旁念经。有丫头端着帕子进来,宜宁认出这是她的另一个大丫头松枝。
丫头们给宜宁擦脚,她就看着罗老太太这屋子。
地上铺着五蝠献寿的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海棠花。正堂用一架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隔开,长几上供奉了一尊菩萨。
老太太房里的东西很贵重的。
单说那一尊菩萨,整块色泽温润、无丝毫瑕疵的白玉雕成,高有一尺,便是价值不菲的。
她转过头喊了一声祖母。
罗老太太抬头问她:“怎么了?”
她抬起自己玉白的两只小脚丫说:“洗好了,要睡了。”她又加了一句,“我想和祖母睡,可以吗?”
罗老太太觉得她可爱,笑着来抱她。“当然可以,徐妈妈,在我床上加一床被褥。”
宜宁自然想给罗慎远求情,但是这和小宜宁往日的作风比差太多了,肯定要被怀疑的。想了想,她婉转地问罗老太太:“祖母,三哥被罚跪,晚上也要跪吗?”
罗老太太说:“晚上不跪,每日晨才去。”
感情这罚跪还有上工时间的。
宜宁便又接着说:“乔姨娘说他高烧不退……要不咱还是找个大夫去看看他吧。”
雪枝在旁噗嗤一笑:“姐儿平日里对三少爷颇不待见,怎的如今帮他说话了?”
宜宁知道小宜宁对罗慎远不太好,她也找好了借口,冠冕堂皇地说:“要是他病倒了,就不能继续罚跪了。”
罗老太太听了失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这小东西,心思倒还多。你放心吧,你乔姨娘怎么会不给他找大夫,我看到她下午就差人去请了,我也没有叫人拦着,权当默认她做了。”
罚归罚,罗老太太也不会真的让罗慎远有性命之忧。
宜宁听了不太开心,这乔姨娘手脚太快了。
雪枝又接着说:“您瞧平日,三少爷攒许久的钱买的孤本,您给要来折纸鹤玩,还让奴婢送三少爷几只。奴婢那时候送到三少爷手上,瞧他脸都青了。再说上次,您非说要吃枣儿,让三少爷给您摘。那树这般高如何能爬,三少爷好不容易摘下来,您又当场给扔了,说不想吃了……”
宜宁听得冷汗津津,这位小姑娘的日常实在是太作死,她要是真能成功长大,绝对是祖坟冒青烟了。
罗老太太听着又揪她的小脸:“听听,平日你就是这么娇惯的。”
罗老太太的语气完全就是宠溺纵容,根本没半点怪孙女的意思。
可这不是娇惯,这是作死啊。
宜宁只能点点头,抓着被褥往床上爬去。
老太太叫丫头吹了灯睡了。
林海如从罗老太太那里回来,却一点都睡不着。手拧着汗巾几乎咬牙切齿:“老爷一回来就去了那小蹄子那儿?”
贴身丫头瑞香道:“乔姨娘下午便去书房守着了,巴巴地等,听说回来的时候老爷摸着她身子冷,还给她披了自己的披风。”
林海如冷笑:“那书房就没有个避风的地儿,偏要在风挡口上等着?”
瑞香小声说:“可不就是个小**作风,明明就是从扬州买回来的瘦马,老爷偏说是落魄官家之后,还做了贵妾——哪个官家教得出这么不要脸的**。”
林海如赞赏地看了自己的贴身丫头一眼,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她顿了顿,慢悠悠道:“我可不学那等没脸皮的做派,你明日下午炖只乳鸽,用人参细细炖。我给老爷送过去。”瑞香正要去吩咐,林海如突然又叫她,“等等,还是炖两份,一份给宜宁送过去,她在养病。”
瑞香想了想,回头问主子:“奴婢听说三少爷也病了,要不做三份?”
林海如不在意地道:“不过一个庶子,老太太都不管,我管他干什么。”
瑞香应喏去吩咐厨房了。
一大早,宜宁就被雪枝从热被窝里撺起来,然后被灌了整碗药,连吃几个芝麻糖才把苦味压过去。却见早起的罗老太太已经穿戴整齐,在旁边念佛经等她。
罗家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一会儿儿女孙辈要来拜见罗老太太。
宁迷迷糊糊地坐在圆凳上,等雪枝给她梳头。外面天还没亮,依稀听到几声鸡叫。
“一会儿大家要来给老夫人请安,您是跟着老夫人住的,但是礼数可不能少。”雪枝边梳头边跟她说。
宜宁现在毕竟年纪小,犯瞌睡难免的。闻言强打了精神,努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宜宁小姑娘的生母听说当年是有名的才貌双全,因此小姑娘的五官很出众,小小年纪,皮肤米分嫩雪白,包子一样的脸颊,五官极其清秀,眉梢长了一颗红红小痣,更显得玉雪可爱,如福娃娃般。
雪枝给她梳了个双丫髻,戴了个金项圈。
罗老太太瞧小姑娘坐在太师椅上,拿米分团似的小手揉眼睛,不由得好笑:“你昨晚睡得这么早,还困吗?”
宜宁说:“祖母,瞌睡哪有嫌少的。”
罗老太太接着笑她:“贪吃好睡的,跟个小猪崽子一样。”
变成小孩之后,贪吃好睡她也不能控制啊。宜宁心里也有些无奈,再者她也二十多年未曾睡过了,自然贪睡了些。徐妈妈叫雪枝把宜宁抱起来,跟着罗老太太去了正堂。
请安的人已经次第来了。
罗家有两房,宜宁和父亲和宜宁的大伯。宜宁的大伯官位比宜宁父亲还高一阶,从三品的官。而宜宁的大伯母陈氏更是书香门第之后,宜宁看到一个衣着华贵得体的妇人带着两个女孩儿进来,就知这是自己的大伯母陈兰。
两个女孩儿都是宜宁的姐姐,都是陈兰亲生女,四姐姐罗宜玉,六姐姐罗宜秀。两个姑娘与母亲一般的衣着得体,给罗老太太行了礼坐下。
宜宁朝两位姑娘看去,罗宜玉却把眼睛瞥到一边,根本不想看她的样子,罗宜秀却对她挤眉弄眼。这两位长房的姐姐性格差别很大,罗宜玉自持尊贵,又饱读诗书。罗宜秀脑子笨了点,和宜宁却是臭味相投,关系很好,跟自己的亲姐姐倒是水深火热的。
很快林海如又领着庶出的罗宜怜、以及乔姨娘的儿子罗轩远进来了。罗轩远才三岁大,被姐姐宜怜牵在手里,奶声奶气地喊祖母好。
罗老太太再不待见乔姨娘,也不会不喜欢孙儿,把罗轩远抱到怀里好生亲热。
宜宁的大伯却和宜宁的爹罗成章一起过来的。
宜宁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宜宁的爹,罗成章年近四十,脸庞清秀儒雅,身材瘦削,看上去非常斯文。大伯父却要威严一些。
罗老太太问罗成章:“怎的今日和你大哥一起过来?”
罗成章回道:“我跟大哥正商量陆都督到保定府的事。”
罗老太太有些好奇地问道:“是那宁远侯侯爷陆嘉学?”
宜宁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猛地一跳。
对这个曾经的丈夫,如今陌生的宁远侯爷陆都督,宜宁的感觉很复杂。她当然恨他心狠手辣,杀了自己。但是如今她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而他是正二品手握兵权的都督,他们云泥之别,也不会再有交集了。
罗成章点头道:“正是他,皇上派陆都督到保定巡按,我等官员都要去迎接。”
“那陆嘉学是侯门权贵,如今又是都督的身份,轻易怠慢不得。”罗老太太养大两个当官的儿子,自然也不是吃闲饭的。“不过你等又不是保定府头等大官,也不能近侯爷的身跟从,无需多操心。”
“母亲说的是。”罗成章对罗老太太的态度尊敬有加。
随即罗成章看向宜宁,见她毫无动作,便眉头微皱。“眉眉,我与你大伯前来,你怎不行礼?”
罗宜宁这才回过神。
刚才进来这么多人,她都没有行礼啊。
罗老太太为孙女心疼:“成章,宜宁的病还没好,还是不要行礼了。”
罗成章很不赞成,他一向觉得就是罗老太太那宠溺的养法,才把宜宁养得越来越骄纵。“您别这么宠着她,她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看看她的姐姐,宜玉、宜怜,哪个不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只有她整日的胡闹,没有个闺秀的样子。”
被漏了名的罗宜秀扭了扭屁股,好生坐端正了些。
宜宁知道这位父亲一向对小宜宁严苛,平日也更喜欢庶姐宜怜一些。
还是算了吧。
宜宁正要下座行礼,却见又有个人跨进门来,也是下跪行礼,淡淡道:“祖母安好,孙儿来晚了。”
他抬起头来,宜宁突然就怔了一下。
今日太阳好,正堂的槅扇都打开着,金光透过木棂斜洒下来,落在他肩膀上。他穿了件淡青色暗纹的直裰,背脊挺直瘦削,个子很高,侧脸俊秀,有几分苍白。
多少年前,她隔着人海也看到过一眼,不过那时候罗慎远已经是内阁阁老,被众人簇拥着。而她听到那些官家**们私底下都在讨论这位年轻的阁老如何的阴沉,性子又如何狠厉。
不想这位阁老年少的时候竟然是如此俊秀,只是眉眼还有些青涩。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
那股权倾天下的霸气,却不知何时才能显露。
宜宁还没回过神,罗老太太已经慢慢道:“你既然病着,又何必来请安。”
罗慎远默默道:“这是孙儿的本分,不敢怠慢了。”
罗老太太才表情一松,轻轻点头:“你起来吧。”
罗慎远站起身,又给众人请安。半晌目光才落在宜宁的脸上,向她淡淡点头:“七妹妹。”
宜宁才笑着道:“三哥。”
见人都来齐了,徐妈妈才叫传菜。这顿早餐非常丰盛,碟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头,酥饼、蜜糕、红豆枣泥卷,也有豆包和炸的金黄的薄饼。又有酱鹅肉、酱鸭肉拼成的酱菜,每个人又都有一盏燕窝、一碗稀饭,两只切开的鸽蛋。
大家都是极有规矩的,吃饭之时只有碗筷的动静。宜宁便抬起头观察,宜怜与罗轩远是庶出,坐在林海如身侧,宜怜时不时给弟弟夹菜。罗宜玉则盯着罗宜秀,她要是有不规矩的地方,就用眼睛狠狠瞪。罗宜秀没有丝毫察觉,叫身边的丫头给她盛一个红豆枣泥卷来,这道菜离她有点远夹不到。
罗慎远却一直都是沉默地吃饭,只吃面前的两盘菜。宜宁却注意到他是用左手握筷子,右手拿碗。
宜宁突然有点食不下咽。
这位未来能与陆都督比肩的权臣,现在也太落魄了些。
☆、第四章
等人都纷纷告退了,宜宁才松了口气。叫雪枝把脖子上的金项圈取下来。
罗老太太靠着迎枕,看她朝自己凑了过来,抬起了眼皮。
宜宁有些好奇:“祖母,我怎么以前没注意到三哥是左撇子呢?”
罗老太太颇有些怪异地看了孙女一眼,继续说,“他不是天生的左撇子,是右手受了伤,不如左手灵活,他才苦学用左手写字吃饭。一开始的时候也练得不好,吃了些苦头,现在左手用着已经和右手无异了。”
宜宁更加好奇:“他受了什么伤?”
罗老太太慢悠悠地说:“你真是不记得了?你五岁那年,顽皮爬房梁上去玩,掉下来的时候正好是你三哥接住你。他那个时候也才十二岁,你手里拿着的小剪刀戳伤了他的手……”
“有你三哥给你垫着,你倒是没有受什么伤。只是你三哥的右手总是没有这么灵活了。那时候你哭得厉害,谁都不敢说你一句。”
小宜宁根本不记得这件事。
宜宁简直服了这位小姑娘了,就这样她还对罗慎远不好。也难怪人家对她冷漠了。可以想象,如果宜宁小姑娘真的成功长大了,恐怕与阁老交恶也够她受的。
丫头上了一盏茶让罗老太太润喉。
宜宁更想劝老太太不要再罚罗慎远了,但是这事该怎么说呢。
她总不可能直接跟老太太说,被您罚跪的庶子其实以后是个大权臣,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以为了咱们俩日后不被他寻仇,还是别再惩罚他了。
所以宜宁想了很久,还是咳嗽一声真诚地说:“祖母,那这样看来,三哥还是对我挺好的,要不别罚他了……”
罗老太太听到宜宁的话却愣住了,随即淡淡地叹了口气,问:“你真的这么想?”
罗老太太直看着自己的孙女,有一瞬间,宜宁甚至觉得她已经看出自己在想什么了。
宜宁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三哥待我也挺好了,祖母您也看见了,要不是他救我,我估计是活不成了。”
丫头端了盘洗得干干净净的樱桃上来。罗老太太让小孙女吃樱桃,然后才说:“你三哥这个人我向来不喜欢。别说祖母是偏心你,实在是你三哥心机颇深,以后必然不是个良善的人。”
这倒是让罗老太太说中了,日后罗首辅做的那些事的确算不上良善。
老太太并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她首先是想到罗慎远的心机,还有宜宁的不慎落水。总而言之大家都是从内宅里掐架掐出来的,这点手段实在是很明白的。
所以她才这么生气。
罗宜宁却知道并不是这样的,那日发生的事倒真和罗慎远没什么关系。而且日后能掌控朝野的人,又怎么会对一个小姑娘下手,总不会连这点智慧都没有。
这时候她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如果小宜宁真的死了,这个杀害嫡妹的嫌疑罗慎远真是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宜宁又道:“三哥心机深不深我不知道。我但却知道,我只是高烧您都要罚他跪半个月,要是我真的没命了,您还不知道要如何惩罚他呢!”
罗老太太便也笑了笑:“罢了,罚他跪祠堂也只是警醒他而已。这事总归他还是有责任,毕竟是你的长兄。既然眉眉儿觉得不用罚跪,那便不跪了。”
说罢吩咐徐妈妈派人去祠堂说一声。徐妈妈片刻之后回来禀报:“……奴婢传话,说念在三少爷往日待七**也算真诚的份儿上,老太太便不罚他了。三少爷听了也没有说什么,站起来便走了。守祠堂的仆人说,三少爷每日都定时来,从没有说过什么抱怨的话。”
罗老太太听了颔首,叫徐妈妈退下了。
罗老太太不想多提罗慎远的事,就问宜宁:“我看你晌午也没吃多少饭,现在可饿了?”
宜宁自然是饿了。
不过她看到镜子里这小姑娘圆嘟嘟的脸蛋,觉得自己还是要尽量控制些比较好。
罗老太太却觉得女孩儿胖嘟嘟的才可爱,叫摆了午膳。吃完之后又是一盏冰糖银耳汤,甜点则是搁在一个五格的盒子里,金黄的蟹米分酥,糍糯团子,雪白的桃片,样式精致别致,一层层垒着,颜色和样子都不一样,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开。
看来罗老太太是真的觉得她瘦了,想把孙女这几天失去的双下巴补回来。
宜宁吃得肚子圆圆,又灌了杯瓜片茶下去,更是动都不想动。
吃过饭,陈氏带着两位姐姐来看她,林海如与罗宜怜紧随其后。
乔姨娘是贵妾,但是身份再高,也不能时时往罗老太太这里跑,因此罗宜怜都是与林海如一起来罗老太太这里。
坐下之后罗宜怜拿出个香囊送给宜宁,柔婉地说:“七妹妹,里头塞的是百合,我特意做来送你的。”
小宜宁对这个姐姐和罗慎远是一样的态度,娇蛮跋扈。
罗宜怜却从不嫌弃她,平日还各种关心照顾。有时候宜宁找她茬,宜怜也总是柔和委婉地忍了。这些事总能七拐八拐地传到罗成章的耳朵里,于是罗成章对宜怜更加各种疼爱,对这个嫡出的女儿又更加严厉。
罗成章甚至对小宜宁说:“宜怜虽然是你姐姐,但是她性子柔弱,身子也不太好。你虽然是妹妹,但平日也让着她一些。”
小宜宁听了父亲这种话哪能不委屈。
宜宁仔细地看罗宜怜,心想的确是我见犹怜,尖尖的下巴,雪白的肤色,可见日后又是个美人坯子。
“谢谢五姐姐了。”宜宁笑着说,雪枝代宜宁把香囊收下了。
林如海与陈兰请了安就告辞了。几个姐儿却留了下来学女红。这是几个女孩儿的功课,老太太专门请了嬷嬷来教她们。
罗宜玉今年已经十三了,快到了说亲的时候,她倒是学得很认真。不过罗宜秀是个坐不住的,学了一会儿就累。教习的嬷嬷看她跟屁股下长虫一样扭来扭去,就笑着说:“四姑娘学了这么久也累了,歇息一会儿吧。”
罗宜秀听了很高兴,拉着宜宁要出去喂鱼玩。
罗老太太立刻叮嘱道:“只能在小池子那边玩,不可走远了。”
宜宁还躺在床上消食呢,就这么被拉了出来。
两人带着丫头走到了假山那里,那小池子里养了许多锦鲤。罗宜秀把自己的丫头打发去拿鱼食了,皱了皱鼻子说:“上次出门都不叫我。我听说你那个三哥带你去了大慈寺,好玩吗?”
宜宁颇有些没好气地道:“差点没回得来,你说好不好玩?”
罗宜秀却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对了,说到你三哥。我上次还偷听我母亲和妈妈谈话来着”
宜宁对着位不着调的四姐也没啥话说了,偷听陈氏说话竟然说给她听。罗宜秀却继续道:“说的是你三哥的生母的事,你真的不感兴趣?”
宜宁终于抬起了头看着罗宜秀,罗宜秀更得意了:“你想听了吧?”
