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1 / 1)
骑过两条街,流川才发现踏板带动链条的感觉,越来越顿重,多半是前后哪个飞轮有些错位,与链条不在一个水平面上了。遂又停下车调整,三两下捣鼓完毕后,用脏污了的手握着脚踏板,转了两圈试试,没有异响,运转流畅。
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眼,一时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经年累月,别的没学会,一不留神倒成了修车高手。轴承、钢条、刹车片、脚踏板……上上下下的零件,哪一个没亲手更换过。也就这斑驳得看不出颜色的车架,还勉强留得一命,纵然一旦细看,也是“雨打沙滩点点坑”。
百分之八十的部件都早已更换,那这车,还是不是最初的那一辆?还是不是最初他送的那一辆?
费脑的哲学命题,流川从来点到即止,他只知道,白云苍狗,瞬息万变,自己已不是当初少年。
至少不再是当初那个嗜睡如命,整日错过公司班车,天天迟到的初生牛犊。连续一周,天天招来那人的一通嘲笑,讥为蜡笔小新在世。言下之意,还是个坐不上幼稚园娃娃车的小屁孩。末了,嘲笑够了,却又送了自行车来,说是错过班车,就别去等公交了,骑车还快点。
起初流川不肯收下,只觉得迟个半把小时无伤大雅,话一出口,竟被那人狠狠拧了脸颊,一顿牢骚,“你倒是无伤大雅,不过是个短期实习生,可我负责带你,我就惨了,主管的怒火可是天天都冲着我发。流川,没得跑,你一定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
而流川再不迟到,与其说是骑车通勤的功劳,不如说是不愿牵连别人挨骂罢了。只是经常小磕小碰不断,仍旧架不住困,骑着车也恍惚得紧。别人的自行车,是新三年、旧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只他的,是新三天、旧三月……却又……叮铃咣啷好些年。
流川三不五时的挂着彩来打卡,那人见了,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既笑且怒,好不无奈,只又再道:“死小鬼,你果然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
那时,少年心性,极其无法忍受被人小瞧,尤其是这个所谓的前辈,还小鬼、小子的混叫。流川从来就没对他产生过什么前辈后辈的尊敬心,只因他这人一旦犯起一根筋来,绝对是,问世间谁是敌手。实习期间流川就发现了,这人虽出类拔萃,但到底升不了职的原因,恐怕也就在于此。
一份译稿做完好几天了,迟迟不肯上交,直等到主管忍无可忍的来要账,那人却只谎称还未译完。只有与他一道工作的流川才明白,仅是为了文中的一句话,一句兴许谁也不会在意的话,他却死揪着不放,还在斟酌用词。常是上午找出来改了译文,忙完一天的工作,下班前还念念不忘,又给改了回去。改来改去,改掉了一个月的奖金。
更有为了纠正即将付梓的译文中,几个半大不小的差错,竟然直接冲到合作杂志社的印刷厂,私自叫停印刷的事。惊得主管一身冷汗,唬得杂志社那头也差点因此终止合作,而他自己又落得一个震惊公司上下的通报表扬,“真是见了鬼了!你这脑子里除了翻译,还能装点别的不?!懂两门破外语,你就要上天了是吧!再有下次,就给我滚蛋!滚蛋你懂吗?!就是Va-t'en!就是Get the fuck off!!”
