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八章(1 / 1)
隔日,颜凝紫又收到了一封来自卫府的信。
这信不出所料的,是卫秦欲拉拢颜凝紫所写的。只是颜凝紫仍然有些意外,什么时候她竟然也这般炙手可热了,让平素沉凝端言、不苟言笑的卫大将军言辞之间竟也颇为恳切?
但收到信件的颜凝紫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她容颜清冷疏离,又杂着一丝边陲小国沙曼掩面半含半露的魅惑浓华,微挑着唇角时冷漠又明艳,宛如空里流霜飞尘,月下花树堆雪。
陌桑每当看到颜凝紫这般笑时,总会怯怯地退后几步。
半晌,颜凝紫翘起精致的眼睫来,清寒微露的美目泛着淡淡的粉,她勾唇道:“陌桑,你替我给卫府的人回一句,舅舅美意,凝紫在这里谢过了,不过嫁鸡随鸡,万事我还得与自己的夫婿商量一番才行。”
一直默不作声的陌桑听了这话后不由暗自忖道:你们不是早就和离了么,还算哪门子夫妻?
陌桑却不敢说,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忽然听到身后女子迟疑着问了一句:“风将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歇在书房么?”
还是这般客套。陌桑虽然觉着风凌弈可怜,却并不怀疑他不是害死祁若的凶手,更何况无论如何她总是站在颜凝紫身边的,便答道:“正是。陌桑还听说,将军的习惯挺奇怪的,总是深更半夜地唤人去添水。难道一个人半夜里还要喝水么?”
这些事陌桑也只是听说,觉得奇怪着,也不知怎的便说出来了。
但是颜凝紫对这等琐事并无兴趣,待陌桑走了之后,她不禁想到:既然想得到我,为了这甚至不惜害死祁若,现在却给了和离书,并且碰都不碰我?呵,就连我也不得不说,风凌弈你还真是越来越高明了。
卫秦接到颜凝紫回的口信差点没被气得背过气去,她不是因着祁若之事最恨风凌弈的么,为何竟然唤他“舅舅”,还一副夫妻和美的模样?
心念几转,想来,那个冷漠的心思深沉的女子,不过是为了拒绝他罢了。
卫栩忿忿,“父亲大人,颜凝紫这分明是给脸不要脸!”见卫秦又镇定从容地凝眸不动声色,他更急了,“父亲,风凌弈如今风头正盛,若不趁机打压,他日他一朝崛起,卫氏会落入何地?”
卫栩所考虑的卫秦自然思忖过,但是此刻,他更静,更深,更沉了,顷刻过后,他含着清冷的声音道:“暗夜七杀何在?”
“暗夜七杀”,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七人和聚,武艺极高,阵法极精,相传他们承师令出谷时,曾坦言之将会效命于打败他们的第一高手。但,无人知其真假。
不过,这确然是真的。因为大漠一战,他们败给了卫秦,从此便成了卫秦的影子杀手,这么些年来一直在暗地做事,并且暗中经营着卫秦在关外布置的一切。
可是,当卫秦森冷地吐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卫栩还是变了脸色,“父亲,区区风凌弈,何至于动用暗夜七杀?”但卫秦凌厉地瞟了他一眼,卫栩垂下头低低回道:“他们如今仍在大漠。”
“召回吧。”卫秦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去。
未央宫是全天下最富丽堂皇的宫殿,亦是全天下最高权柄的存在中心。漫漫长夜,星子无聊,极润极清浅地浸在如水般的天幕中,隐约可见浮云暗涌,隐约可辨远处模糊的山峦,流卷的烟岚。巍峨的帝阙楼高百尺,琉璃瓦的橙色软光被月色覆盖,凌厉的壮美中此刻多了几许柔和。
高楼长风飘飘荡荡,吹起帝王的玄衣。他负着双手,眸光沉沉地眺望着远天北辰,杂着银丝的长发尽散,风里宛如闪着银光的浓墨色锦带。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飘飘地叹息了一声。他少有这般消极倦怠之色,在百官面前,在天下人面前,他一直都是一个生来帝王风骨、不怒而威、煞气迫人的英明帝王,久而久之,就有人忘记了,其实他也只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身后有人走近,轻手轻脚的,他知道是有人给他送披风来的,皱了皱眉,果然便有一双纤细白嫩的手从颈后伸过来替他系上了披风。那双手娇嫩白皙,宛如初绽的溶溶梨花,甚至还飘着沁人心脾的芬芳。
帝焚浑身一震,他猛地转过身来,眼前的女子,红衣如火,金簪挽发,笑颊粲然,只是精致妩媚的桃花眼中挟着淡淡泪意,可纵便是泪光斑驳,也丝毫无损她那倾国倾城的美。
“怎么会是你?”帝王的声音里竟带了一丝哽咽。
柳如墨温柔地替他拢上衣襟,她婉转多情地瞧着自己的丈夫,轻声道:“陛下,夜里风大,你怎的一个人出来了?”