她是个急性子,立刻凑过来和宜宁咬耳朵:“听说原来你父亲房里有两个通房丫头。后来其中一个就有孕了,另一个嫉妒她,就在人家吃的补汤里下药。被咱们祖母发现了,生气极了,立刻就要把那个下毒的丫头打死了。谁知道却查出下毒的丫头也有身孕了--就是你三哥。”
“这下子打是不能打了,你母亲又生性仁慈,还好吃好喝养着这个丫头,说要是真的生下儿子,也饶了她不死。谁晓得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没命了。就因为这个事,大家都不喜欢你三哥,就连二叔都不喜欢他。说这生母都这般狠毒,生下的孩子又能如何?”
宜宁听后怔了怔。罗慎远竟然是这样的出身,难怪了。
她就觉得奇怪,便是一般的通房所出,也不至于地位这么低微。罗老太太也不会这么不喜欢他。
☆、第五章
那日与罗宜秀喂鱼回去迟了些,罗老太太便不高兴,又拘着宜宁不要她出来了。
她老人家亲自带着宜宁读书写字。
罗家书香门第,就是女孩也要会读书写字,为此宜宁的父亲还特地请了女先生来教导家中的姑娘们。宜宁病着不能去进学,但闲着也是无事,干脆练练她那□□爬字。
宜宁艰难地趴在小几上。
前世她还在闺中的时候也总是强逼自己练字,但是练了这么些年也只是勉强算工整,她想自己也许真是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干脆把精力投入学女红中。现在这小嫡女身份太高,家世太好,不读书恐怕还不行。
罗老太太让丫头把她的描本拿来了,又叫开了槅扇,自己在旁边看着她练。跟她说:“你父亲是我的老来子,虽说大家都宠他,我却不敢懈怠,所以他才写得出一手好文章。你母亲当年从顾家嫁来,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你可不能丢了他们的脸。”
宜宁巴巴地点头,垂下头练字。
罗老太太一会儿之后再看她,竟然趴在长案上睡着了,小女孩软软的脸颊靠在纸上,沾了墨迹。白生生跟包子一样,眉梢那颗殷红小痣却十分的可爱。
罗老太太看得笑出来,轻声吩咐徐妈妈:“抱她进去睡吧。”
宜宁练字练得打瞌睡,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碧纱橱里。颇有些不好意思,她成了孩子之后,的确有了小孩的性子,居然练字都能睡着。罗老太太见她终于醒了,便叫丫头摆晚膳。
宜宁觉得练字真是消耗体力,吃完了一碗饭,还加整碗的糯米红枣粥。罗老太太就道:“按说你父亲、母亲都是出名的有才学的,怎的你就不行了?”
宜宁也很无奈,这辈子被叫才女是无望了。就叹道:“祖母,我也想好好练字,但是一看到书就打瞌睡,我也不想啊。”
罗老太太笑着摸了摸孙女的头,说:“你大哥、二哥要回来了,前些日子你不是总说,字练好也给你两个哥哥看吗,如今怎么越发的懒了。”
罗老太太说的大哥、二哥是长房陈氏的两个亲生子。说来陈氏真是个有福的,宜宁的大伯虽然有妾室,但是只生了两个庶出的女儿,陈氏却生了两个嫡子嫡女。
相反林海如便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了,进门之后一直没有孩子,就这点上她便没有立场。才一直让乔姨娘踩在她头上,生了儿子之后,乔姨娘的腰板就更笔直了。
两位哥哥一直让陈氏教得温文尔雅,平日对几个妹妹都一般的好,小宜宁非常喜欢隔房的两个哥哥,前几日他们一起去拜访什么老师了,小宜宁巴巴地想了他们好几日。
宜宁却当然对这两个哥哥没什么兴趣,隔房的兄长,再亲也是隔房的,总不会比过自己的嫡亲妹妹。
没过几日,果然两位哥哥就回来了。
罗宜玉与罗宜秀也很高兴,西次间里说说笑笑的很热闹。罗怀远与罗山远又拿了许多礼物分给几位弟弟妹妹,罗宜玉与罗宜秀得到的是一对嵌碧玉葫芦的簪子,宜宁的是一对玉色非常漂亮的双股和田玉手镯,两股玉交缠,戴起来叮叮咚咚,精致漂亮。宜怜的是福禄寿的玉佩,三岁大的罗轩远得了一个长命锁。
罗宜秀一向不在意细节问题,罗宜玉却撇了嘴,幽幽道:“怎的七妹妹的礼物就好看些?”
罗宜玉今日穿了件淡米分白底的褙子,雪白的挑线裙,墨绿腰带,显得非常漂亮出众。
陈氏知道长女向来心气儿高,放下茶盏淡淡道:“你妹妹年纪小些,比你们的礼物好也是自然的。”
宜宁晃了晃两只镯子,确实很漂亮。她让雪枝给她收起来了。
这时候丫头进来屈身说:“老夫人,三少爷来给您请安了。”
宜宁听到这句话就下意识地往门口看。那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现之后,别人也都不禁地看向他。罗慎远不卑不亢地给老太太行了礼,罗老太太让他坐下了。
宜宁看他穿着一件淡青竹叶纹额直裰,心想他还挺喜欢竹叶纹的。丫头上了茶之后,他用右手捧了茶杯,衣袖滑下的时候,宜宁分明看到他手背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想到这是因为救小宜宁伤的,宜宁总觉得这伤疤格外的狰狞刺目。
茶杯的热气氤氲着,春末的阳光又好。罗慎远少年俊秀的侧脸更显平静,似乎对热闹的一切视若无睹。
罗老太太却笑着说:“怀远心疼咱们眉眉儿,这小丫头也念着你们呢。前几日老说要练好字给两位哥哥看,巴巴的盼着你们回来。你们瞧瞧,她的字是不是比原来好看些了。”
罗老太太让雪枝把宜宁写的字拿出来给大家看,罗怀远看了笑着说:“是进步了许多。眉眉,大哥送你的银狼毫笔用着还习惯吗?”
宜宁只得道:“习惯习惯。”
眼看要到晌午了,陈氏等也不好留在罗老太太这里吃饭,便带着儿女告退了。
罗慎远却留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祖母,这是孙儿房里做的桃片糕,我尝着香软可口,就给您带了一些过来。”
他把纸包放在了小几上。
罗老太太瞥了一眼,淡淡地道:“小小点心,我房里也有做的,不用你费这个心,还是拿回去吧。”
罗慎远坐着没有动。
宜宁正在喝水,差点被水给呛到了。抬头看着罗慎远沉默平静的神情,心里就跟小猫抓一样,真想代替罗老太太把东西收了。
罗慎远却自嘲地笑了笑:“那是孙儿多想了。”又把纸包放回了怀里,起身告辞。
宜宁终于忍不住了,咳嗽了一声道:“那个,祖母啊,我突然想吃桃片糕了。还是让三哥把东西留下来吧。”
罗老太太刮了刮小孙女的鼻尖,宠溺道:“你刚才吃了小半只的酱肘子,喝了粳米粥,还能吃得下糕点吗。小心不消食。”
宜宁眨了眨眼说:“我就是想吃啊。”
罗老太太静默了一下,直叹气道:“罢了罢了,你七妹要吃,便把东西留下来吧。”
罗慎远又把糕点放在了小几上,行礼退下了。
罗老太太把纸包拆开,掰了一小块雪白的糕点喂给宜宁:“吃吧,你不是要吃吗?好个没出息的东西,这点糕点咱们做不出来,非要让你三哥留下来。”
宜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罗老太太手上的糕点咬来吃了。紧接着罗老太太第二块、第三块、若干块又送过来了,她才抱着罗老太太的胳膊说:“祖母啊,我都吃了小半只的酱肘子了,吃不下糕点了。”
“早看出你古灵精怪的有鬼。”罗老太太点孙女的眉心,“不消食了吧。雪枝,去给眉姐儿煮酸梅汤来。”
西次间外,罗慎远站在一棵初放的海棠花树下,听到里头罗老太太和宜宁说话的声音。
跟着他的小厮小声问:“三少爷,小的就弄不明白了。既然知道老太太与您不和,不会收您的东西,为何还要送呢。”
罗慎远抬头看着开放得簇簇拥拥的海棠花,缓缓地说:“你懂什么。”屋子里女孩儿的笑声非常明快,好像真的没有没有丝毫忧愁的童稚一样。半晌后他收回目光道:“走吧。”
陈氏的次间里点着烛火。
从罗老太太那里回去之后,她就和自己的两个儿子讨论读书的事。罗宜秀困了,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觉。一会儿丫头却过来说,三**在自己房里委屈,不肯吃晚饭。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陈氏就不高兴了。叫人把罗宜玉叫来,看到她沉下脸就开始训话:“你都是要及笄的姑娘了,怎的比秀姐儿还不着调。可是长了脾气了?和一个小孩儿计较,说出去可不叫人笑。你七妹妹年纪小些,又得你祖母的宠爱,让着她一些怎么了。”
罗宜玉被劈头盖脸被训了一顿,委委屈屈地说:“我就是气不过大哥,凭什么对七妹比对我好。”
陈氏简直恨铁不成钢,冷冷道:“她罗宜宁没有娘教,骄纵便骄纵些了。你可是我好生教养的,如今也惯出脾气了。你怎么不想想,你模样才学比她出挑,父亲的官职比你三叔高,你的两个哥哥读书又好,以后若是能中举中进士,她罗宜宁如何能跟你比?你看宜秀怎么从没说过。”
突然被点名的罗宜秀迷茫地从陈氏怀里抬起头。
罗宜玉就是气不过这点。
明明都是她的亲兄弟姐妹,怎么罗宜秀更喜欢宜宁,就连两个兄长都对宜宁更好。她性子又高傲,总觉得宜宁样样不如自己,让她占了上风如何能忍。
“他们三个都是喜欢宜宁,当宜宁是他们的手足了。”罗宜玉气得眼泪在眶里打转。
罗怀远柔声安慰她:“妹妹,你这是什么话。我与宜宁毕竟是隔房的,与你却是同胞兄妹,自然是和你亲些。别说是和罗宜宁了,就是咱们二房里,我们兄妹俩也是最亲近的关系,我肯定是最护着你的。送些东西算什么,妹妹你好好想我为什么送她好东西。”
罗宜玉只管张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罗怀远重重叹气:“你可知道,宜宁的姐姐慧姐儿嫁的事哪个侯门?”
罗宜玉说:“我自然知道,是定北侯傅家。”
“那好,你可知傅家与谁交好?”罗怀远又问,当然他没想自己这个妹妹明白,直接道,“定北侯傅家与宁远侯陆家是世交。侯爷傅绍与陆嘉学更是有私交。那陆嘉学何等的权倾天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定北侯爷在朝堂上的地位才水涨船高。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大家都纵着七妹妹,还不是因为慧姐儿嫁了定北侯世子……”
罗宜玉觉得这关系七拐八拐的也是复杂,但她聪明,也算是勉强搞懂了。总之其中的关系牵扯很复杂,关系到她哥哥们的仕途,她不要随便插嘴就是了。
罗宜玉才含泪点点头,小声说她知道了。
陈氏叹了口气:“我最近也是放纵你了,罢了,以后你不跟着宜秀她们去进学了。眼看着你也要说亲事了,我好好地教你。”
☆、第六章
宜宁这才知道罗老太太也是有脾气的,要是她袒护罗慎远过度了,罗老太太也是不高兴的。
那天晚上宜宁消食不成功,吐得一床都是。罗老太太又气又笑地叫丫头给她换被褥,递水给她漱口说:“吃不下就不要吃了,我又不会真的逼你。”
宜宁缓过气,才赖在罗老太太怀里问:“祖母,您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三哥呢?都不收他给您的东西。”
罗老太太摸着宜宁的发,缓缓地叹了口气道:“我说你三哥不是良善之人,你以为我说这玩儿的?你年纪小不懂,我原来也不是这般对他的,只是后来我实在厌恶他的做派,才越来越不喜欢他。”
宜宁问道:“那三哥原来究竟做过什么?”
罗老太太才讲了一件事。
“……三年前,你大哥见他身边少人伺候,便送了一个丫头给罗慎远。听说那丫头知道是去伺候他,不情不愿的,做事也不尽心。后来还对你三哥说了些不敬的话。我知道之后把他叫过来,责罚了那个丫头,那丫头也是愧疚,说以后肯定会好好伺候他。我还劝他得过且过,他当时应承得好好的,也并没有表现出不情愿的意思。回头却从外面买了一只恶犬,那恶犬不小心钻出笼,活活将这丫头给咬死了……”
“我看着那丫头鲜血淋淋的身体,觉得浑身发寒。把他叫来跪在我面前,问他为何非要下狠手。你猜你三哥怎么说?”
宜宁看着罗老太太,罗老太太顿了顿道:“他说,祖母,你觉得大哥把这丫头放在我身边是想干什么?我气得打了他一个巴掌,叫他滚出去。他那个时候还小,才十二岁,行事不懂得收敛,这些年却越发的内敛,谁又知道他究竟在思量什么,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
宜宁心里也惊异,果然不愧是日后的内阁首辅,这等手段……实在是太血腥了。
她那夜睡着了,也总梦到罗慎远满手的血。
第二日罗宜秀早早地来找宜宁,要一起去进学了。
教宜宁和宜秀读书的这个女先生,来头很大。她的父亲是一位进士,以才华闻名保定。不过是家道中落,她又是个清高的,不肯下嫁不如她的人家。因此生生熬到中年,在世家给**授课为生。还是宜宁的父亲听了她的名气,将她请到府上来的。说是要好好□□自己的女儿一番。
小宜宁很不喜欢这位女先生,人家实在是不慕名利,对谁都一视同仁。而且曾经亲眼目睹小宜宁是如何惩罚犯错的小丫头的,故非常看不惯小宜宁的骄横做派,平日里没少罚她。上课的时候眼睛只管盯着她。
小宜宁还不能对这位女先生发脾气,她对谁都可以不尊重,唯独这位女老师,就是宠溺她的罗老太太都不站在小宜宁这边。这是罗家的门风,尊师重道,绝对不能坏的。
上课的第一天,宜宁就感觉到了丫头们的紧张--一路上松枝给她整理了三次衣襟。
地方在前院的听风阁,前一进是罗家的族学,不仅是罗家的,罗家所在胡同里好些世家也把公子送到罗家的族学里来。后一进才是宜宁她们上课的地方,从角门进,与前一进隔开,隔得很远。
一道屏风把次间和堂屋隔开,长几上摆着笔墨砚台。宜宁和罗宜秀来了之后,宜怜也姗姗来迟。宜玉要被陈氏拘着学规矩,来不了了。三人落座,女先生才从角门里进来。四十来岁的模样,梳了个小攥,穿了件蓝色的褙子。脸颊清瘦,嘴唇紧抿。
她们都要站起来喊顾女先生。
顾女先生开始讲《弟子规》,宜宁自然是滚瓜烂熟的。
当然她也不敢在这位女先生面前放松,坐直了身体,紧盯着顾女先生上课。
罗宜秀坐在她身后,却用手指戳了她一下。小声喊:“宜宁,宜宁,你把书借我,我忘带了,反正你也能背。我丫头带了蟹黄壳饼,中午分你吃行不行?”
罗宜宁刚侧过头,顾女先生就发现了。紧盯着她们俩,语气一沉:“七**,您在做什么?”
宜宁老实道:“五姐姐找我借书。”
顾女先生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七**,我知道您父亲是朝中大员,您姐姐又是世子夫人。您身份高,在我的课上不守规矩便罢了,可不要打扰了别人。也莫要找些借口来推脱。”
宜宁简直有点茫然,真的是罗宜秀找她借书啊!
罗宜秀也怕顾女先生得紧,早把头缩回去了。
宜宁深吸了口气,她总算明白小宜宁为什么不喜欢这位女先生了。她尽量摆正姿势,好好听女先生上课,罗宜秀也没再敢叫她。
顾女先生便不再管宜宁,实际上宜宁和罗宜秀她都不喜欢,她主要的上课对象其实是罗宜怜。
宜怜尊师重道,小脸跟着顾女先生转。她虽然是庶出的姑娘,但是知书达理,气度温恭和顺,看着比宜宁这个嫡女还嫡女。
一晌午过去了,顾女先生讲完课去休息了。
宜宁和罗宜秀去了听风阁的东梢间,在这里进午膳。
丫头们次第的端菜进来,罗宜秀的丫头把食盒打开,从里面拿了不少点头出来。宜宁吃了罗宜秀请她的蟹壳黄饼,无奈道:“五姐姐,你上课可不要与我说话了。女先生会训我的。”
罗宜秀撇了撇嘴说:“她哪日不训你了。”
雪枝端了碗茶过来给宜宁喝,笑道:“姐儿您可要担待着,顾女先生可是二爷请来的。咱们罗家又是最重师道的。”
罗宜秀却又凑过来跟宜宁说:“你是不知道,我听人说。顾女先生家道中落,是有个世家子弟靠祖荫做官,把她父亲的官职挤没了,后来才渐渐衰败了。所以她对咱们这种才不喜欢。瞧她那一脸样,真是……”
罗宜秀正要长篇大论地评价,立刻被她的丫头扯了一下袖子,给坐回去了。
宜宁也只能宽慰自己,大不了课上守规矩些,不被女先生罚就是了。这样到下半日,顾女先生的确没说过她一句话,就是临走的时候单单叫住了她。
“七**,您上次抄的书我看了。”顾女先生淡淡道,“字迹太潦草,一定要好好练。”
宜宁也没说什么,应下了。
顾女先生却又道:“您的字实在太不好看,还是找字帖练着吧,平日读书人写的馆阁体没必要描。倒是可以找些梅花小楷练着。”
“谢女先生指点。”宜宁给她行了礼,才让雪枝和松枝拿着她的东西往回走。
从角门出去,却看不远处走过来的正是大哥罗怀远,正和一个老先生说话。那老先生穿着一身布衣,又长了把花白胡须,样子慈眉善目的。
宜宁停了下来,想等罗怀远走远了再走。雪枝有些疑惑地看向宜宁。平日看到罗淮远,宜宁早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喊他了。
宜宁看雪枝瞧着自己,就笑了笑说:“大哥和别人说话,我们还是别打扰他才是。”看罗怀远已经走远了,宜宁才走出去,余光一撇似乎看到了什么人。
宜宁走出几步才猛地回过神,回头一看,罗慎远就站在漏窗旁边,正静静地等她走远。
她在等别人走过去,没想到人家也在等她走过去,也是不想和她照面。
见她回头看自己,罗慎远的表情也没变,低声对小厮道:“罢了,走吧。”
天气明明已经转暖,他可能还没有完全好,穿着个披风。罗慎远走到她身边的时候,还握着拳咳了几声。
宜宁关切地道:“三哥,你的病还没有好?”