没错,在翻译上,那人很优秀,完完全全的掌握三国语言,英法中,几乎分不出来哪一个才是母语。可除此之外,十处有九处不可理喻。所以流川正经拿他当前辈,只在他们相遇的第一天。
那一天,他还是个年仅大二的暑期实习生,而他是已工作一年有余的翻译员。
是他,率先向流川伸出了手,“今后就是我带你实习了,我叫泽北,泽北荣治”。
流川忘了要自我介绍,只下意识的握了那手,一握,就是好些年。
他与他的这些年,就同了那自行车一样,历尽摔打。年少的爱情,务必是两虎相争,血肉横飞,没有谁要迁就谁,唯有谁输给了谁,输在……爱得更多的那一点上。
他们之间的嬉笑怒骂,毫无格调,混在平庸到厌烦的生活里,也沾染了泥土的颜色。
午餐时间,两人隔了桌子,一道在公司食堂用餐。刘海长了,流川一埋头进食,总扫到眼睛,怪痒的,害他不时用手去拨弄,间或忍不住揉眼。泽北见了,又没心没肺的笑了,笑流川留着一个娘娘腔的发型,扬言真男人就该剃平头,短到扎手的平头。
流川闻言,立即抬起头来,结结实实甩了对方一个白眼,继而又用十足挑衅的表情看了他,拿筷子头指了指远在食堂另一端的取餐处。
泽北顺势转身望去,只见厨房有名的大师傅,正用板车拖了两大桶什么东西往出运。这大师傅不仅是食堂主厨,最关键是有着如同拳击手似的身形,粗枝大叶的长相,以及一颗油光蹭亮的头。
“泽北,看见没?那才是真男人”。
翌日,泽北受到了近乎全体同仁的夹道欢迎,大概从他进公司以来,就从没这么“受欢迎”过。
流川仍是踩着点才赶到公司,远远便看见自己的办公桌前,破天荒的围了一大堆人,叽叽喳喳又嘻嘻哈哈。
心里似是隐隐有些明白,遂拨了人群,亲眼见了那一颗蛋头,虽与旁人一道合不拢嘴的笑着,但到底被打趣得微微有些红了脸。可刚见了流川,却突然正色,昂了下巴,又挑了挑一边的眉毛,坚决回应昨日那个挑衅的眼神。
流川却只觉得眼前人,傻气得就快令他憋不住笑。情不自禁的流露出些许浅笑,接过旁人的话茬儿,继续揶揄道,“泽北,劳改归来?”
“… …”
“出家未遂?”
“你… …!”
“哈哈哈哈哈哈!”
“臭小子!我绝不会放过你——!”
笑,笑弯了腰,笑得腮帮子疼,笑到偷偷擦着眼角。
在泽北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见到流川捧腹大笑,与周围人一起,起此彼伏,混成一大锅浓稠的甜粥。而泽北始终无法从中分辨出,哪一声笑是属于流川的,但那模样,却又怎么都无法和旁人融为一体。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流川,成了他记忆里,与众不同的部分,再也无法……只是背景。
两天后,泽北买了一顶鸭舌帽。
再两周后,流川实习结束,在公司楼下,被一顶鸭舌帽挡住了去路——
“小鬼头,敢不敢和我单挑?”
“单挑什么?”
“谈恋爱”。
“输了你可别哭!”
他是小孩。
他是小小孩。
他邀请他去淋一场酣畅淋漓的雨,他什么也没想就同了他冲进雨里。豆大的雨点像石子一样打在身上,谁都觉得疼,却又谁都不肯提前退出。咬了牙,跑得泥水四溅,脏了衣,摔了跤,笑着哭着,跌跌撞撞……
浴室里的水汽,迷得流川睁不开眼,只凭了感觉,触上旋钮,如泉水柱渐渐收势。随即取下壁上的浴巾,胡乱地揉搓着湿漉漉的发,头顶的花洒却仍在滴水,即便已将开关拧死,却还是滴个不住。这阴晴不定的花洒,连流川也捉摸不透。
当流川裹了一片湿气,从浴室出来时,扔在床上的手机正亮着,拾起一看,发件人是陌生的号码,熟悉的名字。
“抱歉,流川,你不想谈的话题,以后我不会再问了”。
煞白的屏幕灯,映着流川倦怠的面容,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轻轻爬上他的唇角——自己正被这个男人宠着的吧,分明想要靠近,分明如此敏锐,分明什么都瞒他不过,却还是……
于是,当仙道再次打开手机时,看见的是一条让他略有些莫名其妙的回复——“仙道,你是个白痴,大白痴”。
大雨滂沱,你又来做什么……