这般温柔!帝焚真正惊愣了。她的娇憨,她的纯美,她的妩媚,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曾毫无保留地给他看过,但独独少了这份温柔!
“如墨……”他忘记了她是害死自己发妻的凶手了,甚至的,他更是忘记了自己明明还恨着她,明明让她回到她的梅郎身边了,他只是愣愣地、不可置信地、狂喜地一把拥住她娇颤的身子,“如墨……如墨……”
被按在怀里喘不过气来的柳如墨亦是泪如雨下,她贪婪地蜷在帝焚宽厚的怀抱里,直到远处那一片云白的落寞身影消失在未央宫的夜色尽头,她含着泪低低道:“陛下,我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你了……生生死死,如墨只愿做你一个人的女人……”
帝焚之前称柳夫人与皇后一道身中剧毒已经不治身亡,如今自是不可能恢复她的身份了,便重新封了她为柳婕妤,并撤换了宫中的一部分人,好让他们以为是帝焚思念柳如墨过度因而找了个替代品。
尘埃落定之后,春风得意的帝焚突然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山西一带,竟然出现了马贼。
这并不是一般的马贼,那人数浩荡,竟有上千之多,地方官员镇压不力,如今让朝廷损兵折将,极为无奈。他们当下联名拟了奏折,奏请君上能派遣朝廷军队相助。
由于马贼猖狂来势汹汹,帝焚权衡再三,觉得这也是个让风凌弈练手并且服众的机会,便调了五百羽林骑,由风凌弈带往平乱。
大殿宣旨之后,风凌弈并无丝毫推脱地便接了圣旨,随即,他回营中点齐了人马,率领五百骑直奔山西而去。
而整个过程当中,并无人知会颜凝紫一声。颜凝紫得知之时,风凌弈已经离开了一整天了,她虽是有些吃惊,又感到突然,却并未多作反应,毕竟她与风凌弈算不得真夫妻,的确也不应该做出太多表情。对着一众下人探寻的目光,她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们将军百战百胜,自然回得来的。”只是……回不来更好!
柳如墨安静地沏了壶茶,她垂着浓密纤长的眼睫,只是满脸浅淡柔和的笑意,让她原本便浓妆艳抹的美里多了份撩人媚色。
许久以后,她目视着眼前沉稳刚毅却隐有笑纹的华服男子,明媚含笑道:“陛下近日心情不错。”
帝焚一挥袖,自案上拂过,他温柔地凝眸,“你在,怎会有烦恼?”
若不是他们中间隔着卫氏和柳氏那么多族人的血,这必是一句极为动听的如阡陌晨钟的话,只可惜,柳如墨明白过来,一切已经不可能当做都没发生,就连帝焚自己,清寒冷绝的眉峰里总会掠过一缕微不可查的惆怅。在心思机巧玲珑的柳如墨看来,那惆怅是如此隐晦而明晰。
胸口左侧的一处,恁的疼,疼得胃里泛酸,唇瓣泛苦。
陛下,陛下……她在心底无声地切切地唤着,无尽更迭着,千般思念,万般不舍,四海八荒的空寂苍老,决绝无望都碾在其间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相守,臣妾竟觉得仿佛过了三生一般。”她丹唇曼启,妖娆红颜宛如绮丽春光,宛如怒放的红珠海棠,一生一季的绚烂,花叶不见,开至绝望。
可是当她说着这话的时候,却是移了眸子,不肯对上帝焚洞明聚慧的双眼了,他小心地看着柳如墨,然后伸手握住了她纤细柔白的皓腕,轻声叹息,“什么时候你也泛起这等儿女痴来,朕必会一生一世护着你的,岂会只有短短几日,如墨你这般说,是否是又有了弃朕而去的想法?”