罗慎远看着她好一会儿,目光复杂难辨。宜宁都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不过是想套个近乎而已……
罗慎远半晌才淡淡道:“无事。”
宜宁与他同行,但是罗慎远人高,她不过到他的腰而已。就是一样的步子,他也比她走得快,宜宁只得迈着小短腿跟着他,真的有点痛苦。
宜宁说:“刚才我看到大哥和一个老伯伯走在一起,却不知道是谁,三哥知道吗?”
罗慎远又顿了很久,才说:“是族学里的老师。”
宜宁哦了一声,心想自己真是没话找话,这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宜宁想起刚才顾女先生要自己练字,这倒是个由头。她又努力了几步跟上他:“三哥……顾女先生叫我练字,但是我没有梅花小楷的字帖。你有吗?能不能借我用用啊?我练完就还给你。”
罗慎远却沉默了很久,转身用更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七妹,你又想做什么?若是借字帖,你大可找大哥、二哥借去。何必来问我呢,我可没有什么好东西。”
宜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宜宁从不曾对罗慎远好过,她甚至对隔房的哥哥更亲近。这位沉默寡言的三哥,不过是她闲暇的时候逗逗乐子,随便捉弄的对象而已。她何曾真心对待过他?
宜宁在他的目光下有点心虚,只能小声说:“真的只是借字帖而已……”
罗慎远欲言又止,闭了闭眼才平静道:“……既然你要,那我明日给你吧。”
宜宁看到罗慎远渐渐走远,他的背影非常的清瘦孤拔。又想到罗老太太说他阴沉,却更觉得他可怜。
她突然觉得吹来的风还是春寒的,有点刺骨。
☆、第七章
回到老太太那里,宜宁打了好几个喷嚏。
罗老太太眉头一皱,忙叫孙女坐在自己旁边来:“怎的又不舒服了?病不是好了吗。”
宜宁揉了揉鼻子,觉得是有点头晕:“可能是吹着风了吧。”
罗老太太瞧她小鼻子发红,眼睛水雾氤氲,喊徐妈妈说:“叫小厨房再煎碗药来。”宜宁上次落水真是伤了身子骨,还没好透竟然又风寒了。
雪枝拿了床被褥出来,给宜宁周身裹上,宜宁今晚就裹在被窝里,叫罗老太太喂了晚饭和汤药。
老太太探了她的额头,眉头皱得更紧:“明日还是不要去进学了吧。”
宜宁却想到罗慎远明日给她字帖,怎么好叫他多等。何况才上了一日学,又要休息,顾女先生保不准还要怎么说她。左不过就是有些不舒服,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她就顽强地摇头:“我三天两日的总是不去,反倒让女先生怪罪。还是要去的。”
罗老太太没办法,只得把孙女裹得更紧些。宜宁像只蚕蛹似的坐在罗汉床上,她又从里面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捡盘子里糕饼上嵌的葡萄干吃。
宜宁边吃葡萄干边和罗老太太闲谈:“祖母,你总说我母亲知书达理,和我说说吧。”
罗老太太也没有管孙女怎么吃糕点的。想了想,笑道:“你的母亲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十岁的时候你的外祖母刘氏亡故,还是你舅母把她带大的。别人家的嫂嫂和姑子总是有矛盾的,你母亲和舅母却相处得非常好。你母亲出嫁的时候,你舅母哭了好几天,拉着我的手嘱托我,说我这小姑子最是心地善良,要我一定照拂她……”
罗老太太又声音一低:“你母亲嫁过来之后与你父亲琴瑟和鸣,与家中众人的关系都很好。那时候你父亲还没有中进士。后来……你父亲在扬州为官,那年回来的时候,带了乔姨娘。”
宜宁捡葡萄干吃的小手停了下来,问:“就是现在的乔姨娘?”
罗老太太点点头:“就是她。她是你父亲从扬州带回来,说是官家之后,却没有个正经出身。咱们又不是一般的人家,我与你母亲怎么能同意她进门呢。还是乔姨娘跪在你母亲门前哭,哭了整整两天你母亲才松口准她进门了。乔姨娘进门后半年就有孕了,生下的就是你那个六姐宜怜,比你大两岁--你长姐非常不喜欢她。”罗老太太突然一顿。
宜宁不知道她停下来做什么,依旧看着她。
罗老太太却摸着她的头说:“你母亲同情乔姨娘,又看到娇弱可怜,却没想到她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竟将你父亲迷得神魂颠倒的,那时候你父亲还有两房妾室,竟然都不如她受宠。”
“不说你那个乔姨娘了。”罗老太太刮了刮宜宁的小鼻子,看她抬起一张稚气的小脸,那五官样貌的确是像母亲的。
罗老太太的语气沉了些。
“后来,你母亲生下你之后身子就渐渐不好了,半年内就去了……那时候她抓着我的手,哭着跟我说。我倒是什么都能舍下,就是这在襁褓中的孩子谁能照顾她。你母亲舐犊情深,非常舍不得你。我就跟她允诺说,只要有我在一天,便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
宜宁静静地听着,突然觉得鼻头发酸。
她原来的母亲死的时候,应该也非常舍不得她吧。母亲死了,襁褓里的孩子孤零零留在世上,没有人照看,磕磕绊绊地自己长大,却没有想到后来的一生如此坎坷。
罗老太太又笑道:“祖母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要你难受的。”
宜宁朝罗老太太的怀里拱去,笑着说:“我现在有祖母宠我,还有长姐。母亲九泉之下看到,想必也是欣慰的。”
这是她的真心话,和罗老太太一起住这些日子,她真把罗老太太当亲祖母了。
那她一定得好好的活着,谁都不能轻易来害了她。
宜宁抱着罗老太太的手臂,闭上了眼睛。
乔姨娘却正站在门口望眼欲穿。
不过一会儿她的丫头小跑着过来跟她说:“姨娘,老爷过来了。”
乔姨娘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赶紧让丫头扶着她回去。等罗成章到的时候,看到桌上仅摆着三盘小菜,宜怜在给弟弟的小碗里夹菜,三岁大的轩哥儿被乔姨娘抱在怀里喂饭。
看到罗成章来了,乔姨娘立刻上前接了他解下来的斗篷。罗成章见她的菜色简单,便问道:“怎的吃得如此俭朴?”
乔姨娘柔柔地叹了口气:“老爷没来,妾身如何舍得吃好的。妾身总觉得自己身份低,还是原来那个孤女,也不敢忘了老爷的恩情。”
不错,乔姨娘这般奉承讨好是因为,罗成章前两夜歇在了林如海那里。
罗成章看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眸,更被她的深情打动。不禁揽住了乔姨娘的肩,轻轻道:“月蝉,别人皆爱我权势,我却知你待我最真心,你不用说,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乔姨娘眉开眼笑,伺候罗成章坐下,罗成章见女儿乖乖地吃饭,轩哥儿坐在她怀里叫姐姐。就做出慈父的样子问罗宜怜:“今日你们姐妹一起进学,可学得还好?”
罗宜怜给幼弟喂饭,柔婉地说:“都挺好的,七妹妹今日也来了。顾女先生教书仔细,为人也有原则,女儿实在是喜欢得很。就是七妹妹今日与五妹妹说话,惹得女先生有些不高兴,当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七妹妹是小孩儿心性,坐不住也是应该的……”
提到罗宜宁,罗成章就皱起眉。这个小女儿实在是太散漫了。
罗宜怜有些不安地道:“父亲可不要怪七妹妹,她毕竟还年幼。”
“便年幼也是七岁了,该懂事了!”罗成章觉得不能姑息,“你七岁的时候可比她懂事多了,她简直不知所云。”罗成章搁下了筷子,觉得有点吃不进去了。
次日起来,宜宁更加觉得头重脚轻,自己试了试额头,都知道是发烧了。
雪枝担心她,到了听风阁之后立刻叫小丫头煮了热茶给宜宁喝。宜宁端着杯子喝了好些热水。雪枝看她难受,实在是放心不下,俯下身柔声道:“姐儿,不如我就留在里头照看你吧。”
进学的时候,丫头婆子都是不能留在里面的。
宜宁也担心自己这小身子骨不行,要是有什么不适的雪枝也好照应着,点了点头应了,叫松枝等人退了出去。
顾女先生上课的时候便总盯着雪枝。
雪枝是什么人物,早年在罗宜慧身边伺候的时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是罗宜慧亲自□□出来,特意留在妹妹身边最得意的丫头。对顾女先生的目光视若无睹,表情更是云淡风轻。
顾女先生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放下书册道:“七**,您可否让您的丫头退出去?这进学又不是来享乐的,是受圣人教诲,明理通达。您这番做派日后大家都学了去,这屋子里端茶的端茶,捶腿的捶腿,大家可还怎么学?”
宜宁抬起头看着顾女先生。
平心而论,她还是很佩服她的。毕竟谁都不敢惹这小祖宗,顾女先生却一派正气,别人不敢惹,她偏看不惯小宜宁的作风,就要犯这小祖宗的不痛快。
她强打精神,端正地答:“女先生,我今日有些不适,才让雪枝在旁边照看着。您放心,雪枝是个守规矩的,决不会扰了您上课的。”
顾女先生却不领情,坚决道:“规矩便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以后五**也要带丫头上课--”
神游天外的罗宜秀再次被点名,茫然地回过神。而旁边的宜怜又向来是个隔岸观火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说话的,只看着她们,把手里的毛笔抓得紧紧的。
顾女先生接着说:“我纵容一次,下一次别人也是这般的找借口。难不成也要纵容?”
雪枝屈身道:“女先生误会。姐儿的确是不舒服,本来老夫人不要姐儿来的,她偏偏要坚持来进学。奴婢保证就这一次,且只是与七**端些热茶。若是不好就照看些。”
顾女先生见她说了这么多,两人还是不听,语气有些不好了:“七**身子不适,不来进学都罢了,我权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教七**。何必找这许多的借口来与我说?”
这顾女先生极重规矩,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主。罗成章就是看中这点,才请她来授课。不然寻常的女老师如何制得住小宜宁的脾性。
但是现在说得宜宁都有点怒意了。
“雪枝,不用说了。”宜宁淡淡道,“女先生说得对,你下去吧。”
雪枝看了宜宁一眼,却见小主子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突然像是有了几分大**的影子。她又放心了几分,才应喏退下去。
“女先生请讲课吧,这下无人打扰你了。”宜宁虚手一请。
顾女先生见过这小霸王骄纵耍横,还见过她欺凌庶女,却没见过她一脸平静,却眼神淡漠。这般坚决的模样竟然有几分威慑力--顾女先生随即觉得荒谬,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哪里来的威慑力。她又再仔细看宜宁,米分团一样的小脸,分明就是个孩子。
“七**要是觉得我讲的话没有理,你不服,我也无话说。”顾女先生还生出几分针锋相对之感,拿出了威严来训话,“带丫头上课是不合规矩,一会儿请七**留下罚抄五遍《弟子规》,抄完才准吃饭。”
“谨遵女先生教诲。”宜宁淡淡应允。
罗宜秀托着下巴打瞌睡去了,罗宜怜柔声地道:“七妹妹,便是身子稍有不适,也不该坏了规矩啊。”
宜宁冷冷地看着罗宜怜,见娇花一样的庶姐对自己露出了一个柔弱的笑容。
“六姐说的也是。”宜宁平稳地道。
到了下学的时候,女先生走到宜宁面前道:“我也不监督七**,若是七**找丫头代抄,我也无话可说。但看七**是否信守承诺了。”
宜宁沉默不语,挽袖子研墨。
顾女先生带着小婢离开了,罗宜秀过来扯她的衣角:“宜宁,你还真抄啊。还是去吃饭吧,我让我的小丫头帮你抄。”
宜宁摇了摇头,她倒真生出几分倔强。
这府里看不惯她的又何止顾女先生一个,不过都是看着她祖母、长姐的面子上佯装着和气,顾女先生只是表现出来了而已。小宜宁脾性极大。日后以这样的名声长大了,有得她吃苦的。不过就是抄书而已,那就抄吧。
☆、第八章
宜宁扶着昏沉的头,低声道:“你去跟雪枝她们说一声,我抄完就过去。用不了多久。”
罗宜秀走后,她自己伏在案上,一笔一划地抄书。角门开着墟隙,冷风直朝她身上扑,宜宁非常的不舒服。眼前的字看着都看不清楚,意识也渐渐模糊了,直想睡觉。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清醒些,若不抄完这些,顾女先生指不定还要怎么说她。
毛笔尖匀出一大团墨,纸都浸透了,宜宁的笔还是没动。
她坐都坐不稳,勉强站起来想去找雪枝她们,却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倒下去了。
但好像又被谁给接住了,她落到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宜宁尚有些清醒,她闻到一股极淡的皂香,脸蛋贴到人家的衣襟上,非常陌生的气息。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她,然后就想放开她。她立刻抓紧这人的衣袖,喃喃道:“不走,我好难受……”
罗慎远一阵沉默,把要给她的字帖放在了书案上。
平日骄纵的小姑娘罗宜宁,居然会有这么可怜的样子。倒真是显得孱弱无依。
但是这关他什么事,她生病而已,自然会有人过来寻她。他再救她便是惹祸上身,何故要白费心思。罗慎远正欲推开她,宜宁却不许,她又难受得很。只顾抓着他,滚烫的小脸贴到一块凉凉的东西,很舒服,她就蹭了蹭。努力生出手把眼前的东西抱住,更觉得凉快些。
罗慎远看这小丫头贴住自己的玉佩磨蹭,一阵无言。
“你快起来。”他缓缓说,“我替你去找你的丫头来。”
宜宁听到这个声音,才模糊想起好像是她三哥。他说过今天给她送字帖来的。那她抱着的这个又是什么?宜宁现在脑子都烧成浆糊了,既然是罗慎远,总不会放下她不管的。
“三哥,我病了……”宜宁小声说,“我头疼,口渴,不舒服。你不要吵……”
罗慎远眉头轻皱,觉得不太对,这才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这丫头竟然烧得这么厉害!
他没有多想,当机立断把小丫头打横抱起朝外走,迎面看到雪枝等一众丫头正走过来。
看到罗慎远竟然抱着宜宁,雪枝有些惊讶:“三少爷,您这是……”
罗慎远冷冷道:“自己主子高烧,你们却一个个都没人,倒是伺候得很好啊!”也没跟她们多说,快步朝罗老太太的住处去。
雪枝一愣,以前竟没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三少爷还有如此凌厉摄人的时候。她顿了顿才立刻明白过来,连忙跟了上去。小主子出事了!
人抱回去之后,罗老太太真是生了大气了。
怎么能不生气,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抱回来竟然奄奄一息的,神志不清只知道说难受。罗老太太看着自己娇养大的小孙女,孱弱得跟猫儿一样,眼泪都含在眶里,强忍着不落。
“你们贴身伺候,就是这么伺候的!”
她坐在太师椅上,徐妈妈立在身侧。跟着宜宁去进学的丫头婆子大大小小跪了一地,雪枝和松枝带头跪在前面,不敢起身。
罗老太太先指着雪枝说:“你是大姑娘留下来的,平日贴身伺候姐儿,怎的也如此糊涂?姐儿不舒服便抱回来,等人烧成这样了你还不知道吗?”
雪枝是大丫头,在宜宁身边伺候没有人不给脸面的。如今也是忍着眼泪说:“奴婢愧疚,的确是奴婢疏忽了,请老夫人责罚奴婢。”
松枝哭道:“奴婢却不得不为雪枝姐姐分辩一句,事情若要说起来,雪枝姐姐只得担三分的责任。实在是授课的顾女先生不通人情,姐儿病着,不要我们伺候,还要罚姐儿抄书……”松枝边哭边把过程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
罗老太太平日礼佛静心的人,听得也是怒火中烧:“她好大个胆子!”
免不得周围的丫头婆子又要劝老太太一番。
罗老太太深吸了口气。
一个落魄人家的女儿,不过在罗家授课,竟敢对眉姐儿拿腔作调,平日里还不知是怎么对她眉姐儿的,往日只知道姐儿对这女老师不尊敬,总是顶撞她。她平日还帮着训姐儿,劝她尊师重道。原来这顾女先生就是这么教书的,难怪平日姐儿不喜欢她!
