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章(1 / 1)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艾滋席卷美国同志圈。整整一代的男同志,就像你们一样,彼此照顾,彼此安葬,其间能有多少次缓刑,就争取多少。流川,人终其一生,最重要的,是你爱过多少”。
来之前,流川从未想过要在这间特殊的同志养老院里待下去。他原本的打算,不过是进山安葬泽北,至于这之后,他更倾向于一个人到处去走走看看。但最终,出乎意料的,他留了下来,一待就是半年。想想始末,也不过是因为院长的这番话,一度深深打动了他。
而巧合的是,真正让院长愿意长久留下流川的,也不是花形的信。信中仅是寥寥几笔,诉清原委,请求院长允许将泽北葬在后院墓地罢了。虽是一条短信、一通电话也能完成的事情,花形却仍选择了郑重其事的方式,是出于对院长的敬意。
如今的院长已是年近八旬的迟暮老人,本姓樱木,旅居美国多年,亲身经历了二十世纪在美国爆发的那场灾难,那场夺走了他几位至亲至爱之人的灾难。彼时,人们陷入恐慌,谈艾色变,甚至引起保守人士对同性恋的恶意攻击,大肆宣扬“艾滋是上帝对同志的天谴”。以里根为首的右翼政府,对此噤若寒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熟视无睹,酿成悲剧无数。
院长自身算是勉强逃过一劫,却终究心灰意冷,辗转回国,觅到了这么一个远离人烟的所在,从镇政府手里,买下了这块无法用于耕作的贫瘠土地的使用权。盖起一座仅四层高的小楼,挂牌养老院。在某种意义上,却更像是一个同志的庇护所。
地处深山,虽宁静致远,却也带来了生活上的不便,与医疗上的缺乏。经年累月,倒也幸运地得到了部分医院与义工组织的扶持,花形所在的机构就是其中之一。
六十大寿那天,院长从镇上的孤儿院里,领回了一个男孩。这小孩天性好斗,又奇奇怪怪的长了一头红发,因此总是难以合群,受到别的孩子的孤立与挑衅。孤儿院的负责人一直担心,他恐怕无法被任何领养人看上眼,但院长却偏偏选择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院长在美国的那段经历有关。
而今,男孩早已长大成人,随了院长的姓,改名花道。平时在镇上工作生活,等到周末,便进山帮着料理养老院,顾一顾院里的老人们。
流川刚抵达的那一天,风尘仆仆,下了火车,又转了两三趟巴士,才终于到达山脚下。而最后的山路,却只能徒步而行。
夕阳挂在山峰处,林间刚刚下过一场小雪,精盐似的白雪与漫山的棕色败叶,驳杂于地,覆盖着深深浅浅的石块与土壤,凌乱却随意的美,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流川走得很慢,紧抱了怀中的黑匣,提防着脚下的湿滑。幽静的深林,唯有尚未结冰的泉水,隐隐约约,叮咚入耳。偶有不知名的红色果实,滚落在他前行的路上,他也不去踩踏,抬脚绕过。裹成银柱的松林,目送他的每一个脚印,在弯折的山路上,串出一条深深回环的曲线,而朔风一过,又都不知去向。
山自山,水自水,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
万物静默不语,只兀自开落,盛极而衰,生灭往复。
流川跋涉其间,心如止水。
叩开养老院的大门,老人们正围坐堂前晚餐。
流川点头致意,扫视一圈,见其中一人,对他招了招手。
如山般苍老的面容,与山雪一色的银发,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深色呢大衣,看上去像是量体裁衣而成,膝上复又搭了一条柔软的编织毯,虽是坐在轮椅里,却仍给人一种身形挺立的感觉。
院长问他的来意,流川递去花形的信,信封上没有一丝褶皱。
读了信,院长却未置可否,只邀了流川与他们一道晚餐。
流川卸下背包,随意搁在墙边,却迟疑着,不知应将骨灰盒,放在哪里才合适。院长见了,示意他无需忌讳,说这后院就是墓地,在他们这儿,生死就是从楼上搬入楼下,从屋里住到屋外。
流川听了,点点头,将骨灰盒放在了一个齐腰髙的储物柜上,与一盆开得正灿的腊梅比邻。
流川自己去厨房拿来碗筷,又找到一张木凳,落座末席。餐桌上一径是季节性的菜蔬,辅以少量肉食。老人们在席间聊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一切如常,谁也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感到惊奇。
唯有邻座的老者,三言两语问了问他从哪里来,而那里眼下又是怎样的气候景象。流川缓缓的答,慢慢的吃,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竟未觉拘束。期间,替两三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添过一次饭或是一碗汤。末了,每个人清洗自己的碗筷,而流川同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汉,一起洗净余下的锅盆。
虽只是一顿饭,流川却也能够看出,这些人里面,有的是伴侣,也有的是独身一人在此。自给自足,又相互扶持,是家一样的感觉。
从厨房出来时,院长仍留在厅堂里,身侧空了一张椅子,显然是在等流川。
“亡者可以葬在后院,具体葬哪个方位,什么时间下葬,立不立碑都在你”。
“谢谢”。
“他是你的爱人?”
“以前是。现在,是亲人”。
院长一时没有接话,伸出手来安抚似的,拍了拍身侧这个年轻人的后背。而实际上,院长真正愿意留下流川的理由,却也正是这句……“是亲人”。
“我住在四楼,隔壁房的老头,两个月前搬到了后院。你愿意的话,可以住我隔壁,住到你想走为止”。
就这样,流川留了下来,一面仍做着自由翻译,一面却已然成了这里的常住义工。本只打算待个几周便罢,谁知几周复几周,一去两三月,一晃竟半年。
冬天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漫长,春天更胜流星赶月,直至又见到了这明晃晃的夏,流川才终于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好像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日升月落,鸟鸣山幽,呼吸仿佛都配合着山林的起伏。院长是个睿智的长者,闲来,听他说那些过去的事,从不枯燥,胜读一本经典。就连每周跟那个红发的家伙吵架,也越发不用动脑,浑然天成。
本就是对生活没有太多渴求的人,如今竟好像真的体会到了,云在青天水在瓶的自如圆满。
而唯一让他有所挂碍的,只是很早以前,收到的一条没头没尾的短信,“流川,未来才刚刚开始”。
在山里的日子,流川休息得很早,所以是在翌日早晨,才看到了这条信息。几个字而已,他却呆愣了很久,不知该回复些什么。想着想着,好像又错过了应该给与回应的时机,就这样盘旋在心头,却不了了之。
偶尔想念,又无以为应,对那个男人的感情,像养老院里自酿的桃花酒一般,就在心底缓缓发酵,不浓烈、不难耐,温着暖着,不急不躁。
时间一长,好像得不得到,再不再见,反倒不那么重要了。只是想起仙道在月下,拥着他说“从没像今天这么害怕过”时,流川还是……会浅浅的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