柳如墨心底阵阵泛苦,她扬起眼,妩媚潋滟的桃花眼底粉墨重重,看不清眼底心绪,帝焚更是担忧,柳如墨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陛下雨露均沾,泽被天下,虽然爱我重我,却也是个至性之人,不会轻易忘了皇后,臣妾这些日子忏悔不断,深有悔意。”
良久,沉默。终于,她绽开姣花笑颜来:“这是臣妾一生无法越过的关隘。此生,得陛下如此看重,已是不枉了。”
帝焚猛地大惊,“如墨!”
柳如墨凄然一笑,“陛下,若我派人击杀了风凌弈,你会怪我么?”
面前墨云暗泽加身的帝王惶惶起身将她娇颤不止的娇躯搂进了怀里,他颤声道:“为什么?”
窈窕姽婳的身躯在他怀里巨颤不止!她含着笑,唇瓣如花,渐渐从胭脂色中晕染出一份更深的如霞光般凄恻的红来,帝焚眼角都湿润了,他原本已经放柔的眉峰更紧更深地拧着,嗓子咽干,竟然说不出话来。
柳如墨伸着玉手,将他脸上的每一丝线条都一一描摹,自冷峻威严的眉宇,自皱纹隐然的眼尾,自高挺奇伟的鼻梁,自紧抿颤抖的薄唇,她的手,还带着春风的温度,暖得令坚冰融化,令花木复苏。
她还在笑,浓烈又妩媚,这笑里伴着娇喘,伴着泪光,伴着轻轻的如花瓣垂露的颤。她能感受到搂着她的那双常年持刀握戟的铁臂在不停地收紧,仿佛要把她融入血脉里,刻进魂骨中。帝焚眼角晶莹,只是那泪,也落不下来。
“陛下,我最大的心愿便是与你相守,有这么几天,都够了。”
“不,不够!”帝焚大喝,宛如暴怒的失去意识的野兽,“你还要给朕一个完满的后半生,你还要留在朕的身边,你还要给朕生很多很多的孩子,你欠了朕这么多……怎么可以死?”
“孩子么?”柳如墨双目无神,低低喃喃,“陛下你早就知道,我不可能再有孩子了……我欠陛下的,还真是多……”
说罢,她自嘲地笑起来。背负着这么多,还如何能安然无恙地躺在心爱的人的怀里?她以为她害死卫轻衣是为的柳氏,为的梅郎,其实,不过是为着心中的那份嫉妒之心而已。那个女人,是他的正妻,那个女人的孩子,是他的嫡长子。
柳如墨轻声道:“陛下,卫秦的次子卫桐,在秋山射猎之时被击杀,是我命人做的;前任长安令收了卫氏好处,一直对我阳奉阴违,是我下令断了他的双臂;还有大司农、太卜……都是我干的,郎中令和几位宗正都是我的……势力,还有……”
这时,帝焚的泪水终于淌下,他无声低泣起来,慢慢掩住她的樱唇,拭干了她唇角的血迹,颤声道:“别……别说了……朕都知道……”
那一刻,苍白的脸上那一抹颓然心酸是如此令人心疼。柳如墨抚着他坚毅立体的脸,“你知道?是了……你是最英明的帝王,我怎么可能瞒得过你……陛下,那你可知道,我派遣了两百人去截杀风凌弈了……”
“什么?”帝王惊愕地垂下眼,怀里的女人如此明媚的妖娆的娇艳的脸,终于苍白浮起,血色褪尽,他突然死死地抱住她,“如墨,不要,不要……”
他明白的,柳如墨出身虽为舞姬,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她本是世家大族之女,可是她的母亲却是个地位卑贱的娼女,因此她自幼被人看不起,很小的时候就被赶出了家门。
他知道,她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所以,他才会被那惑人的风情所迷,因为繁芜萧条,白眼受尽之后,还能残存那么一丝倔强的傲气,是如此美得令人心惊。那时候,他就情根深种了。
她喜欢梅雪寻,他也晓得,梅雪寻是帝梵游历江湖时所用的化名,他也晓得。他用了自以为卑鄙的手段去逼迫梅雪寻放手,他得到了她。可是,她这么恨,那么怨,却装作痴心于他的模样,真的令他很心疼。
他能说什么?告诉她梅郎未死,而且是十三王爷?他不敢。呵呵,纵横天下、执掌苍生,翻手覆手举国皆寂、出鞘收剑万邦来朝的汉皇,竟然也有怕的时候。那时他就明白了,自己陷得真不是一般的深啊。他以帝王之权,行小人蛮横强抢之事,说出去,便是路人,也实不屑也,又岂能让心爱之人知晓?