徐妈妈知道罗老太太生了大气了,低声劝道:“这人毕竟是二老爷请来的,又在咱们府里教书,您不方便亲自训斥……”
罗老太太冷冷道:“那里明日去跟她说。再有下次,我叫她在这保定府待不下去。”
徐妈妈躬身退下了,罗老太太叫人扶着手往次间去。又回头看了众位丫头一眼:“雪枝、松枝起来照顾姐儿,其余去外头跪着。”
雪枝和松枝擦了眼泪,忙端了热水帕子等物跟着进西次间。
伺候罗老太太的几个大丫头正在给宜宁擦脸擦手,罗慎远还站在罗汉床边,小丫头抓着他的袖口不放。那日她溺水之时,就是这么抓着他不放的。罗慎远看那只米分团一样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口,用力得指骨都发白。总有种她非常依赖自己的错觉。
但是只有这样危难的时候,她才把他当宝一样攥着。平日却是从来不搭理的。
小丫头很不安稳地喃喃着,像在做什么噩梦一样。她不安地发抖,非常害怕无依。罗慎远定定地看着她的小脸,还是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便蹭着他冰凉的大手,朝他凑近了一些,似乎是好过了。
罗慎远看她跟小动物一样,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罗老太太看着孙女抓着罗慎远的衣袖不放,心里恻隐之心颇动。淡淡地道:“宜宁也许真是命中与你有劫,遇着你总是出事,却又都是被你所救。”
罗慎远是她在几个孙儿里最不喜欢的,就让她想起那个毒死同屋姐妹的丫头。她也一直觉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样的娘能生下什么好儿子。
果然不出她所料,罗慎远有时候做的事情,真真是心思阴狠。
但有的时候罗老太太也觉得他可怜,平日他对自己也算是孝顺。如现在这般,穿了件半旧的淡蓝色直裰,洗了多次,应该是前年做的了,刻苦勤俭。对宜宁也从来没有不好过。
“宜宁还要养病,你走吧。”罗老太太终究是不想看到他,侧过身。
罗慎远倒也没有说什么,低头看了看宜宁苍白的小脸。伸出手扳开了宜宁的小手。
宜宁迷迷糊糊有所察觉,还要去抓什么,罗慎远却已经后退了一步,她什么都抓不到。罗慎远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似乎又听到宜宁在喃喃什么,他脚步一顿,但还是往外走了。
徐妈妈看着这般,也是于心不忍。
“老太太,三少爷虽然性子果决些,但对七**一直都是好的。您为何……”
罗老太太缓缓地叹了口气:“罢了,居然连你都这么说。”罗老太太这一番心神动荡,更觉得疲惫,让徐妈妈扶着坐下来,神色就露出了老态,“我是管不了眉眉儿多久的,我要是去了,谁才能护着她……”
徐妈妈轻轻地笑道:“眼下不就有一个吗。以三少爷的那个性子,您还担心他护不住咱们姐儿?他若是疼爱姐儿,以后只有姐儿欺负别人的,没有别人欺负她的。”
罗老太太听到这里,若有所思了一会儿。
罗成章今日公事处理得爽利,便早回来了。小厮问他去哪里,罗成章总还想着乔姨娘那张清秀如出水净莲的脸,语气都不由得柔软了几分:“去乔姨娘那里。另外给太太传个话,叫她不等我吃晚饭。”
小厮应喏去了,罗成章则看到乔姨娘门口竟然连一个丫头都没有站着,便亲自挑了帘子进去。谁知道里头乔姨娘正在和罗宜怜说私话,看到罗成章进来,倒是吓了一跳。
罗成章笑道:“你们母女俩说什么呢?竟把下人都撤下了。”
乔姨娘却面露难色:“却也……却也没有说什么,要是多说了不该说的话。怕老爷说我们搬弄是非,因此才悄悄的说。”
罗成章坐下来,把轩哥儿抱到怀里来。“你这么说,我可更感兴趣了。”罗成章看向罗宜怜,“既然你母亲不说,那你就说给父亲听听。”
罗宜怜为难了一下,才站起来说:“还是七妹妹的事,今天早上七妹妹以生病为借口,非要带丫头在书房里伺候。女先生就说带丫头上课不合规矩,不叫七妹妹带。但是七妹妹却坚持要丫头伺候她,女先生因此就生了气,罚七妹妹抄书。结果七妹妹下午就赌气没来进学了……”
罗宜怜的声音越来越小,罗成章却听得越来越愤怒。罗宜怜每多说一句话,他的脸就更阴沉一分。
到最后罗成章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就是平时纵的她!”
罗成章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了,脸色阴沉。站起身就往罗老太太那里去。
乔姨娘连忙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老爷,七**毕竟是个孩子!又受老太太宠爱,还是不要去了。”
罗成章听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只觉得自己恨不得好好教训罗宜宁。脚步顿都没有顿,就直往罗老太太那里去了。
罗老太太与林海如正在照看宜宁。
林海如平日一个直爽的人,看着宜宁如此孱弱,也是忍不住地哭:“我嫁过来时姐儿才两岁,我也是把她当亲闺女看的。平日里好吃的、好用的只怕少了她的,怎么就这样了……”
罗老太太被她的哭声吵得心浮气躁的,看她的确是伤心,又不好训斥。
正在这时候,门外急匆匆地进来一个丫头,趴老太太耳边低声道:“老夫人,二爷朝咱们这儿过来了,样子好像非常生气。”
罗老太太让丫头扶她起来,缓步朝正堂走去。果然看到罗成章一脸怒气的样子。
“母亲,宜宁那孽障在何处?”
罗老太太听他口口声声称自己的心头肉为孽障,眉头早已经皱起来。“你瞧瞧你什么样子!无端跑到我这里来发什么脾气,宜宁她再不好也是你的女儿,哪有你这么喊的。”
罗成章气得咬着牙说:“我宁愿没有这么个女儿。孽障东西,在顾女先生的课上不守规矩,还学会了扯谎说生病,不过是叫女先生训斥了几句,下午还敢不去了?她在哪儿,叫她给我出来!”
☆、第九章
罗老太太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怎么说也是掐掉几个姨娘的狠角色,冷冷一笑:“你如此急匆匆地到这里来,可是别人跟你说了什么?”
罗成章却道:“您甭管我是从哪里听来的,告诉我那孽障在哪儿。我非得好好惩戒她不可!”
罗老太太冷冷道:“你要惩戒她,那来吧。”
她转身朝屋内走,罗成章立刻跟在她身后进去。但是看到躺在罗汉床上的宜宁之后,却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床上躺着的,他的小女儿的确病得很重。小小的一团蜷缩着,脸色通红,不安地呓语着。旁边林海如还坐在床边,边用湿帕子给她擦脸,她自己也伤心地哭着。
“宜宁这是……”罗成章转过头看罗老太太。
罗老太太却挑眉冷笑:“你不是要罚她吗?你现在罚啊,把她从床上揪起来,打她一顿解解你的怒气。要么骂她一顿,看看她能不能给你认个错。”
“我……”罗成章顿时有些词穷,“我是听说,她违逆了顾女先生上课的规矩,还不知悔改,才想过来说她几句。没想到她是真的病了……但就算是病了,也不能不尊师重道啊!”
罗老太太继续道:“姐儿还不够尊师重道?她昨晚有些不舒服,我劝她不要去进学,她说自己总不去进学怕老师责怪,一定要去。雪枝不过在旁边给宜宁端些茶水,偏偏顾女先生不依不饶地要雪枝出去。宜宁也没有说什么,叫雪枝出去了。顾女先生却还要罚姐儿抄书。姐儿身子骨本来就没有好透,中午昏倒在听风阁,抱回来的时候浑身滚烫。”
“如此这般,还不叫尊师重道?那你跟我说说,什么才叫尊师重道?”
罗老太太声音越来越冷厉,到最后听得罗成章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这和他在罗宜怜那里听来的可不太一样,按了宜怜的说法。是宜宁无理取闹在先,又不听老师的惩罚再后,真是骄纵的**脾气。但是现在看到宜宁躺在床上,病得无比孱弱,罗老太太跟他说话语气又满是怨怼,他怎么会还不明白。
想到自己刚才怒气冲冲地骂宜宁是‘孽障’,罗成章的声音就不由低下来:“是我冲动了些,宜宁平日总是闯祸的时候多,我难免以为是她的错……没想到她是真的病了。”
听到他说话,林海如却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也有埋怨:“老爷,我没有那个身份指责您。但是现在姐儿要是醒着,肯定也不想看到您,您还是先出去吧。”
罗成章有了些尴尬,又望着小女儿惨白的小脸,想到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这么重。他又不好再说什么。
罗老太太叫他去了正堂,继续说:“宜宁的事,可是乔姨娘说给你听的?”
罗成章摇了摇头:“母亲,实在不干乔姨娘的事。她与宜怜在屋里说私话,是我突然闯进去听到的……她们两个都不是那等搬弄是非的人。乔姨娘还一直求我要宽恕眉姐儿。”
罗老太太哼了一声,心想儿子平日在朝堂上倒也精明,怎的一沾到那个女人就耳根子软了。冷冷地道:“她乔姨娘是什么人,真要是存心不让你听到,你能闯得进去?她们两母女说私话的时候。门口难不成连个守门的丫头都没有?”
罗成章听到母亲这般不留情面的犀利指责,仿佛冷风一吹,也稍微清醒了些。
如果两母女说话真的不想让他听见,那门口就应该有丫头守着,但偏偏一个丫头都没有。还不是就想等他随便闯进去。
但他总想起乔姨娘对自己一片情深,这些年不争不抢,与林海如好个对比,又觉得不该怀疑她。
罗老太太看自己儿子的脸色不定,就低声道:“当年……明澜是怎么对你的。你把乔姨娘带回来,非要纳她为妾,明澜阻止你了吗?明明也是顾家娇养大的**,却性子恭顺温和,从来不曾与你计较。如今她不在了,你就纵着那两个来欺负她可怜的孩子吗?”
罗老太太说得自己都气起来,语气哽咽:“你狠得下那个心,我可狠不下来。这次你若不教训那乱嚼舌根的,你也别认我这个母亲了!”
罗成章听到罗老太太提起宜宁的生母明澜,不由得就想起那个温和柔婉的女子,死的时候惨白的脸,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抓着罗老太太的手,叫她照顾自己襁褓中的孩子。生怕自己去了之后,孩子就孤独无依。
罗成章扶老太太坐下,缓了语气道:“是儿子不好,母亲不要生气,担心气坏了身子。我回去便惩罚她们两个。叫她们来给宜宁赔礼道歉。”
他在朝为官,孝道是最重要的。要是因为这种事被言官参一本,这官儿他也别想当了。
罗老太太这才缓过气来,又冷冷道:“若还有下次,我可不会再饶了她。”
宜宁睡得昏昏沉沉的,只觉得有个暖和的身体抱着她,后来便要离开。等她醒来时,觉得自己舒服了不少,睁开眼才看到林海如双眼肿得跟桃似的。雪枝扶她坐起来,给她垫了个软和的迎枕。
宜宁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似乎是看到了罗慎远。但四下看去,又没有看到他的人。
“雪枝……我是怎么回来的?”宜宁问道。
雪枝擦了眼泪说:“姐儿,是三少爷抱您回来的。”
竟然真的是罗慎远救的她。宜宁心里有些复杂,虽然心思狠毒,但是罗慎远对自己这位嫡亲的妹妹,当真是处处容忍,百般纵容。而且总是在危机的时候救下她。
雪枝又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一本册子。“三少爷给您送了这个过来,奴婢从听风阁拿回来的。”
宜宁接过来看,这本字帖的墨迹很新。虽然写的是梅花小楷,但笔画遒劲有力,一看便是男子所写。
宜宁暗自思忖着,把册子搁到旁边,就想从床上起来。
林海如却赶紧按住她:“你可别动了。好好养着,厨房刚给你炖了药,一会儿就要喝了。”
宜宁苦笑道:“母亲,我没有事。我已经不烧了。”
林海如瞪她一眼:“那也不准起来。”
一会儿罗老太太也进来了,监督宜宁把整碗的药喝下。宜宁无奈,谁让她竟然在进学的时候昏过去了。她喝完药之后,两个女人还要监督她躺着休息。
宜宁却摇头说:“女先生罚我抄五遍《弟子规》,我还没有抄完呢。还是抄完了给她送过去吧。”
罗老太太气得直按她的小脑袋:“平时看你顽皮骄纵的,别人都不敢欺负你,我还劝你温和些。现在却温和过头了,叫人欺负到头上都不反抗!抄什么抄,我看谁敢叫你抄。”
宜宁看老太太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就笑了笑。
她心里为原来的小宜宁感到心疼。小宜宁活得那样骄纵跋扈,是不是也是因为别人总是这么对她,她却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反抗。其实,这个世界总是更同情弱者的。
但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孩而已。
她抱住了罗老太太说:“祖母,我哪里是叫她欺负了。只不过我不听她的,又要叫别人说我骄纵了!”
罗老太太想起刚才怒气冲冲地进来的罗成章,再听自己的孙女温言细语,却说的都是真话。眼眶忍不住发红。小姑娘哪里是不懂,她分明就是知道的,但是一直都默默地忍受。
乔姨娘正在房里抱着轩哥儿哄,罗宜怜在旁帮母亲缠丝线。
看弟弟总是哭个不停,罗宜怜轻声说:“母亲,您怎么就笃定父亲会罚七妹呢……”
乔姨娘把孩子哄睡着了,交给乳母抱去睡,跟女儿说:“你父亲早忍耐她许久了,再说你父亲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不尊师重道。他能有今天全靠老师提携,才在官场一帆风顺。”
乔姨娘说着有些出神地看罗宜怜。
罗宜怜被乔姨娘看得发虚,忍不住问:“母亲,怎么了?”
乔姨娘才叹气说:“我孩儿啊,你是庶出的姑娘,若是不讨着你父亲的欢心,便什么都没有。幸好咱们太太的肚子没用,不然还有得你受。”
罗宜怜听到母亲这么说,有些委屈,她不甘心地道:“虽然我样样都做得比宜宁强,那又能如何。祖母偏心宜宁简直偏心得不像话。我有时候真是不喜欢宜宁极了,她原来那般羞辱我,父亲也只是训她几句了事,我心里却是恨不得掌她的嘴……”
乔姨娘缓缓笑了:“你得忍,越是让宜宁欺负你,你越表现得可怜,你父亲就更疼惜你。你被她欺负的时候不高兴,娘可是为你高兴的。你父亲一次次的不喜欢宜宁,才更疼爱你。”
罗宜怜细想来的确是如此,眼看着受欺负的是她,实则除了受点欺负,好处都是在她这儿。两母女正要继续缠丝线,却听到门外传来丫头的声音。罗宜怜正想抬头看发生什么了,就看到罗成章阴沉着脸走进来了。
乔姨娘看他脸色不对,心里猛地一沉。上前温柔地笑道:“爷这是怎么了……可是七**……”
罗成章一把拂开她的手,冷冷地道:“你跪下!”
乔姨娘叫他推得后退了一步,不敢忤逆他,连忙跪在地上,脸色苍白道:“老爷,您有话好好说便是了,何必这般动气。却不知是妾身哪里犯了您的不痛快……”
“你给我闭嘴!”罗成章阴冷地说,又指向罗宜怜,“今日谁说眉姐儿忤逆老师,又赌气不去进学的!眉姐儿明明就是病了,坚持不住晕倒的。你是非曲直不分,反倒在背后排揎眉姐儿的不是,差点让我冤枉了她!若是今天不惩罚你,怎么对得起你七妹!”
☆、第十章
罗宜怜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是出事了。她本以为罗宜宁不过是耍脾气,谁知道她竟然是病倒了。
她立刻也跟着跪下来,眼眶湿润道:“父亲要是想罚我便罚吧。只是真要罚的话,我却还有几句话想说。父亲来的时候我本不想说,您却偏偏让我说。女儿看到妹妹不来,便以为是妹妹缺席,况且七妹的丫头的确有顶撞女先生的言语。爹爹您说说,女儿究竟错了哪儿……”
乔姨娘也哭道:“老爷说我们搬弄是非。但怜姐儿说的都是她目之所见的,哪里来的搬弄。七**没去进学是事实,怜姐儿实在也没有说谎啊。我的怜姐儿一向乖巧懂事,又何必要去说七**的不是呢。”
罗成章哼了一声:“你真当我不知道了。门口没有人守着,就等着我来听。乔月蝉,如今你也是长进了,竟然算计到我头上来!”
乔姨娘心里有些惶恐。以前罗成章可没对她生过这么大的气,气宜怜误说妹妹估计是一方面,他更不喜欢的应该是有人算计他。乔姨娘立刻转变了语气,幽咽道:“爷这么说,实在是冤枉了人啊。我如何会算计您。门口没有人,不过是丫头们去太太那儿领月钱了,太太一向不让妾身过问这些。爷您真要觉得是妾身故意设计,就该在爷一开始问的时候就说,妾身又何必遮掩……”
罗成章听乔姨娘苦苦哭求,心里的怒气稍微消散了几分。
罗宜怜在旁却是越来越泣不成声:“我却是没受过这个委屈,请父亲责罚,也好证女儿的清白。我一向都不与七妹计较,又何必在这种事上说七妹的不是呢。父亲不信就算了,我、我……”
罗宜怜越说越急促,竟然一口气提不上来,昏了过去。
乔姨娘连忙要过去抱女儿,又急又伤心,屋里乱成一团。
罗成章把女儿都气得昏过去了,哪里还记得惩罚她。连忙叫人去请大夫都来不及。
晚上罗老太太跪在佛像前念经,就听到禀报的人来说六**哭晕过去了,现在乔姨娘的院子里忙成一团。
罗老太太只是冷冷一笑:“随她哭去吧。”
复又低头念佛经,为宜宁祈福。
宜宁第二日醒来,林海如就喜滋滋地来看她。跟她说罗成章回去就发落了那两母女,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晚上也去睡书房了,没有歇在乔姨娘那里。
“你父亲训斥你六姐姐的时候,你那六姐身子弱,都哭得昏过去了。”
宜宁也听雪枝说了昨天发生的事。
林海如却话锋一转,幽幽道:“你六姐身子好得很,每顿能吃两碗饭,比我还吃得多。能哭得昏过去?我才不信呢!”
宜宁笑了笑道:“她昏过去之后,父亲是不是就没说什么了?”
“你父亲叫人扶她还来不及呢,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林海如剥了粒葡萄给宜宁吃,凑过来又笑着说:“宜宁,别怪我说话不中听,你这一病倒是病得挺好的,我看到那狐媚子吃瘪就高兴。一会儿你父亲还要带着她们来给你请罪呢。”
宜宁看林海如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由暗自发笑。她这继母林海如这样藏不住心思直来直去,难怪被乔姨娘吃得死死的。
过了一会儿,罗成章果然带着乔姨娘和宜怜来给宜宁请罪。
宜怜一脸的病弱样,看起来脸色比宜宁这个生病的还差。哭得梨花带雨的说:“姐姐也是误会了,还不小心让爹爹听了去,反倒让你受了委屈,你可要原谅姐姐啊。”
罗成章在旁看着娇弱的六女儿哭成这样,想到昨晚因为自己的训斥,她都哭得晕过去了,就忍不住说:“宜宁,你六姐身子不好,昨天还昏倒了……她认错态度倒也诚恳,你还是原谅她了吧。”
宜怜好歹是罗成章亲手养大,这孩子的秉性柔弱,他是熟悉的。
她一向温和怯弱,又多多谦让妹妹,应该也不会蓄意的害她。
宜宁还没说话,林海如就冷冷地道:“老爷这话说的。怜姐儿生了什么病就身子不好了?宜宁可是发烧才好的。究竟该疼惜哪个,老爷没数吗?”
自己这位继母倒是难得上道了一次。
宜宁心想自己好歹不是小宜宁,不然这得多憋屈。明明自己才是病的那个,怎么就是罗宜怜更娇弱了。左不过就是装个柔弱可怜而已。
宜宁心里酝酿了一下,眼眶通红,声音微弱地接话:“母亲可不要这么说。六姐姐虽然是姐姐,但是身子向来娇弱,何况爹爹常说,我做妹妹的要让着姐姐。”说着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罗成章说,“我原谅了姐姐,爹爹就不会怪我了吧……我没有遵守女先生的规矩,是我不好。我本来是想把书抄完的。只是我实在是难受极了才昏过去的,下次就不会了……”
那小模样又惊惶又可怜。明明不是她的错,却如此惶恐,生怕别人因此责怪她。
罗成章看到平日骄纵的宜宁一脸的孱弱,巴掌大的小脸沾着莹莹泪光,眉梢的小痣又是如此可爱,隐隐有几分像她母亲。说话的语气又无措又委屈,不由得就想到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童,甚至比宜怜还要小两岁。
自己对她这么严苛,还让她做妹妹的让着姐姐,实在是有点过了。
罗成章做坐到女儿床边,摸了摸宜宁的头发,声音柔和了一些:“眉眉儿别哭,爹没有怪你。你是病了的,不怪你。”
乔姨娘和罗宜怜站在后面一脸僵硬。
罗老太太在一旁看着,却暗自觉得好笑。宜宁如今是越来越聪明了。
不过这样才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吵不闹的,别人怎么知道你有什么委屈。
宜宁却想好歹自己当年在众姐妹中,哭戏也是一等一的好。从原来祖母那里哭来了侯府的亲事,又哭出了整整八十担的嫁妆。现在罗宜怜跟她比哭?真要是比过去了,她也算是丢脸了。
宜宁的手抓住被褥,紧紧地揪着说:“母亲去的早,宜宁连母亲的样子都不记得……宜宁有什么也想,是不是就是我太调皮,所以母亲才不要我了,我也怎么都等不到她回来。以后宜宁会好好改的。母亲要是在的话。看到我乖乖的不调皮,她也一定会喜欢我……”
真是闻着伤心,听者落泪。
罗成章看着女孩儿说得如此可怜,也不禁的起了怜惜之心。她才多大,小小的一个孩子。又没有亲生的母亲照顾着,没有母亲的孩子总归是可怜的。
想到这里,罗成章回头对罗宜怜说:“宜怜,你是姐姐。以后可不要再做那等以讹传讹的事情了,就算是无意提起也不行。你妹妹没有母亲,你平日要多关照她才是。”
罗宜怜毕竟也是个半大的孩子,表情控制不到位,只能勉勉强强地应是。
罗成章又宽慰了哭泣的小女儿好些话,才带着乔姨娘等人回去了。
等二儿子走后,罗老太太拿了手帕给她擦眼泪。
“这下可是学聪明了。”罗老太太笑着说,“知道以退为进。”
罗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却一点都不怪她。宜宁心里软和得不行,老太太一生看尽人事,到了古稀之年,唯一宠溺纵容着的,也就是这个孙女了。
宜宁笑了笑,抓住罗老太太的胳膊说:“祖母,这次可多亏了三哥,不然我病在那里也没有人理会。”
罗老太太绷着脸道:“就是他不来,雪枝也要去寻你了。”
宜宁只管可怜兮兮地看着罗老太太,老太太终于噗嗤一笑,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想怎么样?”
“以后我们还是对三哥好些吧。”宜宁想了想说。
罗老太太把小小的孙女抱在怀里,叹了口气:“……都随你的。”
正如徐妈妈所说,她若是真想保着宜宁,就应该对罗慎远好些。日后的罗慎远,必定不会不管宜宁的。第二天顾女先生再去上课,发现自己的学生从四个变三个,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
她觉得奇怪,就算是罗宜宁不来,一向恪守规矩的罗宜怜又怎么会没有。
她和罗宜秀大眼看小眼的。罗宜秀才说:“宜宁病了,罗宜怜被罚了,都来不了。”
顾女先生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角门却被打开了,徐妈妈扶着罗老太太走进来。罗老太太的两个儿子都是进士,为人又最是和善,每年都给保定的寺庙捐上千两的善款,在保定很受人崇敬。
顾女先生不敢怠慢,连忙走上前迎罗老太太坐下,问道:“老夫人怎么有空过来?便是有事吩咐我一声,我去见您就是了。”
罗老太太含笑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这怎么合规矩呢,我是为我那不成器的孙女来的。”
孙女?罗老太太这么多孙女,究竟指的是哪个?
没等顾女先生问,罗老太太就继续说:“我那孙女昨日病重,我劝她不要来进学,她偏要来。说是女先生不见她去进学会怪罪她。宜宁平日脾性暴躁,却对女先生格外的忍让,那是我教她要尊师重道。我跟她说,女先生最是明理,罚你总归是有道理的,你听着就是了。宜宁后来就从来都不抱怨你了。”
顾女先生笑容一僵。
罗老太太却继续说:“昨天她实在不舒服,叫丫头在旁倒个热茶。听说女先生不依不饶,非要让丫头出去,宜宁也没有说什么,便让那丫头出去了。但是女先生还要罚她抄书,以至昏倒,被抱回我那里……我看到实在是心疼极了。平日教她尊师重道,说女先生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但是现实却让我老婆子无话可说。我都羞愧自己劝过她那些话。恪守规矩,这就叫有道理了?那我倒是想问问女先生。若是你路过一户人家,看到里面起火却无人救火,孩子在里面都要被烧死了。这时候该不该恪守规矩?你是任由孩子被烧死在里面,还是撬门进去救人呢?”
顾女先生有些愣住了,随即脸色发红:“自然……自然是救人,但那毕竟是人命啊。”
罗老太太听到这里,声音徒然凌厉:“那女先生是想说,宜宁的命就不是人命了?”
顾女先生有些忐忑不安,罗老太太平日看着温和的人,说起人来可是半点不留情面的。目光带着威严,看得人冷汗都要下来了。她被这么一吓,立刻道:“七**自然是人命。”
罗老太太的语气又和缓了些:“我这孙女自幼丧母,我人老了,怕是护不住她的。别人就寻着机会的欺负她。就是上次,女先生看到宜宁罚那个小丫头,也是因为那小丫头对她出言不逊,宜宁气急了才罚的。宜宁若是不强硬些,别人只会如女先生般的欺负她。”
“但女先生若是有判断,就知道宜宁从未犯过大错。她虽然性子不好,却是个善良的。女先生自己也可说,宜宁可对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你平日对宜宁过分苛责,宜宁可从不曾向我这老太婆告状的。”
顾女先生被这一连串的诘问,怎么对得上话来。
她的确是对这位七**有偏见,才对她如此严苛。
却没想到这位七**昨日是真的病了,而且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分明就是说她是非曲直不分。又分明是在说她冷漠无情。
顾女先生哑声半晌,才道:“老夫人说的有道理,我受教。”
罗老太太这才让她坐下,叹了一声。“你知晓就好,这孩子不易,还望你日后照拂她些。”
顾女先生听了罗老太太的话,思考了许久缓缓点头
☆、第十一章
宜宁其实病得不重,高烧退了,病就好得差不多了。她想给罗慎远道个谢,好歹也是救了她的。但是总没有找到机会。倒是罗成章给小女儿送了好些补品过来。
为了表示对小女儿的关心,他还每天坚持亲自上门探望女儿,坚持了四五天之久。每天都带补品。
宜宁病好后穿着衣裳,坐在小几旁边看雪枝给她描的花样。又时不时地往窗外看一眼。眼看着初夏就来了,外头那株海棠的花开得正好。
罗宜秀来找她去前院玩。说前院的西府海棠也开花了,如米分如雪层层叠叠,十分的好看。
雪枝和松枝等众位丫头拿了团扇,小杌子等东西,跟着两个小祖宗去看花。罗宜秀边走边说:“四姐才可怜,现在整日被母亲拘在家里不能出去,要学女红、学管家。母亲还和祖母商量说先把她的亲事定下来。”罗宜秀小丫头很喜欢说这些从大人那里听来的事,都当成秘密叽叽喳喳地说给宜宁听。
罗宜玉如今十三岁,已经可以说亲了。
“四姐已经说亲了吗?”宜宁问。
罗宜秀摇摇头说:“母亲很中意程家的二公子,就是那个曾经出过阁老的程家,但是人家二公子是名门之后,外公还是英国公。又是个少年举人,以后还要中进士的,祖母说他说恐怕看不上咱们四姐。祖母就更中意刘府同知的公子,说他人沉稳可靠,又没有别的兄弟姐妹,罗宜玉嫁过去就是享福的。”
“她们俩人的意见僵持不下,四姐整天在房里哭,烦都烦死了。”罗宜秀眼珠一转,小声地说,“她是喜欢程二公子的。”
两个小姑娘一路说着,海棠花的林子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宜宁已经看到前头有个院子,院子里长了株枇杷树,这个季节结了好些果子。枝桠都压到墙外来了。
罗宜秀看到就高兴:“宜宁,这里竟然还长着枇杷,我们去摘一些吧!”
宜宁见那果子黄澄澄的,累累缀在枝头,看上去的确挺诱人的的,可以摘些回去做枇杷膏。丫头们见那枝桠也不高,就没有阻止这两个小祖宗。
宜宁和罗宜秀玩得挺高兴的。她摘了许多,想给罗老太太也稍一些回去。兜了一个小布包,满满的都是。她拿给雪枝看:“有这么好些呢,回去以后都分给你们吃!”
却见到雪枝的表情有点古怪,然后小声地说:“七**,你回头看。”
宜宁抱着满满的枇杷果回过身,就看到罗慎远带着小厮站在不远处,正淡淡地看着她们几个。
宜宁微微一愣,罗慎远怎么会在这儿。她心想正好跟他道谢,就抱着枇杷小跑过去,笑着说:“三哥,我正要去找你呢。”
罗慎远嘴角微微一扯:“找我干什么?”
宜宁说:“你救了我,我怎么也要道谢吧!”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布兜里抓了一把果子,说,“三哥,你接着。这些果子是送给你吃,就当我答谢你的救命之恩了。”
罗慎远定了片刻,还是缓缓伸出手。宜宁小小的手努力抓了一大把果子,放在了罗慎远的手心里。他轻轻握住,宜宁却又看到那道伤疤,因此怔了怔。
却听到头顶传来他平静的声音:“拿别人的东西来向别人表达谢意,七妹,你也是长进了。”
宜宁有点没明白过来。
什么叫拿别人的东西,他是什么意思啊?
罗慎远却没有再说什么,收了她的果子,带着小厮径直地走进了那个院子。然后,院子的门关上了。
雪枝亲眼看着宜宁犯蠢却不能阻止,直到人家主人消失了,才匆匆跑到宜宁身边说:“七**,那个院子住的是三少爷。那株枇杷树,大约也是三少爷种的。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些果子,您偷偷摘了也就罢了,竟然还要送给他……奴婢有心想提醒,但是您也跑得太快了。”
宜宁听了之后也是愣了很久。
原来,刚才三哥在远处看着她们不说话,是因为她们在偷他的果子。
看到罗宜秀还站在枇杷树下一脸兴致勃勃地摘果子,宜宁走了过去,揪了揪罗宜秀的腰带说:“五姐,我们该回去了。”
罗宜秀小脸蛋红扑扑的,她正玩儿得高兴呢。“宜宁,你急什么啊。你看上头还有这么多大的,我得全部摘下来。”
宜宁简直恨铁不成钢:“五姐姐,我们刚才都被主人抓了你知道吗?”
罗宜秀一脸茫然:“啊?什么被抓了?”
宜宁觉得自己陪小女孩儿这么玩,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估计自己在罗慎远心中的印象再次的一落千丈。
这时候院子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刚才跟着罗慎远的小厮从里面走出来。走到她们面前恭敬地说:“五**、七**。三少爷请两位进去,喝杯茶再走。”
罗宜秀想了想,从小杌子上跳下来:“我正好口渴了,走,宜宁。去找你三哥讨杯水喝。”
说罢拉着宜宁就朝院子里去了。院子里面倒是拾掇得干干净净的,虽然布局狭小,但是青石砖路旁种着万年青,几株海棠树也开得正好。宜宁一眼就看到她三哥坐在正堂里,面前摆了两杯茶,他自己在看书。
“你们也该渴了,喝吧。”罗慎远指了指茶杯。
罗宜秀端起茶杯,忽然又想起宜宁和她这个兄长常年不和。小心翼翼地看了宜宁一眼。
宜宁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表情尽量平静:“谢三哥的茶。”
“不谢。”他说了这两个字,又低头看自己的书卷,简直就是惜字如金。
宜宁看到他低头的时候,垂下的眼睫毛很长,直直的,宛如黑尾翎般。俊秀的侧脸实在好看,他气质有有种内敛的淡然。
宜宁看了看他的屋子。和她的住处比,的确是贫瘠了一些。黄花梨的博古架上,只摆着一些盆栽,屋子里只有两个婆子和两个小厮伺候他。但是伺候宜宁小姑娘的,光是大丫头都有四个啊,林林总总的加起来总得有二十人。他过得很清贫,但他自己好像并没有在意。
宜宁又看到墙上挂了一副书法,落款是怀之,题于丙子年。
怀之是罗慎远的字,宜宁还记得。那幅字的笔画运笔看着也眼熟得很,宜宁突然想起罗慎远给自己的字帖,也是一样的运笔。
原来送给她的那个字帖,是他自己亲手写的吗。
宜宁正在沉思,突然有听到他问:“病好些了吗?”
宜宁抬起头,发现她惜字如金的三哥正看向她,顿时有点受宠若惊。
“嗯……好得差不多了。”宜宁含糊说。然后她发现罗慎远似乎笑了笑,但是很快就收敛了。但宜宁却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阴郁的眉眼像化开了的水墨,有种醇厚的温和。
“你喜欢吃枇杷?”他又淡淡地问。
喜不喜欢的其实说不上,你要是做簪子做了二十多年,你也会什么都喜欢吃。宜宁想了想说:“好吃的我都喜欢啊。”
罗慎远就没有再问她什么了,又垂下头继续看书。
罗宜秀喝了几杯茶,却在这里呆不住了。过来拉她回去:“宜宁,我们快回去了!一会儿过了时辰我要挨骂的。”
宜宁收回思绪,向罗慎远笑了笑:“三哥,那我们先走了。”
两个小女孩又手拉手出了他的院子。罗慎远看着她们走远,吩咐小厮:“那些枇杷,你多摘些送到祖母那里去吧。”
小厮应喏,又想了想小声说:“三少爷,您送了老太太也不会收啊。”
罗慎远嘴角微抿,低声说:“小丫头喜欢,你且送去就是了。”
第二天,宜宁在和老太太学围棋的时候,徐妈妈过来说:“……三少爷送了好多枇杷过来,说以后七**要是想吃,尽管向他要。不用自己去摘。”
罗老太太看了自己的孙女一眼:“昨天那些枇杷,是从你三哥那里摘来的。”
宜宁淡定地点头,指着棋盘说:“祖母,你这个子被我吃了。”
罗慎远送来的一小筐枇杷,罗老太太终于也没有退回去。宜宁却吃了两天才吃完,嘴巴泛酸,觉得自己会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吃枇杷了。
自从那次送枇杷之后,宜宁发现祖母的确对罗慎远和原来不一样了。
那天中午她从听风阁进学回来,就看到罗慎远正坐着在等祖母。
宜宁吓了一跳。这两位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罗老太太招手让她过去,跟她说:“我叫你三哥来辅导你练字。他的字写得极好。”
罗慎远正在喝茶,对她点了点头:“三妹。”
罗老太太吩咐完就要去午睡了,指了指着宜宁说:“你好好教她,今天非得把那整篇的《赤壁赋》写好了不可,不然不准午睡。”
宜宁只能收拾笔墨,愁眉苦脸地进了书房。罗慎远片刻之后也跟着进来了,但是没有管她,只是在旁边继续看他的书。
宜宁铺了纸,自己磨了墨,咬着笔头想了想。拿着毛笔写下了第一划。书房里很安静,宜宁抄完之后终于松了口气,跑着拿去给罗慎远看:“三哥,我写好了。”
罗慎远一看她那手字,眉头也是一皱。“宜宁,虽说你年幼,但这字的确是有点……”
他第一次喊宜宁的名字,但是宜宁并没有注意到。她拉了拉罗慎远的衣袖,真诚地说,“三哥,要不你帮我抄吧。你用右手写丑点,祖母应该不会知道的。”
罗慎远撇了她一眼,看来是不怎么赞同她的想法。
宜宁垂头丧气,正要回去自己抄。他却站起来向前一步,牵着她走到书案前。“你过来,握着笔。”
宜宁小小的一个,只过他的腰身。抬头看到罗慎远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他又握住她的小手,引导着她写,淡淡道:“这样运笔,横撇都要拉直,知道吗?”