他退缩了。
一晃好多年。如今,他终于知道柳如墨心仪的人是自己,却依然挽不回这败局,免不了这情殇,他不甘,他不甘,不甘!
河东柳氏,是百年的名门望族,正儿八经的钟鸣鼎食之家。柳如墨故意去弄权,故意去培植柳氏的在朝势力,安插暗桩,这么些年,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随性过了,大不了是拉一个打一个,让卫、柳二氏族斗起来,最好两败俱伤。
柳如墨恨他入骨,却还是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其实只是希望她的孩子能做太子而已。他其实是故意不封的。卫秦的势力继续做大,若直面将他惹恼,恐会惹来冒死反扑让她们娘儿俩都陷入险境,更何况,做帝王那么辛苦,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他不希望他们的孩儿来重蹈他的覆辙。
只是,她到底是不明白。一味地怨责,一味地诛着自己的心……
时至如今,她还在想着柳氏么?不,不是了,她放弃了,可是她还要守护。
柳坞是柳氏一族当中的佼佼者,是沧海明珠,其光可鉴日月,是大汉朝最好的文官。帝焚知道。可是这样的人却和他一手选定的孤臣风凌弈有了联系,柳氏族长心比天高,定然是不会放过他的。唯有借着柳如墨之手杀了风凌弈,柳坞方才有继续留在柳氏的机会。
她是在护着自己的侄儿啊!
帝焚满心酸楚,低眉吻住她的唇,柳如墨宛然应承,唇瓣厮磨间血腥味缠缠绕绕,缭缭不散。
“陛下,臣妾以前多有欺瞒,只一句,从未骗过陛下……‘之死矢靡它’……是真的……”她苍白的脸瞬息宛如透明澄澈的琉璃,玉手无息垂落……
那是她曾经吟唱过的《柏舟》。一生一世,心意不变。只是此生,她欠债太多,背负太多,终是不能与他安然厮守了,留下的柳氏烂摊子,是她对他最后的亏欠。
颜凝紫说的不错,她抛夫弃子,的确该当有此一劫,生死之劫。
帝焚看着眼前的人儿终于闭了曾流波生辉、浓华明艳的桃花眼,他僵直着身,突然淡淡一笑,极尽苍凉,“既然还是要离开,为何还要回来……几天,你可够了,朕又怎么够……”他低低一叹,“还是这般自私,抛夫弃子,从来不管朕……”
那杯茶水,果然是被她在杯口抹了毒了,真真是不留一点退路。
府里,颜凝紫正攥着柳如墨送来的绢帛,眉心紧蹙。
“风凌弈已至山西,我已派遣了精锐杀手前去击杀,你对他是爱是恨,全由你自己了。我一生作恶太多,便是到了死,也不肯轻易放过他人……但是,真的是很累了,我给你这个机会,要杀要救在你,我只希望,你不会因此迁怒我的孩儿。他很无辜,若你能一碗水端平的话,我希望你能如对太子那般对他。”
真是个狠心的女人,颜凝紫握着绢帛,仰起脸看着碧蓝的天,霞光仍然绮丽曼妙,流云依旧随性薄淡,叶间光屑如柱,风里还残存着隐约暗香。
这个春天还没过去,她便自尽了。
不久以前,她找到她的时候,柳如墨答应了回宫面对一切,那时她便看清了她眸中的那抹负疚与决绝。她只说了一句,“我会给卫轻衣一个交代的,你等着吧,不久。”
果然不久。
只是,风凌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