宜宁看他平静的侧脸,虽然还是少年的清俊,但眉峰之间可能因为经常蹙眉,竟然就有了淡淡的痕迹。她不由得有点出神,这个指导自己写字的可是未来内阁首辅啊……
“你走什么神呢。”看着小丫头盯着自己看,目光茫茫不知道在想什么,罗慎远皱眉问她。
宜宁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趴着写字。
小丫头果然很认真,努力地一笔一划,虽然还是丑得出奇,但她倒是真的挺认真的。原来与他稍微有所接触,她都不喜。如今靠在他怀里,却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十分习惯他的样子。
其实她刚出生的时候,母亲总让他抱她,小小的女婴孩,在他怀里咬小拳头,口水流得到处都是。她长大之后虽然性子顽劣,但他总还记得那个软软的婴孩。就是他接住她,剪刀刺破他的手掌,剧痛难忍,他都没有怪她。只是默默按紧流血的右手,别人把压在她身上大哭的宜宁抱开。
后来他非常的失望,而且越来越失望,渐渐变成了冷漠。
宜宁写完一遍,抬起头希冀看他:“三哥……又写好了。”
罗慎远抿了抿嘴唇说:“再重写,不能贪快。”
她有点沮丧地再趴下去。罗慎远在她的头顶看她小眉头都皱起来,那颗小痣在尖尖的眉梢,越发的可爱。
☆、第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宜宁早早地被叫醒,被雪枝抱在怀里,还用小手掩着嘴打着瞌睡。就看到罗慎远站在门外,天都还没有亮。
罗老太太指着罗慎远的背影跟她说:“以后就是你三哥送你去进学。”
他今天穿了一件玄色的直裰,走进来给罗老太太请安。才向她伸出手:“七妹,走吧。”
宜宁愣愣地看着他的手。
罗老太太定定地看了孙女一眼说:“你还不快去!”
宜宁被罗慎远牵在手里,还有点迷茫。心想她祖母果然是个行动派。她梳了两个团团的发,缠了珊瑚石链子。又是米分团一样圆圆的小脸,那粒小痣,像是点在包子上的红豆沙似的。怎么看怎么像豆沙包。
宜宁过于专心地想事情,脚下又是石子路。她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撞上罗慎远的背。
罗慎远的手稳住她的身体,淡淡地道:“你走路不看路的?”
宜宁才回过神,哦了一声乖乖看路。
罗慎远比她高好多,步子也迈得更大。宜宁走得跟小跑一样,才能跟得上他。罗慎远似乎察觉到了,步子稍微放缓了一些,让她能跟上。
宜宁这才缓了口气儿,心想终于有机会跟他搭话了。
“三哥,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吃了什么?”
“……早点。”
“哦,我还没有吃呢……”
罗慎远停下来看她,宜宁才小声地继续道:“三哥,你上学比我早半个时辰,所以起得早。但是我这个时候应该吃早点的。”她肚子里没食,人就没有精神啊。
罗慎远看着她的包子脸,眉头微皱:“那刚才怎么不说?”
“祖母催促我出门,不好说……”
跟在宜宁身后的雪枝提着小篮子上前一步,笑道:“奴婢给**带了早点,是蜂蜜蒸糕。找个地方吃便是了。”
罗慎远只能陪她到听风阁的凉亭里,宜宁边吃早点,松枝边给她倒热茶。宜宁掰下一块递给罗慎远:“三哥,你吃吗?味道很不错的。”
罗慎远看向她,顿了顿说:“我不吃甜食。”
宜宁见他不吃,自己又咬了好几口。一块蒸糕下肚,再灌两杯热茶,感觉已经是周身通泰。
宜宁在这儿吃着早点。门外却隐隐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
“……二公子能来罗家一次,实在是罗府蓬荜生辉。”
又听到另一个少年的声音说:“大爷客气,原来我就想来保定一次的,久仰罗家族学。”
宜宁仔细一听,其中一个似乎是罗怀远的声音。但是还有一个陌生的少年的声音却听不出是谁。她看了一眼罗慎远,却见罗慎远也看着竹林外。
亭子被掩映在翠竹之中。里头的人却可以透过墟隙看到外面。宜宁看到有一**人一同走进来,其中两个人就是罗怀远和罗山远,旁边还有罗家大爷作陪。还有一个是十分俊秀的少年,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好些仆从和护卫,十分气派。
他身着右衽淡蓝圆领长袍,身材修长,腰间佩戴着一块纯白无暇的玉佩。面若灌玉,风姿出众。隽雅俊秀的脸,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宜宁看着他腰身上佩戴的那块熟悉的玉佩,却是愣了愣。
她压低了声音,问罗慎远:“那位跟着大哥的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罗慎远只是看了那少年一眼:“程家的二公子。”
宜宁沉默了片刻,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罗宜秀跟她说过,陈氏想罗宜玉和程家二公子结亲。又说这位程家二公子“中了少年举人,有个做英国公的外公,怕看不上罗宜玉。”
但是她可没有想到,这个人就是程琅。
程琅还小的时候,总是受嫡兄的欺负,到陆家来找她时眼泪汪汪的。宜宁就把他抱在怀里哄,喂他吃蜜糕。程琅那个时候很依赖她,她若是不见了,就要小跑着到处寻她。
当时的宜宁可没有想到,这个孩子日后居然还能成英国公的外孙。
而且程琅不仅是少年举人,还才华横溢,日后会入阁成为阁老,是陆嘉学手下的一把利刃。
宜宁看了罗慎远一眼,心想他未来真正的宿敌出现了。
他和罗慎远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明枪暗箭的,两人都是高手。只不过后来程琅终究敌不过罗慎远而已,能和罗慎远的心智比的只有陆嘉学。
宜宁正在思考着,罗慎远却轻轻握住宜宁的小肩膀,带着她往旁边侧身,藏进了竹林茂盛处。
宜宁抬头想问什么,罗慎远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宜宁抬头看去,原来那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亭外。罗怀远邀请程琅去罗老太太那里小坐,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看到他们走远之后罗慎远才侧过头说:“你知道为什么要躲吗?”
宜宁看他俊朗的脸离自己很近,气息都能隐约闻到。她一时局促,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罗慎远看她呆愣愣的,才嘴角一弯:“偷听人家说话便罢了,要是被人发现了。有得你的苦吃。”
宜宁很少看到他笑,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的。眉眼间的阴郁化如水墨山水,非常的温润明朗。但是回过神她就有点不以为然,说得好像他没偷听一样。
罗慎远整了整衣襟,淡淡道:“宜宁,我要去进学了。”他顿了顿,“下午来接你回去。”
感情祖母托付的还是个接送任务。
宜宁想了想,看到他已经要走了,连忙拉住他的手。
罗慎远就回头看她,似乎在询问她还有什么事。
宜宁却是第一次摸到他手上的那个伤疤,粗糙的,凹凸不平。这是被小宜宁所伤的……宜宁说:“三哥,其实你不必听祖母说的。你要是忙不过来的话,可以不用来接我的。”
罗慎远看着她,慢悠悠地说:“……我没有说我忙不过来。”
哦……宜宁只能放开他,笑了笑:“那我就不打扰三哥进学了。”
宜宁这还是那次病之后头一次来进学,顾女先生对她的要求虽然也严格,至少不再针锋相对了。
下学之后,宜宁果然看到罗慎远在外面的等她。他背手站在树下,高大而瘦削,表情沉默。见到她出来之后微微侧过身,依旧伸出手来。眉尖微微一挑,似乎问她怎么还不过去。
宜宁又被他牵着回去了。刚到罗老太太屋外,就听到里面笑语喧嗔的。宜宁进去之后才看到陈氏、林海如和两位哥哥都在。而程琅坐在罗怀远身侧,听到声音之后侧过头看向她。他五官俊秀极了,唇红齿白的,但是浓眉星目,其实是看上去非常风流的长相。那双惊心动魄的深眸,似乎看着谁都非常深情一样。
程琅随即笑了笑:“不知道这位又是……”
宜宁正想着虽然她年纪不大,但是平白地问人家一个**是谁也不好吧。不是俗话说七岁不同席么,如今她都要八岁了。罗老太太却含笑道:“我还未给你介绍,这是我们府上的三公子,也是慧姐儿的长弟,罗慎远。”
程琅看罗慎远的目光带着探寻,站起身抱手道:“原来是定北侯世子爷的妻弟。”
宜宁这才明白过来,人家看的问的都是罗慎远,不是她。
她心想这一刻也是足以载入史册的,毕竟日后陆派的腥风血雨都不是直接由陆嘉学出手的,而是程琅。但她抬头看去,发现自己大哥和二哥的表情却都很微妙。
自然是要微妙的,罗老太太这眼看只是介绍罗慎远。但却是明摆着告诉别人,罗慎远和以前的地位不一样了,现在也是正经的罗家子孙。她老人家开始看重了。这代表着以后长房的男丁不再完全占有仕途的资源。
罗怀远和罗山远以前也不太在意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三弟。但他却在罗老太太介绍程琅说这是“英国公的外孙,少年举人”的时候不卑不亢地回礼,一贯的沉稳:“程二公子,久仰。”
相比现在还籍籍无名的罗慎远,程琅的确已经在保定府很出名了。
罗老太太也有些感概。罗慎远身上的确有种远超年龄的沉稳和平静,这可能和他年幼时受到的苦难和磨砺有关,几乎是一种忍辱负重的平和。
程琅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看罗慎远的目光却停顿了几秒,随后却看向罗慎远手里牵着的……宜宁。
宜宁觉得有点诡异,以前他是无知稚童,追着自己到处跑。现在她是那个小小的包子,人家却已经是挺拔俊秀的少年了。
“那这位小妹妹不知是谁?”
罗老太太笑着说:“她是我养着的,平日性子惯是调皮玩闹的。唤宜宁,是慧姐儿嫡亲的妹妹。”
“宜宁?”程琅突然反问了一声。
罗老太太说:“我们家的女孩儿都是从‘宜’字的。她总是这么活泼,我便希望她安静些,所以叫她‘宜宁’。可是有什么不妥的?”
宜宁看着程琅,却见程琅笑容沉默了,似乎叹了声:“倒是没有什么。只是我的一个故人也唤此名,一时有些感概罢了。”
“二公子的故人,不知是哪位?”外祖母问道。
程琅仔细地看宜宁,摇了摇头说:“名字是一样的,不过长相完全不相似,那位故人……她更羸弱些。”
宜宁心想当初为了保持身段,肉都不敢多吃,看上去自然是羸弱了。
程琅招手让宜宁到他那儿去。宜宁走到他面前,觉得他其实长变了不少,但要是再胖几分,再稚嫩几分,似乎还是原来那个小程琅。程琅从手上摘下一串佛珠,送给了宜宁。“我与宜宁小妹妹有缘,这个东西送你,这是我从寺庙里求来的小叶紫檀,老僧开光过的,可保平安康健。”
宜宁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又回到了罗老太太身边。宜宁毕竟年纪还小,其他人也没怎么注意,况且佛珠不算什么贵重的东西。宜宁握着这串略带体温的佛珠,心里却想程琅果然是长大了。她几乎都认不出这个是她溺爱般养过的那个爱跟她哭闹的孩子了。
紧接着罗家真正的代表人物,大伯和宜宁爹回来了。自然就是男人去谈论什么科考的事了,宜宁等人就回到了西次间。她刚到西次间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罗宜怜、罗宜玉和罗宜秀都趴在屏风后面偷看程琅,看到她进来之后一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罗宜秀还招招手,让她一起过去偷听。
宜宁有点头疼,但是看坐在旁边的几位女性长辈都不打算管,便也跟着过去,想听听程琅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事。
☆、第十三章
程琅这次到保定来,当然不是真的久仰‘罗家族学’。罗家族学虽然好,但是跟他程家怎么能比。程琅来是想探访保定的一位先生。这位先生刚从翰林院退休,闻名朝野。
宜宁听了一会儿就没有什么兴趣了,几个女孩儿也听不懂,打着哈欠回来了。
罗老太太在喝参汤。陈兰和林海如因为学识程度不一样,彼此相对无言,一句话都说不上。不过大家都没有管女孩们的偷看,这是有默契的。毕竟她们接触男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能看就看看吧。
宜宁看到一贯高傲的罗宜玉红着脸,一副小女儿的姿态回到了母亲身边。
陈兰用目光询问罗老太太。
罗老太太却摇头说:“程琅这孩子,看着一团和气,实则心机内敛。名门贵胄之后,不适合宜玉。”
陈兰没有说话,宜玉就着急地辩解:“祖母怎么就知道了——”
罗老太太似笑非笑地说:“你祖母我活了多少年了,能不清楚吗?行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看看宜宁都打哈欠了。”宜宁正在罗老太太身边打哈欠犯困,闻言发现大家都看着她。
她把手放下,心想她最小,自然瞌睡也多啊。
等人都陆续退下了,罗老太太点了点宜宁的小鼻子:“宜宁,你觉得程琅如何?”
宜宁眨了眨眼睛,只能慢慢说:“祖母,他十五,我才七岁。我能觉得他如何?”罗老太太难不成还给她打算着程琅?那还是算了吧。
罗老太太笑了,连徐妈妈都噗嗤笑了。
罗老太太又说:“虽然祖母疼你,但你跟你四姐比,又不如人家知书达理。更加配不上程琅了,人家恐怕是不答应的。祖母只是问你,他今天送了一串佛珠给你,你觉得他与你四姐如何。”
宜宁沉默片刻,然后摇了摇头。程琅对他日后的妻子实在不算好,他这个人的确和罗老太太说的一样。面上看着笑眯眯的一团和气,实则心里算计颇多。能别嫁还是别嫁了吧。
罗老太太沉思了一会儿:“就算是我们有心,也怕人家无梦。罢了罢了,还是和我之前所说,给宜玉相府同知的公子比较好。”就不提这件事了,让下人伺候宜宁休息。
宜宁睡下之后,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小程琅长得白白胖胖的,摇晃着小胳膊跟在她身后,笑嘻嘻地说:“舅母抱、舅母抱。”
宜宁把他抱起来,他胖胖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东西,跟宜宁说:“这是我在后花园里抓到的,送给舅母。”小手慢慢打开,一只蜻蜓停在他的掌心上。
宜宁看着那只淡绿的蜻蜓,它动了动翅膀,趁着小程琅把手打开的时候突然就飞走了。小程琅想抓却又没有抓住,小脸上满是惋惜地回头说:“舅母,它飞走了。”
宜宁拧了拧他的小鼻尖说:“飞走了就不要了。”
年幼稚嫩的小程琅看着那只蜻蜓飞走,趴在宜宁的肩头久久地看着。
宜宁醒了之后,发现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大雨。
雪枝走过来把槅扇合上,然后笑着来抱宜宁起来:“今日大雨,老夫人说了,不用去进学。”
宜宁起床之后喝了碗粥。就躲在屋子里,拥着被褥看屋檐外雨,整个院落都被淅淅沥沥的雨淹没,大树在风中摇晃,她似乎都能闻到潮湿的草木味。松枝打着伞从回廊上过来,裙裾全部都湿透了,在屋檐下拧着水。回来给宜宁带了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三少爷给您的。”松枝说。
宜宁心想她看上去有这么爱吃吗。罗慎远怎么老是给她送吃的过来,一会儿又是云片糕,一会儿又是松子糖……却一边把纸包打开,剥着一粒粒地吃。她问松枝:“三哥出府去了?不是下着大雨吗。”
松枝说:“听说明日一早他们就要一起去拜访那位老师,今日去外面买些礼品一同去。”
“明日就要走?”宜宁突然还有了点不舍,“那要等多久才回来?”
松枝笑了笑:“这怎么会有定数呢?快则三五天,慢则十天半个月的吧。”
宜宁在罗汉床上翻来覆去的一会儿,看外面的雨差不多停了,叫雪枝拿伞来,决定去送一送罗慎远。
下过雨之后天气倒是很快晴了,太阳都晒得有点发热。宜宁到罗慎远的院子外,发现已经收拾好了箱子放在院子中。罗慎远的小厮还在帮忙搬东西。
罗慎远看到她过来了,表情倒是一点都不意外,翻着书问她:“糖炒栗子好吃吗?”
宜宁坐在他的箱笼上,跟他说话:“三哥,我听说你们要去拜访那位老师。今年秋天就是乡试了,你要准备去考吗?”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罗慎远应该就是今年中的举。
罗慎远手里还拿着几本书,放好了书之后他说,“我还没有打算好。”
宜宁看着她三哥的背影,心想他可不能错过这次乡试。便有些着急地说:“你不能不去啊——”
罗慎远以为她要说出个什么大道理,小丫头却眉心微皱,一脸义正言辞地说:“这不考科举,如何升官发财呢。”
罗慎远定定地看着她,摇头说:“你这话可别让其他人听去了。罗家书香传世,祖训有云,读书是为了明理齐身的。被父亲听到了会处罚你的。”
宜宁心想她当然知道,她也就是说给罗慎远听听。世上以清洁廉明为己任的官员当然也有。只是大部分还是冲着升官发财去的。而眼前的这位很罕见,他是为了权势去的。读书不过是手段,最后要达成的才是目的。宜宁想了想说:“其实三哥总能考上的,什么时候都一样,所以还是早些好。”
宜宁说完之后就去翻罗慎远的书看,脖上戴着的长命锁垂下来,上头细小的铃铛叮叮的响。
罗慎远低头整理东西,听到悦耳的铃铛声,轻声道:“你就知道我能考上了?你可知道天下的读书人,有多少能中举?”
宜宁笑了笑说:“我就是知道。”
一会儿罗老太太派人来找宜宁回去,说晌午一起在花厅吃饭。
眼看着天气热了起来,宜宁还出了汗。回去洗了澡,换了小褂子,穿了件刻丝的淡绿色衫子,雪枝给她重洗梳洗了,才领到花厅去。
程家与陆家是亲戚关系,罗家与定北侯傅家又接亲了。总之七拐八拐地算起来,罗家和程家也算是沾亲带故。宜宁被领到花厅的时候,罗家的两位大哥在花厅外商议事情。而自家的几个姐姐就没有避讳,和程琅坐在花厅里一起说话。
程琅的性子惯是温柔风流,从来不会驳女孩儿的面子。几个姐姐跟他说话说得正投机。
宜宁走到近处,刚好听到罗宜玉说:“……听说程琅哥哥昨天送了一串佛珠给七妹,还是请高僧开光了的。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也得一份你送的见面礼?”
程琅笑着说:“宜玉妹妹想要什么,直接和我说就是了。但凡能拿出来,必定送给妹妹。”
宜宁听到这里,突然拉住了雪枝的手,让她远远地站着不要过去。
雪枝有点疑惑地看着她们小小的七**。宜宁摇了摇头,轻声说:“伤及池鱼,不能过去。”
☆、第十四章
罗宜玉看来真的是非常喜欢程琅,不然今天的事要是让陈兰知道了。罗宜玉可没有好果子吃。况且她们的话中与自己颇有关联,远远地看着就好了。
这时候宜怜柔和含蓄地开口道:“我倒是看程琅哥哥腰间这块白玉玉佩不错,做工精细,不知是什么玉质的?竟好似以前都没怎么见过似的。”
程琅听罗宜怜提起玉佩,笑容淡了一些:“这东西其实并不贵重,配不上送人。”
宜怜又轻轻地说:“程琅哥哥此话差矣,送人东西最要紧的是心意。不管它真正的价值如何,但在人心中的价值高,那便是无价之宝。此物程琅哥哥若是送了人,不管它价值几许,别人也会当珍宝一样看待。”
程琅听了罗宜怜的话之后笑容不变,看着她目光却有种逼人的寒意:“别的东西还好,只是这玉佩我贴身带了许多年了,也算是养出了灵性,舍不得轻易送出去。”
罗宜怜没想到他真的开口拒绝,正常情况下,就算是出于礼节,也是会答应的。更何况程琅待人又一向温和。她这才知道惹了人家不痛快,连忙说:“是妹妹夺人所好了。”
程琅低头喝了一口茶,突然看到墨竹丛边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府上那个七**宜宁,她看自己的目光非常的平和而宁静,根本不像一个孩子的目光。微风吹过墨竹丛,她身上的衣衫也在阳光和微风中轻轻鼓动,居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和无奈。
宜宁看到程琅的时候,就忍不住的想起陆家,想起困了她二十多年的,长嫂的房间。想起他站在长嫂的床前,眼眶发红咬着牙厉声说:“--是你害死了舅母,你放心,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只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听着她们俩唱双簧的罗宜秀终于站了起来,去拉宜宁过来一起坐。“宜宁,我都闷死了,你快来和我下棋玩吧。”她暗中用眼神示意宜宁,说罗宜玉和罗宜怜必定有鬼。
宜宁却看着程琅腰间佩戴的那块玉佩,突然说:“程琅哥哥,这块玉做工廉价,着实配不上你的身份。何不换一块更好的呢。”
程琅的笑容微微一寒,他就是不喜欢别人说这块玉佩半分。但是宜宁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又怎么会和小孩子计较。于是他只说:“宜宁妹妹尚小,还不懂事。”罗怀远正在外面叫程琅,程琅就站起身走出了花厅。通身的华服更衬出身姿挺拔,气度优雅出尘。
罗宜秀拉着宜宁玩儿下棋,玩了一会儿之后看程琅等人离开了,就问宜宁:“你如何知道程琅那块玉佩做工廉价的?”
宜宁托着脸,轻轻地说:“五姐姐,你已经悔棋五次了。你要是真那么想赢,就跟我说一声,我直接让你赢算了--不要找别的话说行吗。”
罗宜秀只得悻悻地把悔棋的棋子捡回去,摆回原处。“好吧好吧,我不悔棋了还不行吗……”
宜宁微微一笑,她当然知道那块玉做工廉价了。当初她买给小程琅的时候,只花了五两银子啊。
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带在身边。
宜宁和宜秀玩儿了一会儿,被林海如的小丫头给叫过去了。林海如是说做了栗子糕给她吃。宜宁不常到林海如这里来,她屋子里很气派,地上铺着漳绒绒毯,博古架上摆着玉石盆景,金箔贴的百鸟朝凤屏风把西次间和内室隔开,格外的金光闪闪。蒸热的栗子糕搁在青瓷盘上端上来,林海如和宜宁倒了一杯茶问:“刚才,我听小丫头们说,你四姐和六姐跟程二公子说话?”
宜宁咬着栗子糕点了点头。林海如就压低了声音问:“你六姐说了什么?”
宜宁把她们说的话给林海如复述了一遍,林海如听得皱眉,“你四姐说话,她在旁边帮什么腔。莫不是也看上了人家程二公子?”
林海如本想说果然是小**生下的孩子,同样的狐媚性子。又想到宜宁在旁边不好说,只能笑着给宜宁打扇,问她:“眉眉儿,栗子糕好不好吃?”
宜宁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糕饼渣子。心想林海如实在是找不到重点,罗宜怜是个多么精明的人,她会去妄想程琅吗?再说她现在年纪尚小,怎么可能去想这些事。原因无他,不过讨好罗宜玉而已。但只要罗宜怜不给她添堵,宜宁还是不想管她的。
宜宁就跟林海如:“您管六姐姐做什么,只要让父亲常往您这儿来就行了。您是正室,父亲不会不管您的。”罗宜怜品德方面的事就让乔姨娘来教,宜宁就不信了,乔姨娘还真能养得出个端正大气的世家女来。
林海如听得笑眯眯的,看着宜宁更觉得她可爱,说话跟小大人似的。“就你鬼精灵多,正好你父亲今天在,咱们去找他。”说完伸手来抱她,宜宁不要林海如抱,下了罗汉床就往外跑。
过了夏小宜宁就八岁了,哪能总给抱着呢。
到了罗成章那里,他正在书房里跟罗慎远说话。林海如牵着宜宁走到近处,听到罗成章说:“……你是庶长子,轩哥儿年纪太小。二房日后还要靠你支应门庭,读书不可懈怠。上次乡试你就因为手受伤没参加,这次好好跟着去历练,虽说未必能中,但也不亏。”
说到这里罗成章的声音一低:“如今右手可能写字?”
“不甚灵活,不过左手足矣。”罗慎远的声音平稳和缓。
罗成章似乎松了口气,嘱咐罗慎远说:“手伤虽重,但只要你勤勉练习,倒也无碍。虽然程二公子与宋学士是旧识,但是你们是去求学,一定要恭敬……”说了一通严厉的话,才让罗慎远出来。
罗成章喝了口茶,抬头看到林海如居然带着宜宁过来了,林海如笑吟吟地把栗子糕放到桌上,跟罗成章说话。宜宁却仰头看着罗慎远。
他总是这样平稳的样子,俊朗的侧脸在槅扇投进来的夕阳光辉中有层淡淡的绒光。眉毛很浓,若是微微蹙起,就会给人认真严厉的感觉。
明明知道他的手受伤不是因为自己,但是宜宁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种愧疚感。一种让她鼻子微酸的感觉。罗慎远明明……明明就该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是为了救她,右手落下的伤却是永远不能好了。
罗慎远看到宜宁站在门口,她就那么高的一点,小小的人,眼眶微红,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罗慎远走过去蹲下身与她平视,皱了皱眉问:“宜宁,你怎么了?”
林海如也回头看到,有些惊讶:“刚才还好好的呢。”
宜宁吸了吸鼻子,心想自己好歹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能被小宜宁的情绪影响呢。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说:“我就是舍不得三哥走,没事的。”
罗慎远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袖子,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姑娘家,可不能这样。”他从袖中拿出自己的手帕把她湿漉漉的小脸擦干净。
宜宁有点始料未及,林海如就笑着说:“正好,我来不及送宜宁回去。眼看天快黑了,你送她回老太太那里,不然一会儿老太太又要派人出来寻她了。”
罗慎远就牵着宜宁跟罗成章行礼退下,宜宁跟着身边这个人一路走,她紧紧地握着他的右手,突然低声问了一句:“三哥,你怪我吗?”
他的手似乎僵硬了一下,但是没有说话。宜宁低下头,轻轻地说:“对不起……”她久久没有听到罗慎远回话。
眼看前面就是罗老太太的住处了,罗慎远放开了她的手:“你快回去吧,一会儿祖母该着急了。”
宜宁抬头看着他的脸,罗慎远才顿了顿说:“我已经让人给你送了几篇字帖来,你都要练完,回来我检查。没有练完我会处罚你。”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了。
宜宁却知道罗慎远的意思,她笑了笑,对着他离开的背影大声说好,终于跟着雪枝进屋子里了。
只要他不怪她就好。
☆、第十五章
罗老太太正要派人去寻她,看到宜宁走进来,老太太眼皮一撩:“这么高兴,你三哥送你回来的?”
宜宁点点头,走到罗老太太身边坐下,看到她正在看佛经,一时怔了怔。
长嫂就喜欢念佛经,自从丈夫陆嘉然死了之后,整日整日的念。她常年听着佛音,自己竟然也能背了,罗老太太看的是一卷金刚经。
她一开始知道是陆嘉学杀了她的时候,非常的怨恨,不甘心。看到他轻描淡写地祭拜自己,看到他的地位越来越高,看到再也没有人能害得了她。她恨不得能自己冲出去报仇。但是这样念了十几年的佛经下来,她平静了不少,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杀不了陆嘉学,就算现在重生为人了,也没有丝毫办法。
罗老太太看到她趴在桌边看着自己手下的佛经,笑着摸她的发心说:“怎么了?刚才不是还高高兴兴的。你三哥刚才给你送了字帖来,要你跟着临摹。你大哥还给你送了几个琉璃的套娃,你看看好不好玩?”
宜宁一抬头,果然看到窗棂边挨个摆着一排由大到小的福娃娃,寻常的娃娃都是泥塑的。这些娃娃却是琉璃烧成的,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必然价值不菲。旁边小桌上摆着几本字帖,看字迹还是罗慎远亲手写的,工整细致。装订得整整齐齐,足足做了一个册子。
“祖母,我不玩娃娃,先去练字了。不然三哥回来会罚我的。”宜宁突然站起来,拿了字帖往书房去了。
罗老太太看着宜宁的背影笑着摇头,又看了徐妈妈一眼。
徐妈妈含笑低下头说:“咱们眉姐儿如今知道好坏了。”
罗老太太点点头:“她是越来越懂事了,那原来懂事的却越来越不懂事了。下午在花厅里的事,你派人去跟陈氏说了吗?”
徐妈妈道:“奴婢一五一十都说清楚了。”
“宜玉一向性子高傲,恐怕看不上刘府同知的公子,程琅那样的她实在喜欢极了。”罗老太太神色淡淡的,“你拿我的对牌请刘夫人初八来看戏。不把这件事定下来,宜玉是收不了心的。”
徐妈妈应喏退下了。
陈兰也得知了下午发生在花厅的事,她气急了。屋里的丫头婆子全部让退了出去,罗宜玉跪在她面前,眼泪不停地掉。陈兰气得手发抖,好一会儿才沉着说:“你现在能耐了,拘着你学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程二公子虽然跟我们家颇有交往,但你这般做派实在让人看笑话!谁叫你和那小妾生的来往的,她把自己当贵妾当嫡女,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脸,她没规矩帮衬你,你就听进去她的浑话了?”
宜玉抿着嘴,边流泪边说:“宜怜的确不是嫡出,但她性子温婉谦和,与我关系颇好。这事也不是她撺掇女儿的,是女儿自己想试探一番。您不是说过吗,凡事不试怎么知道……”
陈兰气得说不话来,听到宜玉顶嘴,拿了手边一本书卷起就要打宜玉。
贴身的大丫头连忙拉住她:“太太,打不得啊,姑娘都这么大了!”
“她败坏我陈家门风,我不打死她都算我心疼她的!”陈氏指着宜玉说,“还敢顶嘴?我问你,刘府同知的公子如何不好了,叫你做出这样的事来!”
宜玉从没被母亲说过这么重的话,边流泪边说:“他如何好了,一个区区府同知的儿子。我上次看到他……人品样貌才学,他又如何能与程琅哥哥比!”
陈兰听到这里更要打宜玉,把旁边的罗宜秀都吓到了。她虽然不怎么喜欢姐姐,但还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罗宜玉求情。屋子里正乱着,丫头来通禀说大少爷和二少爷过来给陈氏请安了。
罗远山刚走进来就说:“母亲,您也别急着打宜玉。其实我倒是和宜玉想得差不多。刘府同知毕竟只是五品官,他那独子举业虽然勤勉,毕竟是没有中举。倒是程琅天纵之姿,前途不可限量。”
罗怀远知道自己弟弟头脑简单,看了他一眼让他闭嘴。
“母亲劝妹妹,你跟着捣什么乱。”罗怀远扶宜玉起来,宜玉摊在哥哥的身上哭得说不出话来,罗怀远就说,“宜玉,你可知道程琅的身世?”
罗宜玉摇了摇头,罗怀远就低声说,“程琅……他原来是庶出的。”
陈兰都没有听过这个,坐正了身子皱眉问:“既然是庶出,那如何变成嫡出了?”
罗怀远就继续说:“亏他有个好舅舅陆嘉学,陆嘉学刚被封了都督之后,他就让程家把他胞姐扶正。但是他胞姐出身太低,就让英国公世子认了他胞姐为妹子,才名正言顺的扶正了。程琅幼时常被他嫡出的兄长欺负,说那时候过得十分可怜。但那原来两个嫡出的兄长如今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你可知道程琅是如何对付他那两个嫡兄的?”罗怀远声音更低了些,“他那两个嫡兄,一个娶了通州石家的女儿,却是个病秧子,没一年就去了。另一个娶了山西通政使的庶女,这位庶女有脚疾。但是谁都不敢说什么……”
罗宜玉眼泪汪汪的道:“那……那这又如何?便是他身世不正,我、我又没什么可说的。”
罗怀远看自己妹妹半点都不觉得害怕,只得叹了口气:“算了,咱们家家世不差,父亲三品大员,又有外公家为你撑腰,未必配不上程琅。你若是真的那么喜欢他,那还是让母亲再试试吧。”
陈氏看儿子瞧着她,就摆手:“你祖母已经说不行了。再说程家复杂,玉姐儿虽然聪慧,但是性子一向强硬高傲,又怎么能适应得了呢。”她也算是消了气,叫丫头把宜玉扶回房去休息,“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明日再跟你说。秀姐儿,你陪你姐姐回去。”
罗宜玉擦了擦眼泪,心冷如灰,她也不再说话了。行礼退出了陈氏的房间。
陈氏这才拉着两个儿子坐下,关心他们的学业。罗怀远读书一向不要她担忧,罗山远性子却有些散漫,她多问了几句,又压低声音说起了罗慎远:“……虽然你们三个都是兄弟,但是罗慎远是二房的庶长子,与你们是隔房。如今也不知道怎的,老太太待他亲热了许多,似乎是不在意当年之事了。不怪为娘说一句冷漠的话,以后罗家能在朝中任大职的只有一人,其他的都要避嫌远调。怀远,你父亲看重你,就连老太太都对你称赞有加,可要好生努力才行。”
罗山远站起来说:“我虽然读书一般,但是大哥却十分聪慧,时常得到先生的夸奖,在保定府也是有名的,母亲不用担心。况且三弟虽然进学,却从没有什么出彩之处,母亲不用担忧。”
陈氏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让两人赶紧回去休息了。
☆、第十六章
宜宁一早把抄得工工整整的字给了顾女先生。
顾女先生看了把她叫过去,指着其中一处说:“这里抄错了,几篇都是错的。”
宜宁昨晚睡得太迟,抄得头晕眼花的,都没有发现这处。想到顾女先生一贯严谨的作风,她头疼般地皱起小脸:“那女先生要我……重抄?”
“字迹比往日工整。”顾女先生淡淡地说,“便不罚你了。”
宜宁才松了口气,朝她道谢。顾女先生还是板着脸:“下次再错便要罚了。”
“下次肯定不会错了!”宜宁笑眯眯地打断顾女先生的话,让雪枝给她收拾了笔墨,赶紧往回走。看到她的身影很快不见了,顾女先生摇了摇头。
罗宜秀才门外等她,拿手扇风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宜宁连忙说:“我可是够快出来了。”
眼看着已经入夏了,外面的太阳毒得很,虽然有小丫头撑着纸伞,罗宜秀还是觉得热。过来拉了宜宁的手说:“行了,快走吧。晚了可就看不了了。”
罗宜玉现在规矩学得越发多。罗宜秀无聊就来找宜宁玩儿,带着她去钓鱼,看后山池子里养的乌龟。罗宜秀小姑娘整天活力四射,宜宁却是个怕热又怕麻烦的,只能叫罗宜秀拖着出去玩。罗宜秀还跟罗老太太说:七妹妹身子不好,就是要多动。
老太太听了也欣然准许了,宜宁只能无奈地整天跟着这个比她大三岁的姐姐到处玩。
“明日祖母要请刘夫人过来看戏,听说刘公子也要过来。”罗宜秀边拨着池子里的乌龟翻身边说,“我听我娘说,人家公子十分倾心四姐。你也知道,咱们四姐在保定还挺有名的,娘带我和四姐出门去别人家里玩。大家都喜欢夸四姐,什么长得美啊,有才学啊。刘公子早就有意了,一听咱们祖母也有这个意思,他们家里人都非常高兴。”
府同知是五品官,但好在是保定的父母官,在保定也是大户。其子是出了名的谦谦公子,勤勉好学,又因为是独子,提亲的人一向不少。
邀请亲家来一起看戏,是个定亲前交流的好方式。听说当初要给罗怀远相看姑娘的时候,陈氏陪着各路世家夫人看了十几场戏,千挑万选的选了个未来儿媳妇,等罗怀远秋闱过后就会嫁进来了。
罗老太太请刘夫人看戏,也就是跟刘夫人商量两家结亲的事。
其实罗宜玉倒是和刘公子很般配。虽然刘家比不上罗家显赫,但是罗宜玉嫁过去就是被婆家人捧着宠的。可惜罗宜玉明显对没什么难度的事不太感兴趣,对刘公子也不太感兴趣。
罗宜秀年纪还小,爱新鲜热闹,对这些事很感兴趣。
“我娘为此还送了一串碧玺手串给四姐,那是她的陪嫁,听说价值连城。就只准给我看看,我想拿来玩都不准。”罗宜秀抱怨道。“那珠子在日光下,竟透出淡淡绿色,漂亮极了。”
宜宁捧着脸看她用竹签拨着那只乌龟,就说:“五姐,你还是别玩那乌龟了,人家翻了半天翻不过来,怪可怜的。”
雪枝看宜宁盯着那些乌龟直看,以为宜宁十分喜欢,叫小丫头用帕子包了两只小的拿回去养。宜宁前世没养过这些小动物,倒是她嫡妹养过猫,搞得屋子里臭烘烘的,最后让继母拎着猫脖子给扔了。
她从小就过得谨慎小心,所以更不可能养这样东西。
罗老太太看到却很赞成她养,立刻让徐妈妈找了个青瓷缸,给宜宁养乌龟用。宜宁看到那官窑烧出来的青瓷漂亮细腻,知道必定价值不菲。
不过价值不菲又怎么样,拿来养乌龟了。
“谢谢祖母赐缸。”宜宁摸了摸两只乌龟的背,认真地说,“它们要是知道自己住得这么豪奢,肯定也很高兴。”
屋子里的人都笑,罗老太太摆摆手,笑得说不出来话来。
晚上睡觉的时候,罗老太太让丫头把她睡的褥子换成了凉席。一边给她打扇一边守着她入睡,跟她说:“明天看戏,你可得早起。”
宜宁应了声好,看到罗老太太鬓角的白发,心里微微感概,祖母也老了。
她握了握罗老太太干瘦的手说:“祖母,我不热的,您不用给我扇扇子了。我听宜秀说,说明日刘府同知的夫人也要来?”
罗老太太说:“来和你四姐姐相看的,以后就是咱们亲家了。”说着点了点她的眉心,“你病了两次,性子倒是好了不少。这样倒是挺好的,明日可不许调皮,叫人家刘夫人看笑话。”
宜宁拿了扇子给罗老太太扇风:“祖母放心,我明日一定乖巧。”
罗老太太给宜宁盖了被褥,看着她沉睡的小脸怔怔出神。小小的孩子靠在大红的枕头上,莹白的小脸,眉尖的小痣殷红。徐妈妈过来扶她休息,罗老太太站起来的时候竟然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
徐妈妈心里一惊,低声道:“老夫人——”
“无碍。”罗老太太摆摆手说,“人老了,精神不太好了。”
徐妈妈心里稍微放宽了些,柔声说,“您还得看着眉姐儿出嫁,抱曾孙不是。可得把身子养好些。”
罗老太太微微失神,叹道:“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眉眉儿以后能嫁个什么样的人,人家会不会对她好,我想想都不放心。”
说罢摆了摆手,徐妈妈扶着老太太去休息了。
宜宁第二天果然一大早就被雪枝叫起来,梳了丫髻,打扮得干净整洁,给她穿了一件刚做的小褂。
陈氏和林海如很早就领着各房的姑娘们来了,罗宜怜还牵着小小的轩哥儿。
而今日的主角罗宜玉穿了件藕荷色的织花褙子,配白色绉纱裙子,墨绿腰带,手腕上就带着那串莹莹翠绿的碧玺石,的确非常漂亮。她抿着唇,低着头一副不太想说话的样子。细白的脸冷清而妩媚。
众人吃了早饭后,日头再略升高一些,徐妈妈就领着刘夫人来了。罗老太太与陈氏起身迎接,而宜宁和宜玉等人依旧留在屏风这头看着。只见一位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的男子跟在妇人身后走进来。谦逊地笑着,恭敬地给罗老太太行礼。
宜宁看到有人来了,终于从瞌睡中醒来。
这位应该就是刘公子了,他看上去有点局促,想也知道人家姑娘在屏风后看着他,有点紧张。
宜宁暗暗想刘公子人才倒也还不错,只不过有程琅珠玉在前,宜玉估计要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第十七章
罗老太太叫几个姑娘出来见过刘夫人,罗家的姑娘们长得都清秀白皙,美人坯子。刘夫人称赞了她们一番,还特地赏了年纪最小的宜宁一袋金豆子。
刘公子瞧了罗宜玉一眼,见她出落得果然美丽,有点不好意思。罗宜玉则目不斜视地看着陈氏说话,背脊挺得直直的。
刘夫人自然对宜玉很满意,交谈了一番之后两家就定下了亲事。
戏台子搭在前院,大家挪去前院看戏。
姑娘们跟在后面落座,宜怜就柔声细语地劝宜玉,说了刘公子许多的好话,还跟宜玉说:“保定的知府怕是没几年就要离任了,日后刘大人有的是升迁的。姐姐又是个有福气的,肯定不会差的。”
罗宜玉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低声宜怜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罗宜秀转头跟宜宁说:“你这姐姐才厉害,四姐都没有这么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过话。”
宜宁心想你们俩像什么姐妹,活像是有世仇,见面就脸红脖子粗的,罗宜玉又怎么会好好跟你说话。她悠悠地说:“六姐姐性子温婉客人,与谁都合得来。”
罗宜秀听后若有所思。
下午日头渐渐毒了。罗老太太请刘夫人去花厅歇息。
罗宜玉被陈氏叫过去说话,罗宜秀看到她要走,就央着宜玉把她的碧玺手串摘下来玩,宜玉瞪了她一眼,才缓缓从手上摘下。罗宜秀拿到宜宁面前献宝:“你看,是不是漂亮极了?”
那深绿如玉的珠子在素白的手指间滚来滚去,的确好看。
轩哥儿坐在宜怜的怀抱里,看到这珠子新鲜,张着胖胖的小手说:“五姐姐,轩哥儿也要玩,也要玩!”
罗宜秀手一收,可不敢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小孩玩。胡乱哄他:“轩哥儿乖,这个玩不得。”
轩哥儿是最小的男孩,平时受到的待遇跟宜宁差不多,大家都宠着他。乔姨娘更是对着唯一的男孩儿宠得不像话,要什么给什么。听到不准玩,当即就哭着要。
宜怜听到弟弟哭,忙蹲下身拿了个拨浪鼓哄他,轩哥儿却不要这玩儿腻的东西,推开就朝罗宜秀伸手。宜怜看弟弟非要,蹙眉柔和地对罗宜秀说:“要不……五姐还是给轩哥儿玩吧,免得他哭闹。”
罗宜秀哼了一声说:“他要是摔坏了如何是好?”
宜怜粗略一看以为是寻常的宝石,心想轩哥儿自个儿都不知道摔了多少件珍贵玉器了。不过是个手串而已,哪就这么容易碎了。她耐心劝道:“五姐,若是个寻常物件,给轩哥儿玩玩也无妨的……”
宜秀正要说话,下人却端了甜品上来,是夏日常吃的红豆蜜雪。玉盘一样的小碗,盛着绞碎如雪的冰,上头浇了煮烂的红豆和甜甜的甘蔗汁,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宜宁从盘上端了甜品下来,笑着对轩哥儿说:“轩哥儿,要不要吃这个?”
轩哥儿被甜品吸引了注意力,就不闹着要手串玩儿了。
罗宜秀却有些不高兴:“什么叫寻常物件,摔坏了我让她赔都赔不起!果然是小妾生的东西……”
宜宁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轩哥儿不要玩就行了,说这些做什么。”
罗宜秀还是不满,嘟嚷道:“你帮她说什么话。我跟你说,我身边那些小丫头私底下都讨论,说要不是因为乔姨娘进门,你母亲也不会忧郁成疾,早早就没了……”
宜宁心里劝她还不是怕她说话被别人抓住了把柄,偏偏这个没脑子的说话不清楚。她叹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懒得劝你了!”
罗宜秀见宜宁这样,笑眯眯地要来挽宜宁的胳膊。“不要生气嘛。你说,宜玉她们在外面说什么呢?咱们要去也去听听。”
宜宁一向又懒又怕热,自然推说不去。罗宜秀却很好奇,下了罗汉床一溜烟去偷听陈氏说话了,她的丫头忙在后面追她,让她满点跑。
宜宁昨日睡得晚,正想趁着午后打个盹,巴不得罗宜秀不吵她。
她这边刚抱了个迎枕想打盹,却突然听到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似乎是无数颗珠子崩裂开的声音。
宜宁心里突然一紧,又立刻听到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她睁开眼,看到轩哥儿手里的碧玺珠子洒了一地,伺候他的大丫头赶紧哄他。宜宁指了指那珠子,问道:“不是不让他玩儿吗,轩哥儿从哪里拿的?”
大丫头连忙跪下:“奴婢把七小姐吵醒了。这珠子……珠子是六小姐给小少爷玩儿的,奴婢也不清楚。”
宜宁连忙下了罗汉床,跟雪枝说:“你快去帮她哄哄轩哥儿。”又喊松枝,“赶紧去找五小姐过来!”
两位枝觉得她们家小姐认真起来,还是颇有大小姐的作风,心里感慨果然是嫡亲的姐妹。连忙跑出去找人了。
宜宁走进了一看,发现有好几粒碧玺珠子都摔碎了。碧玺这东西本来就易碎,罗宜怜竟然拿给轩哥儿玩!这串碧玺又是陈氏的陪嫁,极其珍贵,陈氏要是知道了,罗宜秀恐怕也逃脱不了惩罚。
宜宁立刻让小丫头们拿了盘子,把没摔碎的碧玺珠子捡起来。
雪枝已经差不多把轩哥儿哄住了,她细声跟轩哥儿的大丫头说了这串碧玺的价值,大丫头吓得嘴唇苍白,让雪枝帮忙看着轩哥儿,她立刻小跑着赶紧去找罗宜怜了。
宜宁有点头疼,她这个午觉怕是睡不成了,轩哥儿还抽抽噎噎的,她还要去哄她。
陈氏却已经带着罗宜玉进来了,看到地上的碧玺碎粒,再看宜宁端着剩下的碧玺珠子,脸沉如水,她怎么会没认出自己送给宜玉的东西。宜宁向来调皮,摔坏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她又不可能因为一串珠子与宜宁计较,只能忍了忍问:“宜宁,这珠子可是摔坏了?”
宜宁怕她误会,轻声道:“刚才轩哥儿拿来玩,摔坏了几颗,其他的还好。”
这时候林海如也过来了,身后是刚下衙门回来,准备见见刘公子的罗成章。
罗成章一看地上的碧玺碎粒,又看宜宁站在碎粒旁边,而陈氏脸色不太好看。皱了皱眉问道:“大嫂,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可是宜宁调皮惹你生气了?”
陈氏摇了摇头道:“小孩子摔碎个把东西而已,无事。”
罗成章听了陈氏的话却误会了,看着宜宁的目光一冷,想起宜宁以前在他书房摔过不少东西,就严厉道:“赶紧跟你大伯母赔礼,越来越不像话了。这碧玺珍贵,如何能拿来玩?还摔成这样。”
宜宁心头一哽,很好很好,这位便宜爹当真好。
话都不问清楚就敢对女儿开说,果然是认定了她骄纵调皮,不由分辩了?
☆、第十八章
“二爷这是误会了,”陈氏说,“是轩哥儿拿来玩摔坏的,不是宜宁。”其实陈氏内心也有些疑惑,毕竟轩哥儿还小,如何能拿到这碧玺串。因此说了这句话就没有说了。
罗成章皱了皱眉:“当真?宜宁,你可莫要做错事,还推卸责任……轩哥儿还小,他不懂事。”
宜宁心里冷笑,有这么个爹在,难怪小宜宁被逼成这样。
她别过小脸,只觉得心里还是一阵阵的不舒服,也许总是有小宜宁的感觉在,一股想哭的冲动弥漫不去。宜宁低声道:“既然父亲不信我说的,那您就问别人吧,女儿什么都不说了。”
雪枝连忙抱着轩哥儿走过去,她也为自家宜宁觉得委屈。屈身道:“二爷莫要怪七小姐,此事的确不关七小姐的事。是小少爷把碧玺串摔了。小少爷的丫头因此去请六小姐过来了。咱们七小姐不过是在这里午睡,看到小少爷哭了,还叫奴婢去哄。真的与小姐无干!那碧玺串碎得到处都是,还是小姐捡起来的。”
轩哥儿听到这里,却哇哇大哭起来:“轩哥儿没摔过东西,轩哥儿没摔过!是七姐姐摔的!”
罗成章听到幼子这么说,脸色又不太好看,语气也沉了些:“那轩哥儿怎么如此说!”
陈氏看到这里,自知是谁摔坏了东西并不重要,罗成章追究孩子的责任,到时候可别搞得两家都生疏起来。连忙劝道:“二爷,还是算了,不过是一串碧玺而已。看都把轩哥儿问哭了。”
宜宁的小手轻握,听到孩子那尖利的哭声,心里非常不舒服。
林海如一把把宜宁搂了过来抱在怀里,盯着罗成章说:“老爷,宜宁惯常调皮了些。但是你什么时候见她说过谎?宜宁从来不屑说谎。您不信她我信,我知道眉眉儿不会说谎。”
宜宁明明是两世为人,一开始她都不十分难受,听到林海如的话却鼻尖发酸。
小宜宁这个继母啊,虽然没那么聪明,却是真心的对她好。她拉着林海如的衣袖,紧抿着嘴唇。如今无论她说什么,总有欺负弟弟的嫌疑,她不能随便说话。
松枝这时候请着罗宜秀过来了,接着轩哥儿的大丫头也带着罗宜怜过来了。
罗宜秀刚走过来就听到这些话,她立刻冷笑着说:“刚才轩哥儿就哭闹着非要碧玺串来玩。我没给他,没想到出去之后才发现自己把东西放在高几上了。想来是谁给了轩哥儿玩,让他给摔坏了。谁敢冤枉宜宁了!轩哥儿平日叫乔姨娘养着,要什么有什么,他摔的东西还少吗?”
罗宜怜一看这架势就脸色苍白,刚才她看那串珠子就搁在小几上,轩哥儿又要,她随手就给了。
哪里想得到这东西竟然这么贵重!
但是听到罗宜秀这么说自己的弟弟,她又怎么能看着不管。当即就柔和道:“五姐姐,轩哥儿毕竟还小,他不懂事,你可不要太苛责他了。”
罗宜秀更是不屑:“不懂事?他才三岁大就敢撒谎冤枉宜宁!刚才他的大丫头来请你的时候,跟你说的什么!是不是说他把手串给摔了!我还想问你呢,我都说了这东西贵重,你还敢给他玩?”
陈兰一把把罗宜秀拽回去,斥她:“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罗宜秀看到宜宁因为她受委屈,自己眼眶都红,倔强地说:“我就要说,他年纪小怎么了?年纪小就要纵着他吗?年纪小就要由着他撒谎了!”
罗成章听到这里,连忙对陈兰说:“大嫂,别拦着宜秀,她说得对。”他立刻叫了刚才服侍轩哥儿的大丫头到面前,问道:“你老实说,是轩哥儿把东西摔了?”
大丫头吓得语气干涩,颤抖道:“是……是小少爷摔的,小少爷被吓哭了。七小姐……七小姐叫雪枝姐姐来哄小少爷不哭,奴婢就去请六小姐过来了。”
罗成章深吸了口气,脸色更不好看。摔东西事小,一串碧玺,再贵又不是没有。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轩哥儿撒谎!他才三岁大,居然脱口就是谎话!
他拉起哭个不停地轩哥儿,让他好好站着,沉声问:“是不是你摔的?你若是再撒谎,我就要罚你了。”
轩哥儿委屈地哭个不停:“爹爹,轩哥儿怕!轩哥儿害怕,轩哥儿没摔过……”
罗宜怜看到弟弟哭成这样,心疼得跪下来求道:“爹爹,轩哥儿年纪小,他不懂事啊!”
罗成章这次不为所动,撒谎是大事。三岁看大,也该分得清好坏了,而且轩哥儿还是男孩。他坐下来冷冷地道:“你没有照顾好弟弟,自己也有责任。起来!不要动不动就跪。”
宜怜却哭得很伤心,羸弱的身子一抽一抽的。
罗成章不忍地别过头,却看到旁边站着的小女儿也看着自己,倔强地睁着眼睛,眼睛发红,但是泪水却一点都没有掉下来。他瞬间就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
这个受尽了他委屈的,哭都没有哭一声。
他心肠更冷了些,指了旁边的丫头说:“把六小姐扶起来,还有轩哥儿,先给我带回乔姨娘那里,不要再在这里丢人现眼。等我回去再罚!”
罗老太太这个时候刚到,方才有机灵的小丫头一早就去叫她了。她进来后脸色阴沉,一众人都给她行礼。罗老太太走到罗成章面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想到刘夫人还在等着,又不好发作,深吸了一口气说:“如今你倒是糊涂了,行了,什么事我也不过问了。雪枝,你送眉姐儿回去。我送了刘夫人出去就回来。”
雪枝眼含着泪光,却走到罗成章面前,行礼又说:“奴婢服侍姐儿五年了,一直知道姐其实是好的。而且姐儿自从病了之后,越发的懂事听话,奴婢看着都高兴。却不想二爷还要这么怀疑姐儿……奴婢真是难受,姐儿明明都这么听话了。”
罗成章沉默,然后越发的愧疚,那种愧疚几乎快把他淹没了。他伸手想要去抱宜宁,哄着她说:“宜宁,父亲送你回去吧。来,爹爹抱你。”
宜宁别过头,心里属于小宜宁的委屈再也压制不住,眼泪决堤般涌出。她扭过身子紧紧抱着林海如,哭得喘不过气来:“爹爹不好,我不要他抱。我不要他。”
她断断续续地抽噎着。
小女儿抵触的动作让罗成章彻底一怔,心中钝痛。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分明就充满了悲伤和不信任。如此的抵触,甚至都不要他抱了……
“眉眉……”罗成章的声音一沉,几近低落,“你、你。”
“老爷,我要带眉眉回去了。”林海如强忍着心疼说,她把宜宁抱得更紧了些,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花厅。雪枝等人随即跟上去,一个都没有看罗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